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愠怒(1)
愠怒(1)
暴雪香港國際是衛朝楓的“錢袋子”,坐鎮的梁晉唯又是唐家人,衛鑒誠從不會來。
他今日現身,衛朝楓多少有些意外。意外之餘,也有些感動:衛鑒誠正在盡力,在人生的最後歲月裏,化解對唐家的恨意。
衛朝楓扶着衛鑒誠,到頂樓辦公室休息。
他剛為女朋友幹了那麽大一件以公謀私的事,在董事會鬧得風風雨雨,這會兒就怕衛鑒誠質問。他心一橫,索性先把錯認了:“星實那件事,其實是因為——”
“你不用跟我解釋。”
衛鑒誠接過他遞來的茶,道:“如今在暴雪你做主,這點小事你拿主意就行了。”
“哦,好。”
衛朝楓得了便宜,乖巧得很。
一老一少在辦公室聊了會兒,都是隐秘的公事話題。衛鑒誠提醒他,近日彙率異動,國際貿易往來可能生變,暴雪在這方面占比不低,千萬要注意。衛朝楓點點頭,表示已經注意到了,以如今的全球局勢看,穩定壓倒一切,他心裏有打算。衛鑒誠聽了,欣慰地喝了口茶,不再多言。
兩人聊了幾句,頂樓傳來一陣轟鳴聲。
暴雪頂樓是停機坪,專供衛家私人飛機起降。能随時随地動用這種特權的,除了衛鑒誠,就只有如今的衛朝楓。
衛鑒誠看他一眼,聲音幽幽:“都這麽晚了,你去哪?”
衛朝楓一本正經,找了個極其冠冕堂皇的理由:“剛入股星實,趁有空多過去了解下,未來的價值回報也能更精準測算……”
衛鑒誠盯着他,眼神犀利,意思是你接着編。
“好吧,我說。”
衛朝楓招架不住,悶聲招了:“我女朋友在星實,我想過去看她。”
衛鑒誠笑了下。
年輕,還能為愛情赴湯蹈火,幾天不見就心癢難耐,這是好事。歲月漸長,這些好事會越來越少,人生只剩乏善可陳。他走過一生,已到暮年,感慨良多。有時也會想,當年執意拆散衛柏和唐楓或許真的是他錯了。真正的愛情都是拆不散的,能拆散的還好叫做愛情?
他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去吧。”
“……”
衛朝楓受寵若驚。他從小聽多了衛鑒誠當年是如何逼得他父母走投無路,如今有這待遇,他措手不及。
衛鑒誠替他整理了下襯衫,囑咐道:“你喜歡程小姐喜歡了這麽多年,人家女孩子還不肯跟你結婚,你好好反思反思。反思好了,程小姐有哪裏對你不滿意,你就快點改了。然後早點結婚,把心定下來,知道嗎?”
衛朝楓得了衷告,心裏很有些感動:“嗯,我明白。”
私人飛機轟鳴,飛去千裏之外。
回去的路上,衛鑒誠閉着眼睛,對開車的謝勁風道:“聽我一句,換一個人吧,你會好受些。衛朝楓心裏有人了,他是和他爸爸一樣的,喜歡上一個人,寧死也不會放棄的。”
說完,老人睜開眼,又道:“這些年,你對暴雪、對衛家,仁至義盡,我都看在眼裏,絕不會虧待你。趁我還有些力氣,只要你同意,我可以介紹更好的男孩子給你認識。我的那些老夥計們,提到你,都幾次對我提這個事了,世家青年裏不乏比衛朝楓更好的。”
謝勁風目不斜視:“董事長,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需要。”
衛鑒誠平靜勸她:“你和衛朝楓沒可能的。”
謝勁風眼眶一紅,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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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程意城很尴尬。
原因就在董亞洲。
董亞洲到星實十來天,跟誰都談不來,只和程意城能聊上幾句。星實就像個養老單位,人人在這裏過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生活,對董亞洲這幾個空降鲶魚相當抵觸。董亞洲的激進作風,只有程意城能理解。
董亞洲對程意城很有好感,在他看來,這就是星實唯一的正常人。畢竟是大城市來的,浸淫過申南城金融中心的工作節奏,明白企業生存的本質就是你死我活。市場經濟,你不想辦法搶,誰來慣着你?
董亞洲今晚和程意城核對銷售數據,稀巴爛的銷售額對得董亞洲很冒火,當着程意城的面就開了免提,對着衛朝楓一通輸出。
程意城全程聽完電話內容,十分尴尬。
董亞洲一線出身,業務能力很強,人情世故卻很一般。只知道衛朝楓在星實有個女朋友,但具體是誰,他從沒弄清過。本着“男人都愛大胸妹”的劣根性認知,董亞洲第一時間把程意城從“衛朝楓女朋友”的位置上排除了。在他看來,程意城好是好,但跟衛朝楓顯然不是一路人。
兩人結束加班,已是晚上九點。
程意城請他喝咖啡,順勢平複他心情:“不好意思,星實這邊,拖累董總了。”
“不客氣,叫我亞洲就行。”
董亞洲仰頭喝了半杯咖啡,沒什麽心機地跟她講八卦:“我們唐總為了給星實輸血,人都親自去了香港,盯着暴雪香港國際拿錢出來,梁晉唯被他搞得苦透苦透,我們其他人還算好的。”
“……”
聽見一二真相,程意城不是沒有想法的。
她心有愧疚,再次致歉:“真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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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意城回到辦公室,沒有下班。
她坐了會兒,有一些事要想。
一室寂靜,牆上的鐘靜靜地走。
忽然,有人開了辦公室的燈。
一室明亮,突如其來的刺眼燈光令她不适,程意城捂住眼睛。
顏嘉實一楞:“你怎麽還在?”
“哦,沒什麽。”
眼睛稍稍适應,她看向他:“等下準備走了。”
見他手裏一疊文件,程意城了然:“你也剛和林總開完會?”
林總,正式的名片介紹是“暴雪行政管理部高級副總裁 林致清”。
作為暴雪行政管理部的資深高級管理人,林致清被譽為暴雪行政人的靈魂,集團日常行政管理在林致清手裏變成了暴雪對外的一張靓麗名片。
衛朝楓在暴雪開啓企業反腐那半年,各條線都不斷有貓膩湧出,董亞洲的銷售部更是重災區,只有林致清的行政管理部全身而退,林致清從此坐穩衛朝楓親信管理團隊的重要一席。
和董亞洲一樣,林致清也是一周前被衛朝楓空降星實的五大高級管理人之一。作為行政管理部要員,林致清的直接對标人,就是顏嘉實。簡單地說,他将顏嘉實拎到管理部老大的位子上坐穩,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三天後,林致清就後悔了。
他同樣致電衛朝楓,一通輸出,比董亞洲還要早四天。
“唐總,我能力有限,能不能讓我回暴雪?”
“你不用跟我說這個,你自己想辦法。”
“顏嘉實完全不是這塊料,他那個助理倒還行。我能把程助理拎到管理部老大的位子上坐穩嗎?”
衛朝楓:“……”
林致清當然是被拒絕了。
事實上,星實這一邊,也被搞得焦頭爛額。
他們本來就是個養老單位,祖上傳下來還有幾塊地皮,靠收收租金勉強度日,雖然不富裕但很安逸,十幾年下來早就被磨平了銳氣,一線城市那硝煙味彌漫的“35歲裁員”“大廠996”新聞聽上去就像都市怪談。
衛朝楓一來,好了,整個養老單位被迫進步。
時代的腳步太大了,哪是那麽容易追上的?
程意城看向顏嘉實,終于鼓起勇氣,深刻反省:“我是不是……做錯了?”
顏嘉實少見地沒有回答。
他性格溫和,又對她有感情,極少會将她的問題晾在一邊。他這個沉默的态度擺出來,程意城就明白了他的回答:他也認為,她做錯了。
“程意城,我始終認為,世界運行,是有秩序的。”
他坐下來,和她面對面,平靜地同她聊:“工農士商,沒有誰比誰好,只有誰更合适。拿星實這件事來說,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了,我意不在此,也完全明白我的能力配不上公司的長遠發展,如果唐總可以帶它走得更遠更好,我願意認同他的收購結果。”
一瞬間,程意城頗有些後悔:“是我的問題,我不該以我的意志為轉移,讓所有人配合我的理念來行事。”
顏嘉實笑了下:“程意城,你不誠實。”
程意城:“……”
他看透她:“你是想,借唐總和暴雪的手,将星實帶上一個比較平穩的階段,你離職的時候就會比較安心,認為對我、對公司報恩了,是不是?”
程意城沒有否認。
他說對了。
他看着她,有些傷心。她對他的好,都是為了離開。
“你已經決定,要和他走了,是嗎?”
觸及私事,程意城不願意對一個外人講:“這個不方便談。”
“沒關系,我只是想起,從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對我說的一些話。”
回想過去,記憶中都是初初認識的好。
“我記得,你那時對我說,你會來蘇市,是因為離家近。比起申南城,你還是喜歡小鎮生活。”
“嗯。”
這是事實,程意城不否認。
她出身鄉土,根在鄉土,即便工作後留在現代社會,仍然心系鄉土。那是一個倫理社會,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連記憶都是多餘的。秦亡漢興,沒有關系;莊稼熟了,才是頭等大事。鄉土社會中講究倫理,夫妻和睦、恩愛一生,仿佛人人如此、本當如此。連語言在此都顯得多餘,沒有人會将“我愛你”挂在嘴邊。眉目傳情,眼神裏什麽都有。
顏嘉實看着她,幾乎為她痛心:“可是,他不會是這樣的人啊——”
程意城接下他的話:“你是想提醒我,我和他不合适,對嗎?”
顏嘉實鼓起勇氣,點頭承認:“我知道,這樣講,顯得我很卑鄙。但經過這些天,我更加證實了這個想法。所以,我想對你說,如果有一天,你也認同這個想法,我随時歡迎你回來。星實也許不在了,但我永遠會在。”
她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正欲辯駁:“顏總——”
“砰!”
推門聲驚天動地,粗暴打斷兩人談話。
屋內二人驚了下,齊齊起身,向門口望去。
衛朝楓長身玉立,顯然站在門口多時,方才屋內一番談話,全數被他聽去。
他臉色冰冷,遙遙看着屋內二人。
“談完了嗎?”
他徑直盯着這兩人,聲音諷刺入骨。
“想好了,怎麽勸她和我分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