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差一點(2)
差一點(2)
這幾日,程意城發現,衛朝楓心情很靓,做什麽事都帶着高度熱情。
他将日常經營做了完整複盤,列了一張流程圖,該做什麽、該怎麽做,一應俱全。程意城看見,愣了好一會兒。若非認識衛朝楓,她一定以為他在外企工作。這份邏輯完整的思維導圖,實在不像是一個混跡街巷的人做得出的。
對此,衛朝楓解釋:“我聰明呗,自學的。”
“……”
程意城打消懷疑。
這麽不靠譜的人,哪像是能去外企供職的。
衛朝楓将流程圖交給肖原,一并将運營數據交給他。他親自帶肖原,手把手教一遍,實踐幾日。肖原又累又困惑,最後問他:“衛哥,咱們這是在幹什麽?”
“你先學,這家店早晚要你來接手。”
“我?那衛哥你去哪?”
“問那麽多幹什麽,叫你學你就學。多少人想跟着我學都沒這機會,我親自帶着你教,你還有意見?”
“哦。”
肖原摸了摸頭,只當他又在吹牛。
連店裏的熟客都察覺出了衛朝楓的異樣。
李奶奶問他:“小衛,你最近是不是有喜事啊?”看他那興奮的模樣,走路都跳着走。
衛朝楓大言不慚:“對啊,我快要結婚了。”
這下子,店裏可就熱鬧了。一連幾天,街坊鄰居都來恭喜。李爺爺、王爺爺,都慷慨地送來紅棗和雞蛋,祝他早生貴子,讓他結婚時一定要通知她們。衛朝楓照單全收,表示一定親自把請帖送到他們手裏。
對婚事,程意城雖然也很向往,但顯然沒有衛朝楓那麽亢奮。在她看來,衛朝楓亢奮得不正常,反而顯得他緊張。
平時,衛朝楓是起床困難戶,沒有工作的話,一覺睡到下午都正常。最近,他卻變了,每天四點多就醒,醒了就亢奮,翻來覆去地往她身上撲。
這天,程意城推開他,拿手機看時間。
——淩晨三點四十五。
她懷疑他不是亢奮,是多動症。
衛朝楓又粘過來:“我就抱抱,我什麽都不幹。”
程意城困極了,在他懷裏找到舒服的位置,枕着他的手臂繼續睡。
只聽衛朝楓說:“咱們明天一早就去領證,好不好?”
“別說傻話,快睡覺。”
“我是認真的,好想結婚啊。”
“……”
程意城的感覺沒有錯,衛朝楓在興奮之外,更多的是緊張。
昨天他接到蔣橋電話,蔣主廚親自将下周二的晚宴菜單和他對了一遍,并且告訴他,衛董事長已經看過了,提了一點意見。蔣橋在電話裏提前恭喜衛總新婚愉快,這讓衛朝楓明白,爺爺已經将他的婚事有步驟地透露給外界了。恐怕過不久,媒體就會跟進,他作為衛家第三代,即将站上新世界的中心舞臺。
程意城能不能接受?衛朝楓沒有把握。
他的身份甚為敏感,一旦亮相,走向前臺,掀起的輿論風暴前所未有。縱然他有誓死保護她的決心,對晦暗不明的未來依然有輕微恐懼。
領證,這是衛朝楓當務之急最想做的事。
程意城的性格他很了解,法律關系對她而言,意味着至高無上的權威。一旦領證,他和她就有法律上的夫妻關系。程意城處于戀愛關系裏尚且不會輕易說分手,處于法律關系中更不會輕易說離婚。
他很卑鄙,他知道。
如果卑鄙是唯一留住她的方法,他絕不回頭。
“程意城,領證才九塊錢,不貴的,我們先去把證領了,好不好——”
“不可能的。我還要去我爸媽家一趟,對他們講一下這個事,聽聽他們的意見,可能還要請親戚朋友吃頓飯。再說了,我的戶口本還在我爸媽那裏,要領證我也得回去拿啊。”
衛朝楓不吱聲了。
他心思複雜,睜眼到天亮。
周一,程意城下班回家。吃好晚飯洗完澡,忙了會兒工作。關上電腦,走出書房,衛朝楓迎面走來,遞給她一個盒子。
很精致的禮物盒,四四方方,絲絨緞帶系着蝴蝶結,一看就很貴。
程意城揶揄:“用這麽大的盒子裝求婚戒指,是不是太浪費了?”
衛朝楓笑了:“像這麽大的鑽戒我還買不起,sorry。”
程意城一笑,不以為意,打開盒子。
一件華麗小禮服,展現在眼前。鵝黃色溫柔,見上一面,心都軟了。
“呵。”
“程小姐,希望你喜歡。”
“這麽漂亮的小禮服,不會有女孩子不喜歡的。”
“很少見你穿裙子,還怕你不喜歡。”
“不會。”
“那為什麽?”
“因為,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有當公主的權利。大多數女孩子還是要脫下公主裙,像一個勇士那樣去戰鬥,才能為自己掙得未來。”
衛朝楓安靜良久。
他輕輕擁抱她:“在我這裏,你永遠可以休息一下,穿一穿喜歡的公主裙。”
“好。”
情話哄人,即便她不信,也會愉快接受。有情男女總喜歡談論真心,但真心到底是什麽,又有誰能給出答案。若非天長地久,歲月堆砌,斷然見不到真心。真心也會變、也會走,今天他是真心的,明天就不是了,那麽這樣的真心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程意城選擇活在當下。
她選的衛朝楓,她自己負責。
“那麽,你能告訴我,送我這麽漂亮的小禮服,是要幹什麽?”
“明天晚上早點回來,帶你見一個人,一起吃晚飯。”
“什麽人?”
“家裏人而已,不用緊張。到時候去了我再給你介紹。”
衛朝楓故作輕松,着實不敢講真話。
衛鑒誠出身名門世家,對場面上的事精通又周到。結婚是大事,即便衛朝楓旁敲側擊表示吃一頓普通的家常飯就好了,衛鑒誠也不見得會聽進去。蔣橋告訴衛朝楓,按照衛董事長的要求,他提前兩天已經派了一支五人隊伍的先遣隊過去了,食材空運到衛家,衛鑒誠親自把關。衛朝楓聽了,頓時頭大無比,他不知道程意城見了這陣仗會是什麽反應。
程意城渾然不知他的焦慮。
她将禮服收起來,按原樣疊好,放進盒子裏。
“我明天請個假,下班早點走,估計五點就能到家了。對了,去你親戚家吃飯,需要帶禮物嗎?你也是本地人,應該和我們家那兒的風俗一樣吧。那我明天還得抽空去買一點水果才行……”
她正說着,冷不防被人從身後抱住了。他将她抱得很緊,她聽見他的心跳,仿佛兩人一體,從此天長地久。
他低聲道:“你什麽禮物都不用準備,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
忽如其來的親密令她臉色潮紅,她下意識推開他。
“談正經事呢,你嚴肅一點,不要玩。”
“我沒有玩,我現在做的就是正經事。”
程意城剛要推拒,左手無名指忽然一陣冰涼。
他握緊她的手,不許她拒絕。
程意城當然知道她的手指上多了什麽。
一枚對戒。
“沒有來得及買鑽戒,對你感到很抱歉。”十指緊扣,他從此将她視為衛太太,“昨天選了一下午,買了對戒。本來一直想給你一個正式的求婚儀式,看着你收下戒指,戴上它。可是我發現我連這個都等不了了,只想你戴上,永遠永遠不要摘下來。”
程意城怔楞,随即笑了。
這就是她一生一次的求婚,和她想的截然不同。放在衛朝楓身上,她又覺得毫無違和感,可以全盤接受。
她轉身,看着他的眼睛,滿是真誠:“衛朝楓,你是我選的男朋友,所以無論你怎麽樣,我都對我自己負責。你的對戒很漂亮,我收下了。”
很果斷的回答,率性又帥氣。
衛朝楓頓時就笑了。
這就是他的衛太太,有不輸任何人的無畏和勇氣。她的無畏令她平和,她的勇氣令她耀眼。他在街巷見到她,從此放不下。他用兩年流放生涯,換回一個程意城,他值了。
****
這一夜,衛朝楓趕到醫院,已是淩晨四點。
他昨晚瘋得厲害,在卧室折騰得夠嗆。睡前習慣性拿起手機,看見十八條未接來電,他腦子是懵的,完全反應不過來。
最後,謝勁風的一條短信令他回神。
短信內容言簡意赅:董事長心髒病發,在醫院搶救,速來。
衛朝楓臉色一變,穿了衣服趕去醫院。
淩晨四點,醫院陰暗森冷。衛朝楓在ICU病房外見到院長和主治醫生,院長告訴他,衛鑒誠的情況不太好,什麽時候能醒過來很難說,但不幸中的萬幸是,沒有生命危險。衛朝楓聽了,點點頭,拜托院長盡全力搶救。
意外猛烈而至,謝勁風坐在病房外的長椅,尚未緩神。
衛朝楓在她身邊坐下,她看他一眼,眼淚落下來。
他掏出手帕,遞給她:“沒事的,有我在。”
謝勁風沒有接。
她落淚,不光是為董事長,更為了衛朝楓脖子上那道清晰的痕跡。她知道他有女朋友,但親眼見到他同女友纏綿的證據,還是令她痛徹心扉。
衛朝楓問:“怎麽回事?”
他有預感,這是人禍,而非天災。他前幾日剛見過衛鑒誠,根本不像是會突然倒下的樣子。
“是人禍。”
她證實他的猜想:“你将惡意收購的外人擋在了門外,但沒有料到,暴雪內部也出現了‘野蠻人’。幾個有實權的管理層聯合起來,對董事長提出了管理層收購,否則就帶走全部核心團隊,架空董事長。董事長一怒之下,心髒病複發。其實我知道,他是傷心。那幾個管理層都是董事長一手帶出來的,到頭來,卻是‘農夫與蛇’的故事。”
衛朝楓聽了,沒有作聲。
既在他意料之外,又不算太意外。
天下事,沾了名利二字,無非就是那麽一回事。為名,為利,你反我,我背叛你,往日情誼都不講。說到底,往日情誼放在今日,又值多少錢?連貨幣都會貶值,何況情誼。
謝勁風遞給他一份文件。
“打開看看。”
“是什麽?”
“董事長心髒病發前還在看的東西。醫生将他擡上救護車時從他手裏掉下來的,我看見了,就把它一并拿來了。我想,你可能會想看。”
衛朝楓打開,只看一眼,就震住了。
一封長信,三十頁,信紙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信紙的頁腳處已被磨破,卷起一層毛邊。衛朝楓摸着毛邊,明白這封信被衛鑒誠看了很多遍、很多年。
他忽然很怕。
這是一封不能看的信。他看了,怕是從此覆水難收。
展信,黑色鋼筆字跡映入眼簾,蒼勁有力,如翠柏。字跡如人,多年前衛柏之名橫掃申南城商界,人們提起他,首先提到的就是衛柏的一手好字。那時誰也沒想到,寫得了一手好字的衛柏會獨獨寫不好一個“情”字。
信很長,衛朝楓一頁一頁地看,看到最後,心都碎了。
三十頁的信,二十九頁都在寫暴雪。
寫暴雪的過去、現狀、未來,寫二十年後的暴雪可能會面臨的問題、能夠解決的程度、需要妥協的底線。衛朝楓簡直不敢相信,這封信是衛柏在二十多年前寫的。信上所列樁樁件件,都如電影,在歷史長河中一一實現了。
衛朝楓從這封信裏,看到了一個首席執行官的遠見、一個企業家的情懷、以及一個兒子的抱歉。當日的衛柏明白此信一寄,從此歲月無可挽回。于是他用他全部的磅礴遠見和孤注一擲,為暴雪做了最後一件事。
信的最後,只有一頁紙,衛柏寫了自己和妻子。
他寫唐楓已孕,無論男女,名字都叫衛朝楓。将來他們二人若有不測,他記得父親說過絕不想見到這樣的衛家後代,所以唐楓拜托了唐家的一個人,力保孩子能有一飯之飽。只是唐家兇險,諸多難測。養育之恩一旦背負在身,衛朝楓怕是再也回不到衛家。他希望到了那一日,父親不要太為難這個孩子。衛朝楓只是一個犧牲品,延續了父母自私的愛情和兩代人的恩怨。
在信中,衛柏對衛鑒誠寫下一句“對不起”。
因為,他任性了。
“朝別暮還見,不悔十月楓。”
一封絕筆信,落款處寫着“衛柏”二字。
衛朝楓仰天,眼中有淚。
這封信太狠,斷了他所有後路。衛柏和唐楓兩條人命,換來了唐衛兩家的鳴金收兵,衛朝楓坐擁沾了血的靜好歲月,有什麽資格再去談兒女情長。
謝勁風告訴他:“管理層的要約收購已經發到我手上了,期限是三天。他們的目的很明确,要在董事長清醒之前完成公司股份的大換血。到時候,就算董事長醒過來,也來不及了。”
衛朝楓沉默半晌。
他收起信,問:“公司裏還有多少人是可以用的?”
“不多。董事會站隊董事長的,不會超過三個人。其他的,都認為換下董事長比較好。”謝勁風說着殘酷事實,“趁火打劫,人性如此。”
換言之,一旦陷進去,就是苦戰。
所幸,衛家還有衛朝楓。衛朝楓從來都在苦戰中過日子,苦戰于他是日常,是習慣,更是本能。
他吩咐謝勁風:“把證券代表給我叫來。”
“你要做什麽?”
“草拟公告,連夜通過監管層審核發布。”
“什麽公告?”
“首席執行官的任職公告。”
“……”
他拿着父親的絕筆信,心如止水,再無猶豫。
唐律教他的:反常者必不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是為“穩”。那些被小舅舅壓着學、流過血、吞過眼淚的日子,他沒有白過。如今登臺亮相,分明已是合格的暴雪首席執行官。
“把公告寫得清楚一點,告訴所有人,唐碩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