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代價(1)
代價(1)
程意城靜默良久。
有那麽一瞬間,她感到很多安慰。這場感情,她舍不得,他亦然。走到這一步,她覺得很好、很夠了。并非天下所有的有情人都一定會在一起,有時不合适,縱然喜歡,也還是分開更好。
她想推開他,他不準。他将她攬入懷中,抱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緊。他伏在她耳邊,将長久以來未曾說出口的話,全都說了。
“程意城,我知道你不喜歡暴雪,不喜歡唐家,也不喜歡唐碩人。沒關系,我可以改。我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害怕什麽。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暴雪是上市公司,受到嚴格監管,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嚴監管之下,絕對不會發生你想象中的那些事。我承認,商業競争勢必會有陰暗面,但那也只是公對公。我絕對不會讓自己踏足禁區,做出令你無法接受的道德之外的事。程意城,你喜歡的清歡人生,我保證,我給得了。”
程意城幾乎就要動搖。
她在徹底動搖之前将他拒絕:“成年人性格已定,人生軌跡完整成型,說要改,談何容易。何況,我并不打算給你慢慢改的時間。”
衛朝楓閉上眼睛。
他留不住她了——
程意城推開他:“衛朝楓,我相信你,如果沒有我,你完全能像以前一樣,做一個優秀的首席執行官。相對的,我也是。如果沒有你,我也一定能像以前一樣,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而現在,我們吵得夠多了。所以,我們分手,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不合适。”
“我跟你怎麽會不合适?”
他看不懂她了。
“如果沒有暴雪這件事,我跟你已經結婚了。現在有了暴雪,我還是我啊,我永遠都只會是你一個人的衛朝楓。過去、現在、未來,這一點都不會變。你為什麽就是不肯給我機會,在嘗試接受之前就全盤否定我跟你兩年的感情呢?”
“因為感情這種事,不需要給機會。喜歡就是喜歡,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強行在一起,為了對方而改變,會很痛苦的。我看得出來,謝小姐很喜歡你,如果你一定要和我談機會,那麽你又為什麽不肯給她機會呢——”
衛朝楓忽然怒不可歇:“現在談的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扯什麽謝勁風!”
“……”
程意城被他吼住,楞在當場。
他終究不再是她認識的衛朝楓。過去的衛朝楓,哪裏會有這樣的面目,這是天下所有當權者才會有的模樣。
衛朝楓自知失态,吓到她了。他看見她迅速泛紅的眼睛,将她用力抱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我是太急了,想要留住你——”
衛朝楓滿身負罪感,他也很無力。
明明說好了,要将她視為一生的愛人去守護,為什麽總是做不到,一再失言,将她弄得遍體鱗傷。
他抱得太緊,幾乎令程意城有窒息感。她推拒他,失敗了。掙紮間,她的手機響了。她用力推開他:“能不能放開我?我要接電話。”
衛朝楓克制着,給了她最大的耐心,放開她。
程意城接起電話,原來是房東打來的。
房東在電話裏客氣地對她講,已經收到程意城付給她的最後一筆房租,也知道她和衛朝楓退租的事。今天房東去檢查過房子了,一切完好,非常幹淨,房東對程意城和衛朝楓這兩位租客很滿意。房東将房子租給他們兩年,他們将房子維持得相當像樣,收到程意城的退租消息時,房東萬分惋惜,私心希望他倆将來還能來租房。
電話挂斷,衛朝楓臉色陰沉:“你退租了?”
“對。”程意城不瞞他,“你的東西我全都幫你收拾好了,已經寄到衛家。過兩天就會到,你記得去拿。應該不會有遺漏的,你可以清點一下。”
“程意城你——”
衛朝楓第一次對女朋友感到了不理解,以及從中生出的一絲真實的難過。
“程意城,我一直把那裏,當成我和你的‘家’。我以為你至少……會看見我對你的感情。”
“衛朝楓,那裏是你的‘家’,還是你的‘過家家游戲’?”
舊事重提,樁樁件件,都是他率先失約。
“是,在那個‘家’裏,你對我很好,你盡到了一個男朋友應該盡到的各種責任。可是在那個‘家’外,你對暴雪也很好,對衛家也很好,甚至,對謝勁風也很好。衛朝楓,沒有一個女朋友會願意成為男朋友心裏其中之一的‘好’,也沒有一個女朋友可以忍受你在‘家’外還有對他人無限制的‘好’,更沒有一個女朋友可以忍受你的這些‘好’是建立在欺騙的基礎上的。所以,我退租了。”
她說了重話,覆水難收:“衛朝楓,那裏根本不是我們的‘家’。我跟你,從來沒有過‘家’。”
這一刻,她想,縱然是因為答應了柳驚蟄,為了力保衛朝楓的安全而分手,但其實,她方才那些重話何嘗不是真心?對他的喜歡和擔心是真的,對他的恨和失望也是真的。
何解?
分手,未必不是一個壞選項。至少,它是一個選項,比無路可走要好得多。
“所以,衛朝楓,我才會對你說,我們分手。我想要一份沒有瑕疵的感情,我想要一個不會游走在‘家’裏‘家’外的男朋友,我最想要的,還是一份給得了我安全感的婚姻。而這些,你現在全都給不了我。所以,對我而言,和你結束,是最好的選擇。”
程意城從不輕易提分手,一旦提了,必是不打算回頭的。這是所有老派的女孩子慣有的做法,認真而又深思熟慮,再痛苦的路,一旦選擇走下去,就會堅定地走。所謂“分手”不過是通知他而已,他同意或者不同意,都已經改變不了。
話已至此,雙方都再無話可說。
她沒有看他,堅定告別:“我們,就到這裏好了。”
終究說不出一句“再見”,仿佛心裏還留了貪念。程意城起身離開,步履匆匆。
衛朝楓站着,兩人擦身而過,誰都沒有伸手拉住誰。
她快步走到電梯口。
好了,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他沒有留她,她也沒有做得太難看,像一對體面的成年人,有頭無尾,總會遺落在時光裏,這樣最好。
電梯來了,“叮”,停在樓層,電梯門緩緩開啓。
程意城作勢邁入電梯,身後一陣腳步聲。
他是用追的,追來挽留她。
她猝不及防,掉入一個懷抱。
電梯門開着,她沒有走得了,身後站着衛朝楓。前方是新人生,身後是舊情人,天下有情男女最難選的關口,終于輪到他們兩個。
“程意城,你說得對,我們之間走到今天,全是我的錯。我的錯我認,我負責。”
他緊緊抱着她,給了一個很重的承諾:“所以,你可以選擇分手,我也可以選擇等你。”
“……”
聞言,程意城愣住了。
這個選項,不在她的認知範圍內。她從來未曾想過,衛朝楓會用慢性自殺的慘烈方式,對抗分手的長久孤獨。
其實,連衛朝楓自己都未曾料到,他可以為一個女孩子做到這一步。
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單單這麽想着,他就全無顧慮,連分手都順着她。
“程意城,你聽好,我們這樣好了。”他将此生最大的底線給她,“我聽你的,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在分開的這段時間裏,我會一直等你。你記住,我對你的求婚永遠有效,我身邊不會再有別的女人。我知道暴雪的事,對你造成了很多傷害,我給你時間,讓你嘗試接受。你可以慢慢來,我不介意等你。我以前用的那支手機,從今天起只為你一個人而開機,工作電話全部接到另外的手機。這支手機會二十四小時開機,帶在我身上,只要你想,随時打電話給我,我會立刻去你身邊,我保證。”
原本下雨的夜晚,一點兩點地,忽然下起雪。
程意城走出暴雪大樓,連撐傘都忘記了。她微微揚起臉,細雨夾着雪輕打在她的臉上,滲透衣服侵入肌骨,她又冷又痛,好似隐疾發作。
她無端端想起很多事。
想起兩年前,剛認識他的那幾日,她出院,他送她回家。她敏感地察覺,他似乎對她有意思,但在醫院照顧她的那幾日,他又全然不說,只将她照顧妥帖,再沒有進一步。她一個女孩子,總不好開口問他。兩人一路暧昧地沉默,走到家門口,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帶進懷裏,距離那麽近,他幾乎就要吻她。他保持了君子風度,問她,要拒絕嗎,要拒絕還來得及。她在心裏笑了,臉上卻極力保持鎮靜,對他反問,你可以試試看,看我會不會拒絕你。他聽了,真的就試了。一吻纏綿,從此她就是衛朝楓的女朋友。
暴雨傾瀉,程意城忽然轉身回望。
恢宏的暴雪總部如帝國般,帶着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厚重,矗立在她面前。它存在着,不可動搖,既存在衛朝楓那裏,又存在她這裏。這一道鴻溝,她要如何逾越,她沒有答案。
手機震動,她拿起來看。屏幕亮起,顯示着一條短信——
“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屏幕迅速被打濕。
有些是雨水,有些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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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十點,小龍哥按規矩巡視紐斯。視線一掃,看見吧臺邊的衛朝楓。
午夜場,衛朝楓坐着,面前一杯龍舌蘭,身邊繞着兩個美女。美女極力搭讪,他不理,自顧自喝酒。一件灰色襯衫松了領口,一身正裝模樣,可見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整個人還未從執行公事的張力中解脫,緊繃得很。
小龍哥當下不痛快,直直走過去。
他指着衛朝楓,亮開嗓子對糾纏不休的美女大聲道:“這男人有老婆的,結婚好幾年了,你們好好的樣子不做,是不是要做小三被人唾罵啊?”
美女被嗆了一通,讪讪地,自找沒趣地走了。
小龍哥将衛朝楓面前的龍舌蘭拿走,下逐客令:“我這裏不歡迎你,你給我走。”
自從知道衛朝楓就是唐碩人,小龍哥就耿耿于懷,至今心結難除。
他想起來就覺得離譜,前一陣,他還是從酒吧客人嘴裏知道衛朝楓的來頭。那一陣,紐斯突然多了很多生面孔,每晚來光顧,旁敲側擊地向他打聽衛朝楓的事。小龍哥一臉懵,還以為衛朝楓在外面欠債,債主上門追殺他來了。小龍哥仗義得很,将衛朝楓的事瞞得滴水不漏,誰來問他都說不知道、不認識。沒想到,最後反而被客人嫌棄。
那幾個客人私下嘀咕:“就知道以唐總的身價,不可能和這裏的人有交情。”
小龍哥費了點力氣才弄明白他們口中的“唐總”是誰,當即五雷轟頂。
那幾日,他恨透了衛朝楓,覺得這人未免太看低人。都是兩三年的交情了,衛朝楓竟然能把身份瞞這麽好,信口胡謅的那一套悲慘身世騙過了弄堂所有人。他是看不起這裏的人還是怎麽的,怕他們知道了他有上億身家會問他借錢?雖然小龍哥确實想問他借點。
小龍哥心裏無名之火頓生,沒給衛朝楓好臉色:“你走吧,我們這兒廟小,伺候不起你這尊大佛。”
“龍振彪,連你也給我找茬是吧?”
“……”
衛朝楓今晚喝了不少,不算太清醒。在紐斯,很少有人敢直呼小龍哥真名,因為小龍哥不喜歡。曾經,衛朝楓喊過一次,那是和小龍哥鬧矛盾的時候,他故意氣他的。而今晚,是第二次。這一次的矛盾,顯然和之前的小打小鬧不可同日而語。
“砰”,小龍哥把酒杯往吧臺一放,力道都重了:“怎麽,想打架啊?”
“不想。”
衛朝楓又要了一杯酒,繼續喝:“是我欠你們。無論是對程意城,對你,還是對這裏的所有人。”
小龍哥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怔住。
在程意城面前,小龍哥不敢說自己慘。因為,程意城明顯更慘。戀愛同居兩年,見過家長,差一步就領證結婚了,結果發現男朋友的一切都是假的。這種遭遇,放在程意城身上,打擊不小。
小龍哥無條件站程意城,恥笑衛朝楓:“換了我是程意城,早就跟你分手了!你這種騙子,留在身邊幹什麽,留着結婚嗎?可笑!”
衛朝楓聽了,盡情被他罵,一句辯解都沒有。好像他等的就是這個,來一個人将他罵得痛快,最好再給他兩拳,将他的人生打出一條明路來。
小龍哥罵爽了,瞥了一眼衛朝楓。一身正裝,頂級奢侈品定制,小龍哥卻分明看見一副支離破碎的軀體。他認識衛朝楓三年多,比程意城還久,從未見過這樣的衛朝楓。痛苦的、隐忍的。他的痛苦連講都講不出,只能隐忍。
小龍哥喝了一杯水,順了氣,問:“怎麽,被我說中了,程意城真跟你分手了?”
“她跟我提了分手……”
“她跟你提你就同意啊?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你不會求她留下啊?你以前不是很會這一套的嗎?”
什麽叫很會這一套……
衛朝楓放下酒杯:“你是不是賣我假酒啊?味道這麽苦。”
“是你心裏苦,唐總。”小龍哥譏笑他,“不過也對,女朋友都跟你分手了,是該夠你苦的。”
“我們沒有分手。”
“你去求她了?”
“對。我們現在,沒有分手,但也沒有在一起;說是情人,也不知道還是不是……”
“……”
小龍哥無語至極。
他對衛朝楓的恨,忽然消退一大半。因為很明顯,這小子已經傻了啊。這麽明顯的分手事實,還需要說得這麽清新脫俗?
小龍哥總結:“別給自己幻想了,你們事實上就是已經分手了。”
“沒有。”
衛朝楓偏執起來,眼神灼灼:“我們沒有分手,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好啊,那你告訴我,你們要分開多久?半年?一年?十年?”
“……”
衛朝楓不說話。
小龍哥都開始同情他了。
眼前這個衛朝楓,明顯是被分手這件事刺激到了,整個人都有點稀裏糊塗。
“衛朝楓,趁這個機會,你好好想想。暴雪首席執行官這個位子,你剛坐上去,能不能坐穩,需要多久時間坐穩,都是問題。還有程意城,你要把人家追回來,需要多久時間,這又是新的問題。你不能‘既要又要’,這兩者都是大問題,是需要你花很多時間都不一定做得到的。你必須拿出點精神來,分清主次,把自己的生活先帶上正軌,才有時間想後面的事。”
衛朝楓喝了一晚酒,喝夠了,不想再喝了。
他看向吧臺旁的人:“龍振彪,謝謝。”
小龍哥瞪他一眼,語氣不善:“都說了不要這麽叫我,惡不惡心。”
衛朝楓扶着額頭,笑了。
小龍哥還想譏諷衛朝楓幾句,忽然住了口。
他看得清楚,衛朝楓以手扶額的動作下,掩飾不住的是早已淚流滿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