第54章 是我道侶

是我道侶

辛晝這人吧,天生是個不着四六的浪蕩子,十八歲獨自下山歷練以後就四海八荒的東游西蕩,降降妖揍揍魔,幾年都不見得能浪回蓬萊洲一次。

追風逐月,灑脫不羁,醉卧千山,不知南北。可偏生是這樣的人,老天爺現下卻給他撥了個老媽子的命格。

一晃三個月,宗門大比一應事務終于操持完畢,自從替了師尊的位置,辛晝才知道有師尊在的時候自己有多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往常只知道提劍斬妖佞,至于事情裏牽扯的彎彎繞繞,便從來沒讓他操過心。

也就是這次宗門大比,辛晝才知道連給這些門派簡簡單單劃個座都有數不清的講究。

比如誰家和誰家有仇,萬萬不能挨在一起,又比如哪些門派不能排在哪些門派前邊,否則非得借題發揮陰陽怪氣,往蓬萊頭上扣個大屎盆子。

以往随心所欲,都是賴以師尊羽翼庇護,如今肩挑大任,才方知個中曲折,何有他想的那樣簡單。

季月廿三,十年一屆的宗門大比終于正式掀闱。

蓬萊洲聚集大大小小數百仙門,身着各宗各派弟子服的少年修士們挨着自家長輩,年輕朝氣的面龐上盡皆寫滿了躍躍欲試。

每個宗門至多只能帶三名弟子前來參比,基本都是由門中頗有名望的長老帶領,雖然每個門派來的人都不多,但加起來還是有零零散散數千人。

人多的地方就容易生變,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

所以辛晝對蓬萊洲上下警戒尤其上心,第一輪比試開始之前,還又親自去确認了一邊封山禁制有無異常,确定了不可能有任何妖邪混進來之後,才代替了長旸的身份,坐進了流丹閣掌教之位上。

以往每屆宗門大比,都有長旸坐鎮,此次不露面,自然引起了各大門派的好奇,辛晝只推說師尊飛升之日将近,正潛心閉關。還有人想再問,就撐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反诘,難道看年輕弟子比試能比師尊他老人家飛升之事還重要?

這話沒人敢接,畢竟誰的面子能有那麽大?自然就沒人再敢自讨沒趣兒了。

宗門大比連續十四日,一般都要到最後決出魁首的時候才能有些看頭。辛晝也就第一天露了個面說了兩句場面話,他事務纏身,實在沒工夫看那些孩子拿着劍在臺子上比劃來比劃去的。

但為防比賽的時候有人起什麽歪心思,琯朗倒是一直都在那邊鎮場子,琯朗生得桀骜,兇名在外,威風凜凜的往那一站,想耍陰招的都吓尿了,一連十三日,都比得平風浪靜,什麽岔子都沒出,辛晝甚是欣慰。

大比比到最後,只剩下了北旻仙府掌門的次子和一名不知從哪殺出來的少年角逐魁首。

像掌門兒子這種從小就用天材地寶堆出來的金寶卵,拿個前幾名實在沒什麽懸念,辛晝連他名字都沒記住。

可另一個辛晝就很感興趣了,那是個十四五的少年,穿得破破爛爛的,宗門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但這孩子天資極高,不遜于當年的辛晝,實打實是一匹殺出來的黑馬。

流丹閣地勢最高,視野極佳,是專門為掌教觀試所建,兩側簾幔層疊,将其他人聲隔絕了個幹淨,因為長旸喜靜,不喜歡被人打擾。

但辛晝一個人坐這兒就實在有些無聊了。

比試尚未開始,辛晝眼皮子打架,于是就想找謝與喬扯點閑篇打發時間,可誰料找了半天,發現那厮居然在跟一冷豔女修套近乎。

謝與喬:“美人你叫什麽?”

女修:“滾蛋傻逼。”

謝與喬:“聽起來很有異域風情啊,在下謝與喬。”

……傻缺。

辛晝無語地收回了視線。

這麽一打岔,下邊的比試也正式開始了。

兩名少年開頭都還挺有禮貌,抱着劍給對方客客氣氣地作了個揖,可一開打就瞬間翻臉,招招都朝着對方的要害而去。

兩名少年實力其實不相上下,但北旻這邊手裏使的佩劍一看就是黑市萬金難求的神兵寶器,揮得那叫一個金光四射虎虎生風。

辛晝眼睜睜瞧着另一邊沉着眉目提劍連接下對方勢如驚雷的六劍,可步步後退,第七劍時手中普通長劍經受不住神兵之威,随着一聲金石脆響,霍然碎成廢鐵飛濺,嘆了口氣,心道,勝負已定。

他其實能看出那名少年天資尤在北旻少主之上,但人吶,實力是一部分,運氣也是一部分,沒投上個好胎,沒遇上個好師門,縱然天資再強,也容易被那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少爺們踏在腳底,成為一塊兒焊入污泥的墊腳石。

縱然修道一途靠實力說話,但機遇同樣重于泰山。

北旻少主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手中長劍金光暴漲,就要砍出最後決出勝負的一劍,在場衆人都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盯着擂臺中央,只見金光如龍,鋪天蓋地,狂嘯着朝少年撲去,那少年唇角淌血,目光堅毅,劍光轉瞬撲至面前——

場面靜了。

所有人都驚愕不定地看着臺上景象,少頃,猶如忽然炸開的油鍋,猛地爆發起來。

“怎麽會有魔族混入宗門大比!”

“他殺了北旻少主,拿下他,拿下他!”

“魔族殺人了!!!”

那名少年雙目赤紅,渾身魔氣沖天而起,辛晝從座椅上遽然起身,滿面驚疑地看着臺上場景。

此時樓下已是一片混亂,北旻掌門痛失愛子,悲痛欲絕,大吼一聲就朝那名少年撲去,那是一擊斃命的殺招,辛晝來不及阻止,睜大雙眸,可令人毛發皆悚的劍氣卻在少年面前一寸戛然而止,仿佛有什麽無形的屏障,阻止他繼續往前。

“宗門大比,如此熱鬧,為何不邀請本座前來同樂?”

森冷低沉的嗓音從所有人的後方響起,像一塊寒氣透骨的巨石沉悶地壓向衆人心間,那是大乘期才具有的威壓,在場衆人,除了辛晝,都頓時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攥壓心髒,露出了隐忍痛苦的表情。

溫峫一身黑衣如夜,身後不計其數的魔兵黑潮般洶湧而至,辛晝瞬間褪了血色,難以置信地低聲道:“怎麽......怎麽會。”

封山禁制與歷屆掌教心神相連,自從上次溫峫夜闖蓬萊之後,他明明已經全力加強了封山禁制,自忖就算是溫峫再闖也不可能輕易突破,可為什麽會連一點異常都沒察覺,就被他帶着無數魔族仿如無人之境般闖進來。

這根本不可能。

但現在并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溫峫冷漠擡眼,壓制力十足的目光遙遙向高閣中的辛晝射去。

三千魔兵神色肅然,嚴陣以待,來者不善。

辛晝接觸到他的眼神,喉結下意識滾動,勉力維持了面上淡定,手邊桌角卻已被他捏出張牙舞爪的裂痕。溫峫此次前來絕不可能只是單純的想要參與宗門大比與衆同樂,只是,只是他明明已經答應過自己,為什麽......

場面好似被冰封的沸水,由沸騰陡然降至鴉雀無聲。

溫峫是百年來懸在仙門衆人頭頂的一把利刃,絕大部分人對他的敬畏已經螞蟥般鑽入骨髓,都尚不需魔尊如何出手,就已先膽喪魂驚,潰不成軍。

上次是蓬萊衆人圍剿溫峫孤身一人,可這次卻是他帶着魔兵重重壓境,連琯朗都不敢再輕舉妄動,素來無法無天的臉上露出了如臨大敵般的凝重。他上前幾步,隐隐将衆弟子們都護在自己身後,死死盯着溫峫,連呼吸都化作了極致的輕微。

場面如同繃到絕處的絲弦,只要稍稍一動便要殺機四現。

辛晝不知溫峫到底是何來意,緊擰着眉不敢率先出口。溫峫見無人應答,微微側首,眼眉下壓,氣勢冷戾更現,從始至終他的眼神都緊緊釘在辛晝身上,哪怕隔了那麽遠,辛晝也依舊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輕描淡寫地向前踏出一步,仙門衆人立即惶惶後退,魔尊如同一把收緊的兇刃,只站在那就足以讓所有人畏懼。

他冷冷看着辛晝問:“一別數月,辛掌教別來無恙?”

辛晝右手虛虛一握,歸墟劍立即現于掌中,他用力握緊本命靈劍,臉上皮肉牽拉,勾出了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笑意:“魔尊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溫峫淡淡重複着辛晝的這句話,唇齒碾磨,在這冷肅的氣氛中嚼出了半絲不同尋常,他終于将目光從辛晝身上移走,眼梢漠然地分了一撇視線給他人。

那名混入仙門的魔族少年。

“自然是參加宗門大比,本座手下弟子斬獲魁首,現下,不應當賀他奪得第一嗎?”

他眼風冷冷一掃,仙門衆人立即面面相觑,嘴唇翕動,哪怕知道魔族是上門來砸場子的,也都沒人敢做這個出頭鳥自尋死路。反倒是魔門個個都歡呼沸騰起來,喝彩聲沸反盈天。

一動一靜,一冷一沸,如同楚河漢界般分劃為二,當真是詭異非常。

辛晝冷冷道:“宗門大比不允傷及性命,你手下弟子,違規了。”

話音一落,身旁不遠處就“嗤”地響起一聲嘲笑,竟是方才那名貌美女修,只是現在張口,聲音卻變為了醇厚磁性的男聲:“十年前宗門大比,北旻掌門長子為擊敗比自己強的對手,不惜暗中下毒,殘害對方性命,那個時候,怎麽不搬出你們這套道貌岸然的說辭?”

謝與喬眼睜睜看着眼前美人骨骼咔嚓作響,轉瞬從玲珑纖細的女子變為身形悍利的男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喊叫,就被他掐住脖頸,硬生生從地上拖了起來。

伏昭提着謝與喬飛身從閣內掠至溫峫身前,低頭道:“尊上。”

這變故也就發生在眨眼之間,辛晝拔劍想要阻止,但臺下忽然爆發出一聲慘喝,原來是北旻掌門為子報仇心切,竟然趁他們談話之時拼盡全力砍向眼前那道屏障,卻被魔氣反噬,周身瞬間炸出巨大血花。

就這麽分了一瞬的心神,謝與喬已經被伏昭挾去了對面。

遠遠能看見謝與喬神色痛苦猙獰,辛晝再也保持不了面上鎮定,咬牙狠狠望向溫峫:“你到底想幹什麽?!”

溫峫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神色淡淡地說道:“帶你回去而已。”

辛晝被這回答弄得怔愣了一瞬,随即不可置信地怒吼道:“你有病吧你?”

溫峫站在遠處,不容拒絕地說道:“過來。”

堂堂蓬萊洲之主,被他如此輕描淡寫地招來揮去,這下除了辛晝,就連蓬萊洲的其他人也均都怒火中燒了。

琯朗大吼一聲:“你個狗娘養的雜種,要想帶走我蓬萊洲掌教,先從老子的屍體上踏過去!”

若是以往,琯朗罵這一句,下一秒就應當已經被擊飛出去生死不知,可這回溫峫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動手。

他皮笑肉不笑的瞥了琯朗一眼,聲音很輕,卻如同霹靂驚雷轟然炸響,把在場所有人都劈得肝膽俱裂。

溫峫淡淡道:“你們蓬萊洲掌教,是本座同心為契的道侶,本座,為何不能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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