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拉鋸（2）
拉鋸（2）
江南太湖之濱，古鎮縱橫交錯。
惜書鎮就是其中之一。
初秋，百年古鎮好風光，拂水面千片紅楓，出牆頭幾朵花枝。
東面鎮口有一戶人家，姓程，祖代居住于此。到了程文源這一代，出了一個很争氣的女兒，程家面上很有光。名校碩士畢業，定居一線城市，從事金融工作，年薪可觀。程文源覺得，有這樣一個女兒，這輩子他和老婆沒有遺憾了。
然而，最近，女兒的婚事，卻成了程家父母的一樁心事。
本來，他們是開明的父母，對女兒的感情持開放态度，她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只要女兒開心，他們都可以接受。未曾料到，一向循規蹈矩的女兒談起戀愛來，卻十分生猛：戀愛同居，就是不結婚。老兩口每每想到這事，就愁得很。生怕女兒空歡喜一場，被人占便宜。
程意城沒瞞過父母，很早就坦誠：男朋友初中學歷，個體戶，開了一家麻辣燙店，父母早亡，也沒什麽親戚，目前一個人生活。程家老兩口聽着，心裏的感覺那是越聽越慌。
中秋，程意城提早回來，程文源旁敲側擊，跟她談了這件事。程文源早年當過鐵道兵，找程意城談話時懷着一種樸素的指導員情懷，十分希望她能理解他不是看不起衛朝楓，而是作為父親他實在擔心，在家庭、學歷、生活方方面面都相差過大的兩個人，恐怕很難熬過日後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
程意城聽了，沒頂撞父親，只輕輕講：“他人很好，和我也很談得來。”
程文源一聽，心裏涼了半截。
他這個女兒的性格他最了解，平時溫溫和和，仿佛對什麽都無所謂，一旦拿主意，誰都別想把她拉回來。她剛才那番話，什麽都沒反駁，語氣和态度已經把父母心裏想的全都反駁了。
程文源嘆氣。縱然有萬般不情願，他還是尊重女兒。他道：“既然你喜歡他，那就把他帶回來，中秋一起吃個飯，讓我和你媽媽見見他。”
程意城不吱聲。
程文源猜到情由：“怎麽，他不願意？”
“他那天有事。”程意城維護男友，“可能來不了。”
程文源又輕輕嘆聲。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這個女兒的心，已經被她那個男朋友吃得死死的。但換個角度想，老程也能理解小程，他從小教她認真生活、認真學習，那時他就知道，以程意城的認真勁兒，一旦愛上一個人，必定會飛蛾撲火、愛到極致。老程覺得這沒什麽不好，他唯一後悔的是，自己沒有教過她萬一被傷害，如何自愈。
程意城知道，爸爸為她擔心了。
她不忍心，遂補充道：“等春節吧。今年春節我提前對衛朝楓講一下，讓他有個準備。春節和他一起回來過年，家裏也熱鬧。”
****
程意城心裏說不失落是假的。
衛朝楓那句“我那天有事”，在她聽來就是一個推辭。他一個開麻辣燙店的，有什麽要緊事比去女朋友家見家長更重要？
事實上，衛朝楓還真有。
千裏之外，SEC總部大樓，衛朝楓姍姍來遲。
大廳，總裁辦秘書早早等着。衛朝楓停好小電驢，摘下頭盔，秘書迅速上前接應，同時不忘告訴他，這裏禁止停放機動摩托車，要停到車庫去才行。衛朝楓點點頭，讓她等一下。秘書當然不敢讓他親自去停，立刻叫來保安幫衛朝楓停車。衛朝楓對保安大哥說了聲“謝謝”，跟着秘書走進專屬電梯。
電梯裏，秘書道：“唐總已經在辦公室，等您多時了。”
衛朝楓：“好。”
頂樓，SEC董事會會長辦公室獨占一層樓。衛朝楓走出電梯，擡起一腳，踢開辦公室大門。他氣勢洶洶走進去，向後又是一記擡腳，将門重重踢上。
“說，你一定要找我過來幹什麽？”
唐涉深擡頭，看見是他，頓時笑了。他放下手裏正在簽字的鋼筆，徐徐轉過半張椅，不緊不慢地道：“好久不見你，找你敘敘舊。”
“你有病吧？”
衛朝楓罵，很不客氣：“唐涉深，有你用威脅我的方式敘舊的嗎？”
SEC年輕的董事會會長此時耐心極好，糾正他：“不要說得那麽難聽。聽說你交了一個女朋友，還是做上市公司研究員這一行？那我當然想要認識一下，告訴她你是我的朋友，邀請她有時間來SEC調研，我非常歡迎。”
“停停停。”
衛朝楓聽不下去了。
他煩躁不已：“唐涉深，你有事要我辦你就說。別去騷擾我女朋友，也別跟別人說你認識我。咱倆不熟，好吧？”
既然他把話說到這份上，唐涉深這種精明的生意人當然要順水推舟。唐總當即拿出一份文件，遞給他。
衛朝楓接過：“這什麽？”
“SEC控股的一家食品企業，最近出了點麻煩，你幫我搞定。”
“什麽麻煩？”
“企業裏有人拿回扣，暗中換了原材料供應商，以好充次。在我處理這件事之前，有小部分商品已經流向市場。雖然量不多，我及時回收銷毀了所有流向市場的量，但這件事還是被媒體知道了。這段時間輿論發酵，沒有客戶敢接這家食品企業的大單，我需要有大客戶破冰。”
衛朝楓譏诮：“這麽大的生産管理惡性事件，竟然在你眼皮底下發生。唐涉深，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話SEC董事會會長的位子換人坐吧。”
被他罵了一通，唐涉深沒計較，接受他的批評。他誠懇道歉：“這件事是我的問題。我老婆之前要跟我離婚，離家出走了半年，我最近剛把她找回來，對公司确實沒顧上。”
衛朝楓一聽，頓時來勁了，拉了把椅子坐下，傾身問：“你老婆為什麽要跟你離婚？你外遇啊？”
“……”
唐涉深無語至極。
這人，太會聊天了，正經事不幹，專門好奇這種花邊新聞。
“衛朝楓，關你什麽事？”
“問問而已，你這麽緊張幹什麽。你真在外面亂搞被發現啦？”
“神經病，誰會亂搞。”
唐涉深臉色都變了。他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話題，當初就是因為一場誤會，把老婆都氣跑了，老婆還懷着孕，寧可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也要和他離婚。要不是最後岳父母可憐他，幫了他一把，唐涉深就算完了。
衛朝楓聽完，冷笑：“你就是作的。都有老婆了，還敢讓老婆有第三者這種誤會，你不離婚誰離婚。”
唐涉深為這事已經被老婆、岳父母追着罵了一年，現在還被衛朝楓罵，頓時就不樂意了。老婆罵他那是他的光榮，證明老婆心裏還有他；岳父母罵他那是他的本分，爸媽罵他那是愛他的表現！可是衛朝楓罵他算是什麽玩意兒？
唐涉深敲敲桌子，提醒他：“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你對你女朋友做的那些事，已經夠離譜的了，早晚她跟你分手。”
“你閉嘴，我女朋友不會和我分手。”
“呵呵，你試試看。”
“……”
衛朝楓不吱聲了。
這感覺真糟糕，他和唐涉深竟然半斤八兩，而且看樣子他這邊還更糟一點，人家唐涉深好歹哄回來了老婆，還有了孩子。
衛朝楓堅決拒絕成為唐涉深那類被老婆抛棄的人。
“說吧，你想讓我幫你什麽？”
“幫我拉大客戶，拿大訂單，穩定市場信心。”
“你說得輕巧。”
“就是不容易，我才找你。”唐涉深看着他，對他知根知底，“我知道你小舅舅控股的公司裏有一家萊卡食品，你在那裏負責過一段時間。萊卡食品最大的客戶就是德麥客，這層關系，你不要跟我說你不熟。”
衛朝楓頭疼。
他過去和唐涉深在生意上有點交情，沒想到對方這麽不是人，私下裏把他查得一幹二淨。衛朝楓明白，這是一件他想推也推不掉的事了。
“好，我幫你一次。”
衛朝楓在唐涉深辦公室住了兩天。
白天他聯絡客戶，幫唐涉深解決爛尾工程，晚上他就在沙發睡。他這麽敬業，倒是弄得唐涉深不好意思了，跟他說不至于要睡沙發吧，回家睡覺也行，不急于一時。衛朝楓果斷拒絕，他很急于一時，事實上他急得不行。
最後，連唐涉深都看出來，他有心事。
“你今天還有別的事？”
“對。”衛朝楓搞定最後一個合同細節，言簡意赅，“我要去趟惜書鎮。”
“那離這裏挺遠的，開車過去也要兩小時。”
“所以你得借我輛車，我的小電驢開不了這麽遠。”
唐涉深爽快地丢給他車鑰匙：“行，樓下那輛帕美你拿去開。”
衛朝楓又道：“還有，麻煩你派個秘書幫我買三樣東西。”
“什麽？”
“水果、火腿、兩瓶五糧液。”
“……”
唐涉深無語至極：“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衛朝楓很鄙視他。虧他還是過來人，這點傳統禮節都不懂。
“我要去我女朋友家一趟，過過父母關。”
這可是件大事！
未來能不能有老婆，就看這回勝負了！
唐涉深頓時給他換了把車鑰匙：“那帕美不行，你把我那輛法拉利開去，陣仗搞一搞，懂？”
衛朝楓：“要的。”
****
中秋佳節，團圓夜。
晚上七點，程家的團圓飯在一家人的祝福聲中開始了。
程海桐招呼：“意城，來，坐我旁邊。”
程意城剛在廚房炒完菜，擦了擦手，應聲：“哦，好。”
程海桐是程意城的堂姐，精明幹練，長袖善舞。一年前，程海桐留美歸國，進入外資銀行工作，和男朋友感情穩定，已經談婚論嫁，引得程家人羨慕不已。
一對堂姐妹并排坐，高低立現。程意城太規矩，通俗地說，她太“乖”了，令人失去探究的興趣。程海桐則不同，她豐富的社會歷練和跳脫的外向性格，令她深谙玩弄魅力之道。
程海桐撩了下長卷發，開始今晚重頭戲。
“尹珈上。”程海桐挽起身旁男人的手，環顧全場，自信介紹，“英國MBA，目前就職于國際前十的資産管理公司，從事一級市場的戰略投資方向。明年我們訂婚，日子已經敲定了，到時候還請各位親朋好友務必光臨。”
說完，程海桐滿意地聽到一片驚贊聲。
她又轉向程意城，介紹：“珈上，這是我的堂妹程意城，目前從事的也是資産管理工作。說起來，你們還算是同行呢。”
尹珈上看向程意城，彬彬有禮：“是嗎？程小姐，我們有緣，有機會還想和程小姐多交流。”
“您太客氣了。”程意城禮貌回應，“其實我們只能算半個同行，我做的是二級市場，尹先生您還是我的上游行業。”
尹珈上眼中閃過一絲興趣：“女生從事二級市場研究，可不多啊。這一行很苦，要耐得住寂寞，程小姐看來是個有耐心的人。”
程海桐微微咳了一聲。
尹珈上明白，這是女朋友對他警告了。
他立刻夾了道涼菜給她，給雙方遞上臺階：“最近天氣不好，喉嚨容易癢，多吃點潤喉的菜。”
程海桐很滿意。
男人都是天生愛偷腥的貓，需要時緊時松，她對自己手中牽着男人的那根線所具有的效率感到很滿意。
程意城喝了口茶。
她不喜歡程海桐的戀愛方式，把男人當獵物，要管、要防、要警告。如果衛朝楓也像程海桐說的，是“天生愛偷腥的貓”，那這段感情她寧願不要。感情的第一要義永遠是“信任”，她相信衛朝楓。
席間過半，程海桐問：“意城，聽說你交了男朋友，感情穩定，怎麽沒見你帶回來？”
“我們還沒有像你和尹先生那樣穩定，再進一步交往看看好了。”
“還沒有穩定就同居，可見你是真的喜歡他了，哈哈。”
“……”
話中帶刺，是下馬威。
尹珈上适時打圓場：“這是好事啊。我在英國就認識好幾對情侶，同居了好幾年，彼此都了解，婚後反而更和睦。”
程海桐瞪他一眼，把手裏的螃蟹殼扔回他手中。
“不管怎麽說。”程海桐總結陳詞，“感情這種事，一頭熱是不行的，對方有回應才是最重要的。意城，你可要小心，別被男人騙了呀。”
程意城起身，剛想借口離開，就聽見院門外一陣嚷嚷。
街坊鄰居出門散步，撞見程家門外的一幕，立刻用民間最有效的傳播方式——八卦，迅速将大新聞現場直播。
“哇！小程呀，快出來看，你男朋友開車來看你啦。人生得這麽俊喲，車也這麽好。”
程家人聽了，面面相觑。
程意城心裏“咯噔”一下，放下筷子，人就跑了。她知道衛朝楓這人不可信，時不時就非主流，想到他經常心血來潮整岔子，她真是害怕極了。
推門出去，一眼看見衛朝楓。
一身黑色襯衫，西服挽在手。
他拿着車鑰匙，正在關車門。轉身見到她，笑着走過去。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還趕得上吃晚飯嗎？”
程意城當場被雷到了。
主要是被衛朝楓那輛黑色法拉利雷到了。
“這車你哪來的啊？”
“問朋友借的。”
“你哪個朋友？”
“酒肉朋友而已，不值一提。我開店的麽，總會認識點這類朋友。”
程意城皺眉，一本正經教育他：“以後來我家不用問朋友借車，你坐高鐵來就行，四十分鐘就到了。你問人家借這麽貴重的車，又要欠別人人情了，沒有必要，而且我也不看重這個。”
“知道了。”他就知道她會訓他一頓，他安撫她的理由都想好了，“我今天來晚了，來不及買高鐵票，才急急忙忙問朋友借了輛車，下次一定不借了。”
“嗯。”
程意城原諒他。
衛朝楓今晚一身正裝，品味甚好。程意城整理了下他的襯衫衣領，不吝誇獎：“有點小帥哦。”
“親一下，我就信。”
“……”
衛朝楓生動演繹什麽叫做全方位占女朋友便宜。
大概他這模樣委實少見，确實是帥的，程意城踮起腳尖，迅速在他臉頰親了一下。
衛朝楓笑了。
他十指緊扣她，從容道：“我們進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