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因緣(1)

因緣(1)

顏嘉實在機場送別程意城。

幼年,他跟随父母去佛堂,師傅曾說:“此子福薄,生有兩劫,一為情劫,二為天劫。先劫傷心,後劫痛身,如渡兩劫,餘生可安。”

父母聽了,心急如焚。

而他是無神論者,不當回事。

這些年未曾發覺,每一次送心上人去機場,都是為把她送至另一個男人身邊。情劫已先至,他卻無意算這筆賬。

“辭職信,什麽時候交給我?”

程意城停住腳步,一愣。

“見過家長,很快就會談婚論嫁了。”知道她不到最後不忍開口,于是這口索性由他來開也好,“兩個人隔着兩座城,總有一個放下身段,要到另一個身邊去。所以,你的辭職信,我批了。”

程意城心中一暖,暖風呼嘯。

她感謝他。

“顏總,為星實,你多保重。”

“嗯。”他開玩笑,“以後暴雪對星實的投資事宜,托賴你。”

程意城一笑,并不當真。

她知道他是有骨氣之人,渡過難關,早已振作,必不肯寄人于籬下太久。能屈能伸,顏嘉實是一塊璞玉。

兩人揮手告別,顏嘉實送她至背影看不見,方才轉身離去。

其實他比誰都明白,有沒有衛朝楓都一樣,她不願做他女朋友,寧願做他渡河的一塊踩腳石,這是程意城的骨氣。

開車從機場離開,顏嘉實心緒不寧。

到底是失戀,終有郁結。又是初戀,更是要命。

佛法六道輪回,三善三惡,天,人間,修羅,地獄,畜生,惡鬼。他不至于大惡,也不至于大善,只好老老實實,做當中那一個“人”。可是沒有人告訴過他,人間最苦,四苦之外還有情苦,還不能作惡,傷人傷己都不可以。

他縱容一回自己,失意分神。

機場高速,時速飙升,一流的好車,架不住開車人一秒的分神。

一切發生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段單行閘道,顏嘉實沒有剎車,當發現時已晚,為避身旁車輛,他打左拐,直直撞向護欄,撞出一道生死弧線,連人帶車翻入高速之下。

要出事,也一個人就好,不拖累身旁車輛,不添一分惡。

這是老好人的悲劇。

衛朝楓在衛宅陪衛鑒誠住了兩天。

周六,他起得特別早,找回當年開店做買賣的狀态。那年夏天,他早起進貨,與人砍價,一件白襯衫被汗水浸濕,博得菜農同情每斤白菜便宜他一毛錢,程意城在一旁代他說“謝謝老板”。一同吃過苦,感情總是不一樣。

一大早,衛朝楓開車出去又回來,停好車,打開後備箱,滿滿當當的空運食材。蔣橋算好時間,給他來電,在電話裏叮囑他如何保鮮、如何烹饪,千萬別浪費他空運給他帶回來的心意。衛朝楓聽了,揶揄一句“我怎麽做也做不過你蔣大廚啊”,對方當即表示,他婚禮那日的宴席菜肴,蔣家包了。

張叔快步走出來,叫來幾人幫忙,替他把食材送進廚房。衛朝楓脫下外套,邊走邊問:“爺爺起來了嗎?”

“還沒有。”張叔對他道,“董事長醒了,坐在床頭看報。”

聰明如衛朝楓,心中了悟。

人老了,到那個年紀,睡不多,也舍不得多睡。一閉眼,就有闖蕩江湖留下的回音在哀訴。不起,不過是裝一裝樣子而已。爺孫皆不是泛泛之輩,這是老的存心在給小的機會。

衛朝楓領情,挽起袖口,走進廚房。

衛鑒誠自小留洋,一生精致。衛朝楓心中有數,不遺餘力。推了早餐車進主卧,牛奶裏倒入上等紅茶,雞蛋用芝士做,吐司用薄荷葉熏,小米粥用熬的,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段竟有些花味。費盡心機,盡力讨好,哪裏是早餐,分明是一出伏筆攻心計。

衛鑒誠放下報紙,摘下金邊老花鏡,看穿他:“這麽費心讨好我,為了你那個女朋友?”

衛朝楓不否認。

自知心中二三腸都被識穿,他索性直言:“今天晚上家宴,您不要吓她,也不要不喜歡她。她不像我,不經吓的。”

衛鑒誠挑眉,看他一眼:還沒結婚,就護短成這樣?

老人垂眸,不由得想起衛柏。

若他當年肯放一馬,是否也能聽到衛柏一句私心的護短。護短也是好的,總好過絕筆一封天涯盡。

衛鑒誠喝了口紅茶,掩飾經年的痛。

老來不中用,随意一想便會由心及腦地痛。

衛朝楓将爺爺照顧得一應俱全,不該多說的,他一句不說。上一輩的痛到此為止就好,他不想繼續,他是有力氣好好過下去的,他有程意城。

下午,衛朝楓在廚房準備晚宴,打發所有人出去。他其實從未變過,還是和從前一樣,做事都喜歡一個人。身邊人不是程意城,他誰都不要,誰都不喜歡。

一個人殺魚,一刀下去,剖開魚肚,有血滲出來,想起她從前說的話:“買魚來吃,魚卻受了傷,是放生養傷好呢,還是一刀解除痛苦,殺來吃好呢?”聽來像是玩笑,仔細想想卻像禪機,橫豎都是對,橫豎都是錯。她的人生如同殺魚,既下不了手一刀斬斷情緣,又舍不得放生随它去,所以她活得夠苦。

張叔走進廚房,看見一個忙中有序的衛朝楓。

一條好魚,遇到好廚師,一魚四吃,清蒸、紅燒、剁椒、熬湯,是見功夫的活。可見他日後不會失業,做不了首席執行官還能當廚師。燕窩鮑參,衛鑒誠吃慣了,衛朝楓做一桌家常菜,最能打動人心。

張叔心頭一暖,同他說心裏話:“謝謝您,彌補董事長心裏的遺憾。”

衛朝楓淡淡回應:“應該的。”

祖父的遺憾,他豈會不知。

沒有機會見證衛柏的幸福,當他想要原諒唐楓時,已經沒有機會了。這一場悲劇,始作俑者,衛鑒誠占據三分之一。還有那三分之二,一半是唐家,一半是衛柏唐楓二人自己。

哀哉衆生,五欲皆苦。

衛朝楓是有良心之人。帶程意城到衛家,不是衛鑒誠成全衛朝楓的感情,而是衛朝楓在化解衛鑒誠身為衛家家長的遺憾。

時近下午,衛朝楓表面無異樣,心裏已起焦慮。

中午開始,他就沒有打通過程意城的電話。算算時間,這個點,她該下飛機了。他再打過去,通了,卻仍是無人接,衛朝楓開始有不好預感。

他盡力穩住自己。

晚宴最後一道是甜品,他将蛋糕放進烤箱。下一秒,她的電話終于來了。他心裏高興,一不小心燙到自己。他用肩膀夾着電話,邊用冷水沖手邊接電話,就這樣聽見一個噩耗:“對不起,衛朝楓,我不能過來了。我這裏出了事,我走不了了。”

背景音一片嘈雜,他聽見電話那頭氣喘籲籲的對話——

“你是家屬嗎?你不能進去!”

“你先簽個字,他馬上手術!”

“你叫程意城是嗎?簽這裏!”

衛朝楓不明所以,擔心得很:“出什麽事了?”

程意城沒有回答。

她在忙着回答醫生的問話,匆忙間把電話都挂斷。她忙成那個樣子,連他都顧不上了。

天空陰沉,烏雲密布。衛朝楓擡頭看了看,要變天了。萬事俱備,只欠她的到場,涉及祖父的期待,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收場。

束手無策之際,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衛朝楓擡眼看去,當即怔住。

衛鑒誠一襲立領中山裝,出自發妻之手,剪裁莊重。衛朝楓一眼就認出,這是陪伴爺爺風雨一生的衣服,是奶奶生前親手為他縫制的,意義非比尋常。上一次見他穿,還是兩年前扶衛朝楓坐穩暴雪首席執行官的那一天。

老人昂揚,深情仍在:“見未來的孫媳婦,還是這件好。你奶奶的手藝,這麽多年過去,也還不錯吧?”

身上衣,枕邊伴,春秋倒,系一生。

衛家的男人,各個是情種。

衛朝楓心裏鈍痛。他找了個借口,轉身出去。

他到屋外打電話給程意城,奮力一搏:“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會等你,等你來。”

電話那頭的人卻無力顧及他。

她接着他的電話,還要同醫生講話。一通電話打得斷斷續續、不明不白——

“衛朝楓,你不要等我。”

“醫生,我現在去接顏董事長,請您務必保住顏總。”

“喂?衛朝楓?等下再說,我要開車了。”

電話挂斷。

衛朝楓明白了,是顏嘉實出事了。那個老好人,畢竟不壞。

他心疼女友,打電話給喬深巷:“程意城有一個朋友出事了,姓顏,應該已經被送進蘇市那邊的醫院。你讓你哥過去趟,幫我照看下,不要讓他出事,我不想程意城傷心。”

晚上,一頓家宴,只剩祖孫二人。

他替女朋友扛下失約之罪:“我給她買的機票不太好,誤點了,怕是今晚趕不及。”

衛鑒誠看他一眼,心中有數。

闖過江湖的老人怎會不知這是他在為女友講好話。有心來,怎麽會來不了。水路,陸路,車站,碼頭,春運數十億人口南來北往,相當于一個小國的人口遷徙,還不照樣回了家。落葉歸根,有感情,到底不一樣。

老人明事理,不忍拂他意:“這樣,也是天意。來,我和你喝兩杯。”

衛朝楓一把攔住他手中的酒,皺眉:“不行,不能喝酒。”語氣就像爺爺管教孫子。

衛鑒誠笑笑,心懷甚慰。這個孩子,被唐家養大,他白撿了個便宜。

他唬起臉,佯裝惱怒:“你女朋友失約,算你為她賠罪,敬我三杯。”

衛朝楓即刻松手,心中不是滋味。

衛鑒誠笑笑。這麽好騙,可見是真正動了心。

熱酒下肚,心都寬三分,前塵過往,都不予計較:“你小舅舅同意的話,把你父母合葬吧。是你父親過去,還是你母親過來,随你小舅舅的意思。”

衛朝楓一愣。回味過來,竟有盈眶熱淚。

一臺歷史,就此落幕,情義輕重有致,都是英雄,都是美人。

吃完晚飯,兩人又聊了會兒。時近淩晨,祖孫二人相扶上樓。

衛鑒誠睡下,對他道:“謝勁風的事,你做得對。”

衛朝楓一愣,以為他會護着多年愛将。

自從那天在上東城發生那件事後,他就把謝勁風調離暴雪總部。一為避嫌,二為平息幹戈。外界對他這一舉動頗為關注,有人說他冷血,有人說他攬權。總之,都是頂不好的評價。他也不争辯,只是鐵了心不讓她再和自己共事。

衛鑒誠沉聲道:“衛家的男人,不許做左右搖擺之事。不喜歡,就不要給她希望。有權無德,才是大患。你已二十有八,十四年讀書,十四年成人,日後獨攬大權,世間誘惑接踵而至,萬不可負了伴侶,要好好對待程小姐。”

衛朝楓用力點頭,竟有些哽咽。

他無福擁有父親的教誨,隔一代,受到祖父的教誨,一樣好。

他為爺爺曳好被角,走了出去。到底做慣了首席執行官,危機意識已成本能。走下樓梯時打電話給家庭醫生,他少見嚴肅:“方醫生,董事長喝了酒,你過來一趟。”

方醫生在電話那頭跺腳:“壞事啊,怎麽能喝酒呢。”

衛朝楓突地一個手抖,破天荒頭一遭,他有點慌了。

坐在樓梯上,他心裏不穩,總害怕要出事。摸出手機,再次打電話給女朋友。電話接通,他破釜沉舟:“程意城,你聽我說。我派私人飛機過來接你,你過來赴約,見一面我爺爺,見一面就好。見完一面我立刻再派私人飛機送你回去,讓你守着顏總,好不好?”

這是暴雪未來董事會主席的架勢,只要她願意,再大的陣仗他也擺得起。

可惜流水有情,佳人無意。

程意城撐着額頭,近二十個小時沒睡,她已經到極限。聽他所說,好似天方夜譚:“這種時候,我想不了這個。顏總可能……連夜要截肢。”

衛朝楓知道他要輸了。

但他仍不死心:“程意城,算我自私一回。爺爺在等你,我不想他失望——”

“對不起,我真的來不了。顏總是為了送我去機場,才出的車禍。”她眼裏有淚,一腔負罪感,只求能還報,“明天一早,手術完成,我就過來,我保證。”

她心裏也很苦:“衛朝楓,二選一,我沒得選,對不起。”

事已至此,彼此窮途末路。

方醫生到場,趁老人熟睡,量血壓,測脈搏。衛朝楓守在門口,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神經緊繃。

程意城的失約,讓一個老人的期待落了空。又喝了酒,雪上加霜。是他不好,急于求成,揠苗助長。

淩晨兩點,傳來方醫生的痛呼:“衛董事長——”

爺爺很早教過他,人活一世,萬不可得意忘形,最後倒下去的樣子,都是差不多的。

一代枭雄,逃不開生死輪回。睡眠中故去,已是保全了尊嚴。沒有痛苦,沒有□□,甚至沒有告別,沒有遺言。

他一生心事已了。衛柏長眠,唐楓相伴,衛朝楓已成大器,暴雪後繼有人。若說還有遺憾,怕就是未曾與程意城握一握手。但世間誰人無遺憾?雪中臘梅,寒夜無人賞,一樣美成絕。

泰山壓頂,衛朝楓被噩耗擊潰。腳下一軟,身先于行,跪在床前。

七寶蓮池,瞬間變成八熱地獄。

他一生內疚,原諒不了自己,從此避談程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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