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差一點(1)

差一點(1)

兩天後,衛朝楓回家。

晚上七點,月明星稀。

衛朝楓走進電梯,靠着電梯牆面,疲憊至極。

他抗壓能力不差,許久不曾滿負荷工作,剎那間結束,整個人有點接不住。仿佛懸在半空突然落地,一時還站不穩。

走出電梯,掏鑰匙開門,衛朝楓心神一晃。他費了一點力氣,穩住自己。

暴雪的情況比他想象中複雜,柳驚蟄介入了,就意味着唐家介入了。他猶豫不決,最終沒有去找柳驚蟄。

幾天後,他發現他不能再猶豫了,因為他的猶豫已經帶來新的問題:他一聲不吭地,從女朋友身邊失蹤了一個月。

程意城的那通電話,他接得頗為失敗。

彼時,他正和鄭随和談判,分不了神。他一心二用,疲于應付。既怕談判有閃失,又怕她起疑。他解釋不清,索性挂斷。

這會兒,他開門進屋,鑰匙掉了好幾次。幹了壞事的人都這樣,本能地心虛。

玄關沒有開燈,暗沉沉的。衛朝楓鬼使神差,沒有出聲,摸索着換鞋。廚房,燈亮着,他悄無聲息走過去,看見心馳神往的身影。

程意城正在煮粥。

她靠牆站着,看着電飯煲上的數字跳動。眼神沒有焦點,明顯在分神。

衛朝楓心裏一緊。程意城從來都不會有如此落寞的表情,現在她有了,都是他給的。

他實在罪該萬死。

“叮”,電飯煲發出提示音,粥煮好了。她從失神中清醒,連忙拿了碗,打開電飯煲盛粥。

萬家燈火,粥可溫。

衛朝楓為眼前這一幕心動不已。他箭步上前:“我回來了。”

“……”

程意城着實被吓了一跳。

她方才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身後有人。冷不防聽見他的聲音,又忽然被他抱住,她動作一顫,碗掉在地上,滾燙的一碗粥全數潑在她的左手。

程意城痛得當場失聲。

“程意城!”

衛朝楓聲音都變了。他一把抓過她的左手,打開水龍頭沖洗。又迅速打開冰箱,拿了冰桶,将冰水沖在她手上。

“疼不疼?”衛朝楓緊緊抓着她的手不放,一遍遍确認,“紅成這樣,我用冰水給你多沖一會兒,再去上藥。不然,等下起泡就麻煩了。”

放在心裏的女朋友,到底不一樣。

看見她手背紅了一塊,他都心疼死,再裝不下任何事。渾不似那日在衛宅,謝勁風也同樣被燙傷,他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給她簡單處理交給家庭醫生,心裏再無挂念。

“我沒事。”

見他緊張,她反而覺得沒必要:“我自己擦一點藥就好了。”

“你都這樣了,我怎麽能讓你自己擦藥?”

衛朝楓二話不說,将她拉進卧室。程意城沒有反抗,任他牽着。她順從的模樣給了衛朝楓歲月靜好的錯覺。

程意城坐在床頭,看見衛朝楓拿醫藥箱來。

家裏的醫藥箱一直都是他在整理,他在這方面好似受過專業訓練,滿滿一箱藥,在他手裏分門別類、品種齊全,甚至有很多是程意城看不懂的國外産品。從前她并未留心,如今對他起疑,才發現處處可疑。

程意城拿起一盒藥,認出上面的文字是法文。她想起過去他說的,拿來急救的醫藥箱當然要用心準備。問題就是,他是從哪裏學來的這等急救本事?連法國藥品也懂嗎?

就在她左思右想的功夫,衛朝楓已經給她上好了藥。他的手法甚好,不斷問她——

“疼嗎?”

“要不要我多塗一點?”

“現在這樣呢?”

“感覺好點了嗎?”

程意城一句回應都沒有。

衛朝楓不介意,心裏挂念的都是女朋友。他迅速收拾好藥箱,将它放進抽屜。

程意城忽然開口:“藥箱裏的法國藥,你也看得懂嗎?”

“……”

衛朝楓動作一頓。他關上抽屜,走到她身邊,這才應聲:“懂一點。我有一個朋友,他是醫生,我請教過他一些這方面的問題。”

“哪個朋友?”

“……”

四目相接。衛朝楓知道,他已經足夠引起程意城的懷疑了。

程意城有一雙好看的大眼睛,平時和他在一起,這雙眼睛總是笑得彎彎的。衛朝楓很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從不刻意,一彎就彎到了底。就像她這個人,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白天黑夜都滿是溫柔。

然而現在,這雙好看的眼睛裏,再也沒有笑意。它有了很多別的東西,懷疑、質問、痛苦,每一項都是它不擅長的,将這雙眼睛壓抑得快要落淚了。

衛朝楓有很多方法可以将這個謊話圓好,但他沒有。

甚至差一點,他就想承認了。

“我那個朋友……他姓喬……”

程意城打斷他:“先吃晚飯吧。”

“什麽?”

“太晚了,我還沒有吃晚飯,如果你也還沒吃的話,就一起吃吧。今天沒什麽菜,你只能将就下了。”

“不将就!”

衛朝楓猛地站起來,心情無異于“刑滿釋放”、“刀下留人”之類的。

他積極要求表現:“你去坐吧,我來端碗,我來盛粥。”

衛朝楓馬不停蹄地去廚房,接過她方才的活,忙忙碌碌。他現在一身罪惡感,急需做點什麽彌補。程意城給他一個判緩刑的機會,他點頭都來不及,賣點力氣算什麽,他簡直想賣身。

程意城看着他,愈漸痛苦。

所有處于戀愛中的女生,都是敏感的。他忏悔什麽,彌補什麽,她都看在眼裏。她擔心的事全都發生了,他同她,即将陌路。

“來了來了,海鮮粥。我切了點蔥花在上面,據說這樣味道更好。你試試,怎麽樣?好吃嗎?”

衛朝楓手腳麻利,将一桌豐盛晚餐準備到位,端了粥放到她面前。

“啪。”

很輕微的一記水聲。

她哭了。眼淚掉在他手背,冰冰冷冷地滑下去。

衛朝楓怔住。

有那麽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幾乎是本能反應,一把将她摟過來。

“不要哭啊。”

他小心翼翼,慌不擇路。

遇見程意城之前,衛朝楓沒有兩性經驗,更沒有哄女生的經驗。他在唐家長大,那是一個純男性的世界,講的是權謀、力量、贏。唐律也沒有教過他這個,事實上唐律自己在這方面都一言難盡。

衛朝楓從來不知道,一個女生的眼淚,力量這般強大。他單是見到,就想認輸,什麽都願意給她。

“我錯了,是我不好。我不該不告而別,離開你這麽久。”

他将她緊緊按在胸膛,襯衫迅速濕了一片。她不想聽他的道歉,仿佛他的道歉更證實了她的猜想。

那通被挂斷的電話,暴雪電梯間和他似曾相識的背影。她有預感,她快要失去他了。

都說壞的戀愛會讓人失序。

她不信。

現在她懂了,這是真的。她越來越敏感,失了風度,丢了理智,他的若即若離令她嘗到初戀即将敗北的滋味。

她想起那個背影,和謝勁風并肩站着,連謝勁風都對他深度依賴。程意城終于明白,不是衛朝楓離不開她,而是她離不開衛朝楓。每次他離開,都是徹底的失蹤,下落無從找起,電話永遠忙音。從前她只當他忙,從未想過別的。比如,他和別的女生在一起。

她真的被他傷了心,眼淚流得很急,全無聲音。

衛朝楓慌了。

程意城不愛哭,他同她戀愛一年,從未見過她哭。有次他們看電影,經典的愛情悲劇電影,整個電影院都是女生的抽泣聲,唯獨程意城心平氣和,臨走前還不忘提醒他把喝完的可樂帶走。散場後,衛朝楓笑着腹诽,她這樣堅強讓他很沒有發揮的餘地。程意城對他講,她傷心起來很難痊愈,所以她不會讓自己輕易傷心。

衛朝楓忽然明白,她說的都是真的。

她的堅強抵抗不了他的忽冷忽熱,她被他傷了心,很難痊愈。

衛朝楓低頭,拂開她淩亂的長發,小心翼翼道歉。

“對不起,我對你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他有很多抱歉,不知從何說起。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但不會是今天。所以他罪該萬死,對她必然會造成的傷害他需要承擔全部責任。

程意城懂了。

“衛朝楓,我很擔心。”

“什麽?”

“我怕我和你,走不到最後。”

女孩子談戀愛,就是大人說小孩話,講給情人聽的。她走進了戀愛,就習得了小孩話,返璞歸真。喜歡就是喜歡,害怕就是害怕,也不懂高段位的欲拒還迎,像小孩一樣,與大人對抗沒有贏的可能。

世間那麽多戀愛,受傷的常常是女孩子,道理就在此。

“程意城。”衛朝楓扶住她的肩,聲音堅定,“我和你是絕對不會分手的。”

“好,那你告訴我,你這幾天去了哪裏,做了什麽?”

“……”

衛朝楓欲言又止。

——什麽态度!

程意城起身就走,一句話都不想跟他多說。

衛朝楓眼疾手快,用力将她拉回來。

“程意城,你給我一點時間。”

“我不想和你再談下去了,放手。”

“我知道是我不對。我确實還有一點私事要處理,都是遇見你之前的舊事。等這些事處理完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程意城被他的異想天開怔住。

“衛朝楓,你覺得我會同意嗎?”

“概率不大。”

“那你還敢?!”

“……我不知道我還能怎樣做才能留住你,只能冒險試一試。”

他總是這樣,犯錯了,就用真心要她心裏軟一軟。

他撥開她額前散發,将她眼中的淚水輕輕擦掉,他在她的眼淚中終于看清未來。

“程意城,我們結婚吧。我從很久以前起,就不想做你的男朋友了,我想做你婚姻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坦白地說,我也不懂從戀愛到結婚的正常程序該是怎樣的。走得快了,怕你誤會我心急;走得慢了,怕你誤會我不夠真誠。只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我比我自己認為的,還要喜歡你。我希望,你也能一直一直,喜歡我。”

他傾身吻她,情難自禁,再也不想看見她哭。

只想對她屈膝半跪,此生不渝。用他一生一次的婚姻,換她展顏一笑。

****

兩日後,衛朝楓去了趟衛宅。

躺了一段日子,衛鑒誠的精神好了些。聽說衛朝楓要來,衛鑒誠堅持要下床,穿戴整齊在書房等他。他是老派生意人,對體面二字有着至高要求。衛朝楓是為惡意收購的事而來,既然要談公事,作為董事長,他當然要體面地談。

衛朝楓在書房外遇見家庭醫生。方醫生告訴他,衛董事長的身體狀況有些不尋常,按理說他是不能下床的,但他執意如此,精神看上去也确實不錯,所以大家都不好勸太多。

衛朝楓聽了,點點頭。這老頭倔得很,無論是對衛柏和唐楓,還是對他自己。

衛朝楓推門走進書房,在書桌對面坐下。

他沒太多客套,将一疊文件交給衛鑒誠,大致向他彙報了鄭随和惡意收購暴雪的事。

“終止惡意收購的協議已經簽了。我親自看過,沒問題。協議在這裏,您看一下。”

“好。”

衛鑒誠拿出一副老花鏡,戴上,拿起協議逐字逐句看。

他戴上老花鏡的樣子,莫名讓衛朝楓心酸。

他真的老了,老得連戴老花鏡的動作都顫巍巍的,要小心翼翼、謹慎細致,才能将一副眼鏡戴好。但就算這樣吃力,他也不服輸,還在做着更吃力的事。那份複雜至極的協議放在他面前,他一字一句看,要和敵人戰鬥到生命最後一刻。

衛朝楓收回視線,不忍再看。

這老人縱有萬般不是,也是他爺爺。

謝勁風敲門進屋,給衛鑒誠拿來藥,提醒他吃藥時間到了。衛鑒誠服下藥,順手将文件遞給謝勁風。

“你也看一下這個。”

謝勁風一愣:“這是公司最高機密,我不适合看的。”

“什麽适合不适合。”衛鑒誠指了指對面的衛朝楓,“暴雪現在除了他,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他不肯回來的話,暴雪能依賴的人也只有你。”

謝勁風當即表态:“董事長,我不行的。我很了解我的能力,我擔當不起帶領暴雪的職責。”

衛鑒誠看她一眼:“那你還不快抓住他?”

一語雙關。

謝勁風知道,衛鑒誠是在幫她。無論公私,衛鑒誠對謝勁風的偏幫都無可厚非。這些年,他身邊只有謝勁風,他早已将她視為一家人。

誰想,衛朝楓不領情。

他忽然開口:“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

衛鑒誠:“什麽事?”

“我要結婚了。我想和爺爺約一個時間,帶我女朋友過來見一見您。”

“……”

一時間,屋內寂靜無聲。

衛朝楓敢作敢當,不給任何人緩沖時間。

謝勁風手裏的藥碗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衛鑒誠的老花鏡都滑了下來,可見受的沖擊也不小。

只有衛朝楓還能保持淡定心态。他叫來張叔,将碎片收拾幹淨,又支開謝勁風,只說要和董事長談事情,她不适合在場。

謝勁風受了他這等輕慢,不顧衛鑒誠還在場,握住了他的手。他就要結婚了,她的心意再不說,就沒有機會再說了。

可是衛朝楓不肯給她機會。

他輕輕拂開她的手,聲音清冷:“上次就對你講過了,我有女朋友了,我不想她誤會。何況現在,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說完,他關上房門,也不管将女孩子的心傷成了什麽樣。他心裏能容納的共情很少,程意城那晚的眼淚,已經将他心裏的共情包場,再無人可以撼動。

他坐回去,連衛鑒誠都尚未回神。

“你講講清楚,你要結婚了是怎麽一回事?”

“就是您聽到的這樣。我談了一個女朋友,談了快一年半了,我已經去她家見過她父母,最近向她求婚了,我們打算盡快結婚。”

“你是以‘唐碩人’的身份向她求婚的?”

“……”

衛朝楓不吱聲,他那點不入流的伎倆根本瞞不過衛鑒誠。

連衛鑒誠都看不下去。

他訓斥一聲,罵他“不像話”,對這個不肖子孫很不滿意。

“我以為你爸爸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你比他更離譜。”

“我知道。”

面對衛鑒誠這樣的老狐貍,衛朝楓低頭低得很快。

對衛鑒誠,要用親情才有勝算。

他喊了一聲:“爺爺。”

聲音裏明顯有懇求的意思:“我很喜歡我女朋友,我沒有辦法失去她。所以,還請爺爺幫幫我。”

他這聲“爺爺”,聽得衛鑒誠通體舒暢,心裏那點不愉快立刻被他這點讨好的小馬屁打消。

但常年的勝負心還是讓衛鑒誠想調高一下姿态:“結婚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去求你小舅舅幫你?”

“算了吧。”

衛朝楓嫌棄得很,拒絕到底:“他自己在這方面都沒搞定,季清規恨死他了。”

衛朝楓平時看見唐律怕得要死,這會兒卻是敢講得很,可見是真的看不慣極了。

唐律早婚,連婚禮都沒辦,外界在很多年裏都不得而知他已婚的身份。他甚至連衛朝楓都瞞着,若非衛朝楓有一次進他書房找他談事,無意間撞破他抱着太太衣衫不整的樣子,衛朝楓到那天都不會知道他結婚了。

在這方面,衛朝楓無條件偏向衛家。

衛家的人,別的不說,對待感情無疑是真誠的。無論是衛鑒誠,還是衛柏,對妻子都做到了有禮有節、相敬如賓。哪像唐家那些人,一個兩個都野得很。在衛朝楓眼裏,像他小舅舅那樣敢在不上鎖的書房就把人抱上桌撕衣服的,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正派人。

衛鑒誠聽了,氣順了很多。

他思慮了會兒,斟酌開口:“那就下周二吧。你把女孩子帶過來,吃一頓家常晚飯。我會把蔣橋約過來,讓他親自掌廚。你放心,這點場面,不會給你丢臉的。”蔣橋是申南城名人,國際知名主廚,現任職于申南城五星級酒店,多少人去酒店吃飯就是為了一嘗蔣橋的手藝。

聽到爺爺這麽說,衛朝楓笑了。他摸了摸後腦勺,竟然還有些臉紅。

衛鑒誠看他一眼,全都明白了。他這個孫子和衛柏簡直一模一樣,碰上中意的人,陷進去就是一生,沒有人可以動搖他。

要帶心愛的人見家長,衛朝楓平日再冷靜,這會兒也坐立不安:“她……她不知道我和衛家的關系,也不知道我和唐家的關系。一開始,我的确是不想告訴她;後來,我幾次想坦白,卻沒有勇氣開口了,怕她誤會我是騙子。所以,到時候,您能不能……能不能……”

衛鑒誠笑了笑,替他說下去:“能不能替你說點好話?能不能幫你把女朋友留住?”

“對。”

衛朝楓難得地,不好意思極了。他也知道他這事做得很離譜,但事情已經離譜了,他只能硬着頭皮求求爺爺。

衛鑒誠沒有為難他。

雖然,站在他的立場,對謝勁風更為偏袒。但聽了衛朝楓一番話,這些偏袒也無足輕重了。衛鑒誠想,那個素未謀面的姑娘或許更不容易,她被衛朝楓騙了這麽久,要她原諒并且接受衛朝楓,不是件容易事。

“下周二,你早點把女孩子帶過來,我見一見。你解釋不了的,我來解釋;你不敢說的,我來對程小姐說。”老人對衛朝楓仔細交代,“早點結婚也好。結了婚,心就定了。有喜歡的人陪在身邊,是一件幸事。你要好好珍惜人家,一生待程小姐好,懂嗎?”

衛朝楓重重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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