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Side B(2)
Side B(2)
程意城出差回來,好幾日沒有見到衛朝楓。他有一部手機,大部分時間用來接外賣電話。每天接聽時間很長,令他對電話鈴聲頗為不耐煩,關店後就靜音。程意城打他三次電話,都無人接聽。她忽然發現,一旦失去他的下落,她對衛朝楓竟無從找起。
周五,程意城下班後去店裏。
肖原熱情招呼:“程姐。”
“衛朝楓呢?”
“衛哥去外地進貨了。”
“哦,好。”
程意城心裏打了個問號。
這點原材料,還需要去外地進貨?雞毛菜之類的常規蔬菜,不至于還要跑一趟外地吧?來回車費都不夠啊。
肖原對衛朝楓有點偶像情結,一點也不會往他腐敗了堕落了出去鬼混了這方面想。一見程意城有懷疑衛朝楓的意思,肖原立刻為老板說話:“程姐,你可要相信衛哥啊。外地進貨便宜,衛哥是為了省成本。”
程意城點頭,不好意思再懷疑。
衛朝楓收買人心當真有一套,把肖原收得服服帖帖。
程意城挽起袖子:“晚上關店後,我想在店裏準備點東西,需要你幫忙。對了,把小龍哥也叫上吧,我需要幫手。”
小龍哥今晚照例是來吃夜宵的,坐下一聽程意城有事相求,還沒等程意城說是什麽事,小龍哥立刻一拍桌子表示衛朝楓的事就是他的事,衛朝楓女人的事也就是他的事。
程意城臉一紅。
“衛朝楓的女人”這種稱呼真是……
小龍哥豪氣幹雲:“小程,說吧,要我幹什麽?人手不夠的話,你放心,我再給你拉一幫兄弟過來。”
“夠了夠了,咱們三個足夠了。”
程意城也不多客套,提了兩桶油漆,往地上一放。小龍哥兩眼一直:“立邦漆,國際馳名商标哇。”
程意城給在場的兩個人一人一把刷子:“這家店好久沒有翻新了,店牌也快掉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明後兩天正好是周末,咱們趁這幾天弄一下,照我們三個的速度,可以來得及把這裏翻新一下。”
肖原熱烈響應:“好!”
小龍哥也很有幹勁,他曾經在工地幹過,對這種活很有感情。他用手肘推了推程意城:“嘻嘻,小程,看在我給你做苦力的份上,你和衛朝楓結婚那天,可不能收我份子錢……”
程意城囧。
三個人熱火朝天地幹了兩天。
周六,傍晚。
喧嚣漸漸隐去,萬家燈火亮起,別樣安寧。程意城拿着刷子,刷完“衛記麻辣燙”最後一個字,擦了擦額頭的汗。
“小龍哥,肖原,來看看。”她心情愉快,回頭向二人喊道,“看看這個店牌怎麽樣?”
她就這樣看見了緩步走來的衛朝楓。
古龍寫過一個有意思的人,名字叫柳長街,身份只是一個小鎮上的小人物,其胸襟與智慧卻無人能及。年少時代,程意城想,一個叫做長街的人,多麽奇特而又詩情畫意。人與街融為一體,胸懷遼闊,大隐于市。
直到她看見衛朝楓。
還是那件白襯衫,還是那個熟悉的人。天街暮色,他不急不緩,踏夜色走來。好似沒有歷史,也不擔心未來。他選擇活在當下,沉湎于長街過日子的每一天。
程意城忽然覺得他陌生。
她有好好認識過這個人嗎?
衛朝楓走到她面前,輕輕捏她的臉:“怎麽了?幾天沒見,這個表情。”
程意城回過神:“打你電話怎麽不接啊?”聲音裏都是掩飾不住的嗔怪。
“鄉下地方,信號不好。”
“真的?”
“嗯。”
程意城相信他。
對衛朝楓,她始終抱着信任。偶爾有懷疑,也會很快說服自己。程意城擁有一種樸素的感情觀,戀愛、結婚,第一要義永遠是信任。如果連信任都沒有,兩個人在一起也沒有意義了。現在的她還沒有足夠的人生經驗去想一個更為複雜的問題:兩個人,互相深愛着,卻沒有了信任,又該怎麽辦?
衛朝楓看了一眼她手裏的刷子:“你在幹什麽?”
“哦,這個。”她拉着他看向小店,“怎麽樣,還行嗎?”
當真是煥然一新。
整間小店,幹淨清新,程意城的審美十分經得起考驗。
衛朝楓笑了:“經過你的魔法之手,我都快配不上這家店了。”
“謝謝你的評價,有激勵到我。”程意城偏頭看他,真誠地道,“就當做是送你的禮物。生日快樂啊,小壽星。”
衛朝楓一怔。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這麽驚訝啊?女朋友記住了你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有被感動到是不是?”
小龍哥聽見,忙不疊點頭:“衛朝楓,你是該好好感動感動。你這老婆還沒娶進門,已經跟你一起好好過日子了。”
肖原也點頭:“是啊,衛哥。程姐這兩天可辛苦了,從設計到上漆都是程姐一個人弄的,我和小龍哥就幫着打下手。”
衛朝楓擡手摸了摸牆壁,油漆還未幹透。一摸,仿佛還是溫熱的,就像血。
他忽然開口:“程意城。”
“嗯?”
“我收購這類連鎖店送給你作紀念好不好?”
“……”
程意城、小龍哥、肖原,三個人一致都傻了。
衛朝楓懊悔。
他失言了。
他搞什麽,下意識把自己當成衛總。一擲千金,只想讓她快樂。因為明白自己已經必然會對她做出某種辜負,所以在此之前他想盡力彌補,以掙夠日後對她挽回的籌碼。
他試圖解釋:“呃,我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哈。”
小龍哥一陣爆笑。
“我說,衛朝楓,老婆這麽能幹,感動是應該的,可是感動成你這樣的,也很少見啊!”他勾着衛朝楓的脖子,弄得衛朝楓跟着踉跄,“清醒一點,衛朝楓。少看點偶像劇,還收購,你個小學沒畢業的,你懂收購兩個字怎麽寫嗎?”
肖原一聽,力挺偶像:“小龍哥,話不能這麽說,衛哥可是初中畢業,上過夜校的!”
程意城:“……”
衛朝楓沒說話,他有些煩躁。
程意城任由那兩個人去吵,将他拉到一邊。她看出來了,他有心事。
“你……不喜歡啊?”
“不是。”衛朝楓握起她的手,上面都紅了,磨起幾個小水泡,“你有正經工作的,我不想你為了我耽誤時間。”
“不會啊。”
程意城摸了摸牆壁,誠懇又坦率:“我很喜歡這裏,很喜歡這家店。聽附近老人說,這是很有歷史的老房子了。雖然有很多不方便,尤其梅雨季,店裏店外都潮濕得很,但我還是喜歡這裏。哪座房子不會變老呢?它雖然舊,卻始終存在,這讓我很安心。”
讀書時看歷史,看到書裏講,美索不達米亞上歷經變遷的村落與莊園,同樣是用舊磚建成的,而據說那些磚,正是從巴比倫的廢墟裏獲得的,用手摸一摸,更古老,也許還更硬,這些并不會改變千年之後的人們,對它會有的敬畏與尊重。她合上書本,心中蕩起一股震撼之感,從此開啓樸素包容的審美觀。
“衛朝楓,我喜歡最安全的那一種生活,平平順順,沒有波折。我們之間,談結婚也許尚早,但只要還在一起,我就想好好地和你走下去。”
他們之間很少講這些,雙方原因各占一半。他不擅長講,她則是不願意講。如今,她開口對他談這些,他知道,是他令她不安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易不安的人,這令他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喂,說點什麽啊。”
程意城推了推他,用促狹的動作掩飾內心的不安。衛朝楓的态度時常很矛盾,既盯着她,又冷落她。她常常看不懂他,不明白“女朋友”這個身份在他那裏究竟是何等地位。
“衛朝楓,不能讓女孩子一個人講太久的話,不知道這樣會讓她不好意思的嗎?”
話音未落,她被他摟住了腰,溫柔纏綿。
愛情如履薄冰,語言過于蒼白。只有擁抱,無可替代。
****
周日,衛朝楓在店裏舉行小型派對,既慶祝生日,又慶賀舊店翻新。程意城訂了蛋糕,小龍哥帶了一幫兄弟捧場。入夜,派對氣氛甚為熱鬧。衛朝楓接到喬深巷的電話,他正被一群人抹蛋糕,襯衫上沾得到處都是。
他趁着空檔,掏出手機看了下屏幕上的號碼。
小龍哥哪肯放過他,“啪”地一聲往他左臉又抹了一大塊奶油,嘴裏嚷嚷:“衛朝楓你認真點!”
衛朝楓笑罵:“等着,我接個電話,回來收拾你。”
小龍哥正在興頭上,不肯放他走:“什麽人的電話啊,這麽重要?”
衛朝楓晃了晃手機:“生意上門,訂外賣的。”
“哦,那你快去。”
小龍哥雖然嘻嘻哈哈,對待工作卻十分嚴肅。在他看來,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事業,不管是賣麻辣燙還是像他一樣當保安,都要“在一天崗就站好一天崗”。
衛朝楓從廚房後門走出去。深夜,風很冷,衛朝楓拿紙巾擦掉臉上的奶油。他接起電話,聲音清冷,方才的熱情瞬間銷聲匿跡。
“找我什麽事?”
“衛鑒誠進醫院了。”喬深巷言簡意赅,語氣嚴峻,“謝勁風及時趕到了醫院,将消息壓住了。暴雪股價承壓,時間不短了,市場都在猜測衛鑒誠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這件事被市場知道的話,恐怕暴雪的日子會很不好過。據說,醫院外已經有媒體蹲守了,看來是得到了消息。謝勁風還能壓多久,不好說。”
衛朝楓聽了,沒什麽情緒:“你想說什麽?”
喬深巷遲疑了會兒。
很明顯,他并不适合當說客,尤其是要去說服衛朝楓。
“我只是通知你一下。畢竟我看見了,總不能當沒有看見。謝勁風一直在找你,剛才還打我電話問我了。”
“所以呢,我該有什麽反應?”
喬深巷無語,打一張感情牌:“她一個女孩子,不容易。當初你瞞着唐家,動用唐家的資金幫了暴雪,也是因為謝勁風開口求了你吧?現在她面臨比當初更嚴峻的局面,能幫她的人還是只有你。”
衛朝楓截住他:“喬深巷。”
“嗯?”
“暴雪的事,我幫不上忙。以後這種事,不要再來找我。”
回到店裏,派對已經結束。
程意城轉身,見到是他,簡單解釋:“小龍哥他們接到電話,說酒吧臨時有事,要他們趕緊回去。小龍哥帶着人立刻走了,都沒來得及同你說一聲。”
不等他回話,她轉身又忙起來:“有時候,我真的挺佩服小龍哥的。他和你一樣,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對待朋友、對待工作,都盡心盡責。哎,你說,這是不是就是‘物以類聚’的意思?同樣好的人,才能有緣分,相聚在一起。”
衛朝楓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她忙了兩天,又是翻新店面又是準備派對,她應該很累了。可是這會兒,她卻仍然在忙,在熱鬧結束之後做着清冷的掃尾工作。他看着她收拾,第一次發現“井井有條”也可以是那麽美的形容詞。她有條不紊,把剩餘的蛋糕收起來,放進冰箱,做明天的早餐,又将一次性桌布連同桌上的紙杯和污漬一同卷起來,扔進垃圾桶。
她還不忘傳授他經驗:“在直播間買的這個一次性桌布真的很好用哎,整理起來也方便許多。你下次記得,店裏有這種活動的時候多買一點備用,工作量可以少很多,我等下把購買鏈接發給你……”
衛朝楓箭步上前,用力拉她入懷。
完全是來勢洶洶,開了頭就沒想過要停下來。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将她用力抱上桌。程意城失去重心,陡然明白了他的膽大妄為。
“不要。”她心驚,覺得他瘋了,“這是在店裏……”
“那是不是關店就可以?”
衛朝楓按下遙控器。大門緩緩落下,隔絕外界,徹底成為獨屬他和她的私密空間。
程意城欠缺的安全感令她不敢同他一起瘋狂。
“不行,我不要。”
“可是我很想你。”他忽然抱緊她,“程意城,我想把我自己,完全給你。你接着好不好?”
程意城看着他,不懂他了:“為什麽突然?”
“因為今天我生日。”他笑,不懷好意,“生日的人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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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醫院內亂作一團。
淩晨兩點,謝勁風和主治醫生談完,疲憊不堪。當她在走廊看見喬深巷,眼裏頓時又有了光。
她一路小跑,追問:“怎麽樣?他同意過來了嗎?”
“沒有。”
“……”
謝勁風眼中的光熄滅了,她失望至極。
“不能怪他。”站在衛朝楓的立場,喬深巷可以理解,“他當初為暴雪,已經做過那麽多他不能做的事。你要明白,那些事都是他瞞着唐家做的。唐家撫養他長大,他小舅舅對他恩重如山,他卻為了暴雪,逆了他小舅舅的意。後來他被彈劾、被迫離開,都是因為這件事。所以,如今說他見死不救,顯然是有失公平的,暴雪畢竟沒有撫養過他一天。”
謝勁風靠着牆壁,彎下了腰。
她一字未語,臉上的表情已經出賣了內心的難過。
喬深巷拍了拍她的肩,無聲安慰。他不知道謝勁風和衛朝楓之間發生過什麽,但他想,應該是發生過什麽的吧,否則,謝勁風見慣生死,怎麽會就是對衛朝楓學不會死心。
“不要再想了,早點休息吧。”他試圖令她看開點,“可能,也是因為時機不對。今天他生日,不想插手這種棘手事,也情有可原。”
謝勁風擡眼看他:“誰生日?”
“衛朝楓啊。我今晚打電話給他的時候,在電話裏聽見了,一群人在為他慶祝生日。哦對了,他女朋友也在,聽說姓程。”
謝勁風輕笑,諷刺地。
“他的生日不是今天,他身份證上的日期是錯的。他懶得改,一直就這麽錯着。”
她的聲音透着涼薄,對那群為他慶生的人充滿同情,尤其是他那個女朋友。
“他幾時在今天過生日?一次都沒有。他只不過是一時逃避,找人玩過家家游戲而已。至于那位程小姐,呵,連衛朝楓真正的生日都不知道,也敢說是他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