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相見(1)

相見(1)

隔日,程意城上班,踩着時間點打卡,差一分鐘就要遲到。打完卡,她坐在工位喘了很久,這是方才劇烈跑步的後遺症。

周禾禾路過,連忙給她倒了杯水。程意城向來是模範員工,九點上班通常八點半就到,留半小時泡咖啡、收拾桌面。像今天差點遲到的模樣,屬實少見。

周禾禾見她臉色不對,不禁問:“意城,你沒什麽不舒服吧?”

“沒事,早上出門晚了,路上跑得快了點。”

程意城簡單解釋,周禾禾遂放心離去。

其實,周禾禾猜對了。

程意城今天真的很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從她一早發現衛朝楓不見了開始的。她昨晚被他折騰得厲害,最後被他抱着睡着了。她醒來卻發現,身邊已經沒了人。衛朝楓沒有給她留下只言片語,她打電話給他,他也沒有接。放在平時,她或許不會多想,只當又是一次他擅長的“無故失蹤”。可是今天,她做不到。

他昨晚剛把對戒戴在她手上,他們兩個人剛剛才發生了那樣一場纏綿,他怎麽可以說不見就不見,不負責任地玩失蹤?

——不,不能這樣想。

程意城及時拉住自己。

她仍然選擇相信衛朝楓,他不是那種不告而別、不負責任的人。雖然,他常常對她不告而別。但用上“不負責任”四個字,還是太嚴重了。程意城舍不得這樣想他。每一個深愛着對方的女孩子,都舍不得對另一半苛責,情願自己辛苦一點。誰叫她喜歡他呢,沒辦法。

中午,程意城終于打通衛朝楓的電話。

他接起電話,聲音很正式:“什麽事?”

程意城覺得他陌生,好半晌才回神。

“衛朝楓,是我。我沒什麽事,就想問你,今晚的家宴幾點開始?”

“家宴取消了,抱歉。”

衛朝楓的聲音聽上去很匆忙,說一句,斷一句。電話那頭,有人不停催促他,衛朝楓示意周圍的人不要出聲,他走到走廊另一邊,擠出時間同她講話。

“程意城,是這樣,我家裏出了點事,這幾天我回不來了。你等我,好嗎?等我辦完了家裏這點事,我馬上回來。到時候,我接你去我爺爺家一趟,見一見他老人家。我保證,這次我一定做得到,絕對不會食言了。”

這番話放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程意城都會冷眼旁觀給出一個“信他就有鬼了”的評價。

但衛朝楓……她是真的舍不得。

她不知道他哪裏來的本事,可以在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約之後,仍然令她相信他。很多日子以後,程意城才明白,或許他對她是有真心的,但同時,他身為首席執行官具備的超越常人的談判能力,也确實令他在她那裏偷梁換柱地攫取了更多信任。

程意城心情低落。

下午兩點,一宗重磅新聞發布:暴雪新任首席執行官,即将在本周四火速上任。

市場始料未及,一片嘩然。

程意城身為研究員,很快接到任務。程昕指示她:“把周四一整天的時間空出來。當日,暴雪舉行公開說明會,據說新任首席執行官會親自出面,對目前暴雪的一系列傳聞進行澄清,包括管理層收購這類惡性事件。”

程意城愕然:“這麽快,火速上任?”

“對,看來暴雪也是沒辦法了。”程昕将傳聞告訴她,“據說衛董事長病了,謝勁風把繼承人找回來了。衛柏的獨生子,神秘得很。”

周四一早,程昕和程意城驅車趕往暴雪。

他們有預感,今天的發布會人數必定爆滿。到了現場,兩人才發現還是低估了今天爆滿的程度。兩人被攔在大樓外,保安嚴陣以待。人流已超限,需要限制進入。程昕拿出邀請卡,對保安解釋說,他們在邀請之列。保安拿了邀請卡看一眼,還給他,表示這件事他也沒辦法,今天受到邀請但進不去的人太多了。

程昕無語至極,最後不得不打電話給總公司,讓公司高層出面和暴雪負責人溝通,這才得以放行。

盛夏,天幹物燥。室外站久了,汗流浃背。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太誇張了。”

“別說你,連我都沒有。”

程昕脫了外套拿在手裏,邊走邊聊:“聽說這個新任首席執行官,就是三年前空降萊卡食品把申南城食品出口逆差都扭轉過來的人。失蹤了好幾年,如今現身暴雪。這種新聞,放財經圈和娛樂圈,都是高流量的話題。估計今天除了研究員,記者也來了不少,把原本研究員的席位都占掉了。”

程意城揶揄:“我跑發布會都跑出娛樂記者的感覺來了。”

“哈哈,這不是很有趣嗎?”

“太惹眼了,我不是很喜歡。”

她搖頭,道:“我還是喜歡安安靜靜的生活。”

“差點忘記了。”程昕笑,“你是一個和平主義者。”

電梯門開,程意城走進暴雪第一會議室。

頂樓,謝勁風敲門,步入首席執行官辦公室。

落地窗環繞,58層好視野,将申南城金融中心風光盡收眼底。黃金地段,寸土寸金,暴雪坐擁獨棟高樓,本身就是“巨頭”象征。如今,很多人想打垮這頭巨獸,唐碩人第一個不允許。

謝勁風推門進去,衛朝楓正擡起左手戴腕表。謝勁風看了一眼,認出那是江詩丹頓。衛朝楓的手腕很漂亮,有力而分明,透着一股拿捏之姿。謝勁風知道,他是真的回來了,一舉一動都透着“我說了算”的言下之意。

她情不自禁走向他,又忽地停住,看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對戒。

很低調的款式,熠熠生輝。他不是戴在中指,而是無名指,這就不是一枚對戒了,這是他女朋友刻在他身上的印記。就像他脖子上的痕跡,深夜的碾轉反側,以及偶爾的洶湧欲望,都是他女朋友留在他身上的印記。謝勁風想,他這個女友真是厲害,讓衛朝楓日日離開她,也像日日未曾離開過。

衛朝楓戴好腕表,拿起西服外套。

一邊穿,一邊看向她:“有事嗎?”

謝勁風收回情緒。

“我得到消息,部分高管沒有放棄對暴雪的管理層收購計劃。他們安排了人,在等下的發布會上準備向你施壓。換言之,你的處境很不好。”

衛朝楓聽了,不以為意:“改朝換代,流血和犧牲,難免的事。他們要來就來吧,我正好看看,有沒有值得會一會的角色。”

謝勁風懸着的心陡然放下。

她問:“你以前,有遇到過值得會一會的人嗎?”

“這當然有。”

“誰?”

“在唐家,柳驚蟄算一個。他那個人不太好搞,吃過他虧的人不算少。”

她聽得入神,忍不住要在他心上比一比:“這些有趣的事,你告訴過你女朋友嗎?”

衛朝楓頓了下動作,沒有說話。

謝勁風一笑:“開玩笑的,你不說也沒事。”

沒來由地,她一陣輕松。對衛朝楓有女朋友這件事,她也許并不需要介懷。連她都看出來了,衛朝楓這個女朋友還能談多久,恐怕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他當日說的“要結婚”這件事,如今看來更像是一個游手好閑的玩笑。他游手好閑的日子結束了,他的玩笑也不再是真的。

衛朝楓穿好西服,忽然道:“既然是玩笑,那就不要說。”

謝勁風一愣:“什麽?”

衛朝楓看向她:“我不喜歡這種玩笑,我女朋友也不會喜歡。自找沒趣這種事不要做,很沒有意思。”

謝勁風的臉色白了一圈。

程意城坐在會議室,揉了揉太陽穴。

周圍實在是太吵了。

從她進入會場,沸騰的聲音就沒有停止過。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唐碩人”這個名字幾次三番跳進她耳朵裏,她屏蔽不了,被迫參與這場時事新聞大讨論。

“聽說暴雪這位新任首席執行官,就是衛柏的獨生子,他為什麽姓唐?”

“據說是跟母親姓,在唐家長大的。”

“不會吧,那衛鑒誠肯把暴雪交給他,心也太大了吧。”

“誰說不是呢,唐衛兩家争了幾十年,到頭來還是便宜了這個繼承人,兩頭的好處都被他占了。”

“說得我都要同情自己了,怎麽就沒有這種富三代的命呢,哈哈。”

“……”

程昕遞給她一瓶礦泉水,看透她:“覺得無聊?”

“不至于。只不過,興趣不大。”

“呵。”

程昕看着她,很佩服。

“程意城,你是怎麽做到的?”

“什麽?”

“只是談了一場戀愛,交了一個男朋友,就好像已婚半輩子,心如古井。”

程意城笑了。

“還好吧,可能我比較守舊。”

“守舊的意思是?”

“只想談一場戀愛,只想愛一個人。沒有負擔,從一而終。”

程昕聽了,不免動容。

現代社會,連愛情都速食。忽然遇見老派人,會令人生敬,鄭重其事。這是程意城的風骨。

“程意城,你一定值得。”

“呵,謝謝。”

她禮貌回應,只當他客氣。

其實,她是有點無聊。

四周喧鬧,“唐碩人”之名屢次響起。她聽了,甚無好感。名字美則美矣,敵不過太多是非。豪門多恩怨,連她一介外人都知,唐碩人必是風暴中心。她一生向往靜好歲月,與之不是一路人。當然,她還是有興趣見一見,這位傳聞中的首席執行官,究竟是何種模樣。

天遂人願。

下一秒,她就見到了。

年輕的首席執行官登臺亮相,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發布會不設主持人,沒有介紹詞。他砍掉一切繁文缛節,單槍匹馬上戰場。謝勁風快步追來,跟在他身後,低聲對他講了些事。他聽了,側身與她耳語幾句,謝勁風随即點頭。一場私密至極的交談,宣告兩人深厚匪淺的私人關系。

程意城擡眼看過去,愣在當場。

人間名利場,正式重新洗牌。

“各位,初次見面,容我自我介紹。我姓唐,唐碩人。”

****

一個人活在世上,難免遇到意外。

高考失利、公司裁員、夫妻離婚、身患絕症。每天翻一翻《新聞晨報》,社會版的人間悲歡,不計其數。

程意城一直認為,她對意外事件的傷害性,是有承受力的。若非如此,人活一世,怎麽也活不好。

直到她看見唐碩人。

連痛苦都感覺不到,她是徹底懵了。

程意城摘下眼鏡。

她的近視度數不深,只有一百度,也沒有散光,平時很少戴眼鏡。今天這類重要公事場合,她才會戴。

這一刻,她摘下眼鏡,反複擦拭。

一定是她看錯了——

要不然,就是眼鏡的問題。

戴上了眼鏡,反而連人都認錯。

她動作反常,甚至引起程昕懷疑。他按住她的手,低聲問:“你怎麽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裏的眼鏡,提醒她:“鏡片都快被你擦壞了。”

可不是嗎?她的力道之大,足以摧毀鏡片。她将鏡片視為這場鬧劇的兇手,将內心升騰而起的怨恨都發洩在鏡片上。

她抽回手:“沒事。”

說完,她重新戴上眼鏡。

一瞬間,她在心裏哀求——

不要再認錯人了,這個玩笑她承受不起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她知道,她真的輸了。

臺上那人,不是衛朝楓,還能是誰呢?

她聽見他聲音清冷,不無威嚴:“誠如各位所猜想,此前我供職于萊卡食品,擔任首席執行官。如今我來到暴雪,有一件事無疑是确定的:以暴雪的體量,我必将賦予暴雪十倍于萊卡食品的壯闊未來。”

他今天就将話放在這裏了:“有我唐碩人一日在暴雪,申南城商界就必有暴雪一席之地。我言出必行,我們未來見分曉。”

話音落,會場掀起軒然大波。

程意城心裏很痛很痛。

太陌生了。這哪裏是衛朝楓,這分明是陌生人。

一場發布會,開足兩小時。發布會結束,人流不肯散去,繞在唐碩人身邊有堆積之勢。謝勁風動用三倍于平時的安保力量,将唐碩人平安接走。

程昕快步走出去,想進一步打探消息。轉頭看見程意城仍然坐着,他叫了她一聲,程意城示意他先走,她有些不舒服,可能是生理期來了,要再休息一會兒。程昕聽了,沒有懷疑,女生生理期那些事他也不好意思多問,遂交代了她幾句自己注意,匆匆忙忙走了。

人流散去,聲音漸遠。

一屋子的人,将她心裏的聲音都抽走了。她胸口悶得厲害,想張嘴說些什麽,喉嚨裏發出的卻盡是怪異的沙啞聲。

“暴雪……唐碩人。”

她念了一遍,忽然一陣惡心。她疾步跑出去,按指示箭頭的方向找到衛生間,伏在洗手池旁幹嘔不止。

她的初戀,失敗至極。

最後的下場如此不堪,連念一念他的名字都讓她惡心。她惡心她的純真,給了一個騙子;她惡心她的真心,被他證明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笑話。

程意城伏在洗手池旁良久。

半晌,她恢複些平靜,心裏的念頭除了“走”,再無其他。這裏是暴雪,是唐碩人的地方,她單單想起這個,渾身就發抖得厲害,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程意城拿起手提包,轉身就走。

她走得很快,後來幾乎是用跑的,一路跑到電梯間。人流高峰已過,電梯間空空蕩蕩。程意城走進電梯,按了一樓,電梯迅速下行。她彎腰靠在電梯牆壁,對自己失望透頂。

一樓大廳,衛朝楓走進電梯,着實費了點力氣。

媒體将他團團圍住,若非安保足夠專業,他根本脫不開身。電梯門合上,連謝勁風都松口氣。幾個高管見準機會,對新任總裁彙報公事。經過一個上午,這些有眼力的老江湖已然明白,唐碩人和外面那些耍花槍的富三代根本不是一類人,用“富三代”概括他都是錯的。這是名利場的熟客,相當難纏。如今他空降暴雪,之前那些打着暴雪主意的人,恐怕有不少要遭殃。

謝勁風按下頂樓數字鍵,電梯上行。

暴雪的觀光電梯頗負盛名,一覽申南城風光。十輛電梯,相對運行,構成暴雪總部氣勢恢宏的風景線。

眼見,一上一下,兩部電梯,就要擦身而過——

衛朝楓正對高管交代:“下午把這幾個項目負責人叫過來,我親自聽他們解釋——”

正說着,他擡頭,朝對面不經意掃了一眼,頓時楞在當場。

對面電梯裏,一個彎腰靠牆的身影,清醒又孤獨。像是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也擡頭向這邊望過來,同樣楞住了。

兩部電梯,單行速度每秒兩米,相對速度每秒四米。四目相接的瞬間,連一秒都不足。若非有情人,誰能在不足一秒的時間看到彼此,還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覆水難收?

衛朝楓忽然大喊:“程意城——!”

“砰”,他用了力道,左手砸在透明玻璃上。聲音震耳欲聾,周圍幾個高管無不被他吓住。

他不斷喊她名字:“程意城!”

一切徒勞,無濟于事。

他乘着迅速上升的電梯,眼睜睜看着她的電梯迅速下墜。像極了衛朝楓和程意城的人生,從此殊途,不再相見。

衛朝楓轉身,對謝勁風厲聲道:“封鎖暴雪!一個人都不準放出這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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