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因緣(2)
因緣(2)
千裏之外,程意城一夜未合眼。
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一衆醫生逐一走出。主刀醫生告訴她:“顏嘉實的雙腿保住了,日後能否行走,全憑一己之力,看是否能度過康健難關。”
程意城深深鞠躬。
她有私心,此生她對良心有了交代。
主刀醫生連忙扶起她,不敢受這大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總一句話,我們自當盡力的。”
程意城怔了下,才知道那人出手幫了忙。她總習慣了他是衛朝楓,常常忘記,他還是唐碩人。
她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将自己整理清爽,洗去一身疲憊。
一天一夜未合眼,她竟一點都不累,過了良心這一關,她覺得值。
離開醫院,程意城腳步輕快。她心裏高興,記挂着衛朝楓,急于奔赴他身邊。
她在醫院門口撞上主治醫生,打了個招呼:“喬醫生!”尾音上翹,可見真的高興。
喬醫生方才在接電話。放下電話,轉身看到她,表情略不自然。他欲言又止,将手機握得滾燙。
程意城放慢腳步,笑容漸隐。她對危機總有着本能嗅覺,這是工作賦予她的。好比亞洲金融危機,多少研究員就靠着這本能躲過家破人亡。
喬醫生深吸一口氣,告訴她:“我剛接到消息。衛董事長……昨晚去了。”
程意城楞在當場,手裏的包掉落在地。
自那日起,程意城沒有機會再見到衛朝楓。
本就是兩個世界、兩種人生,有心要避,一生一世也就避過去了。
她去暴雪找他,在公司樓下等。左右等不到衛朝楓,只等來一個無關痛癢的行政助理。行政助理公事公辦,查看訪客預約名單,沒有她的名字,很快拒絕她的到訪。
她又去衛宅。
第一次去,路不熟,開着導航都走錯兩次。一路開車到山腰,才知道“衛宅”意味着什麽。這是真正的世家,歷史悠久、戒備森嚴,她失去“衛朝楓”這張通行證,連靠近都不得。
保安在山腰将她攔住,上下打量,把她視為媒體、記者、小報那一類人。衛董事長守靈三日,葬禮在即,各種傳聞在申南城掀起不小震動。大批媒體蜂擁而至,想要拍到現場照片。
程意城詢問,有些焦急:“我叫程意城,我找衛朝楓,不知是否能讓我通行?”
對方濃眉一緊,當她是騙子。
“程小姐,不知你是否搞錯,衛先生沒對我們提過你。”
“……”
原來,他已将特權收回。
對方好意,将她勸返:“衛董事長守靈三日,只許親人進場。一是衛先生,二是謝總監。其他人,概不允許進入。希望程小姐你配合,不要讓我們難做。”
原來,他不僅将特權收回,還給了其他人。
她多年不回申南城,再回來,已是雨打風吹。
衛鑒誠的葬禮辦得極其隆重。衛朝楓給了祖父極大的哀榮,送別最體面的一程。申南城政商要員悉數到場,一為送一送衛鑒誠,二為會一會衛朝楓。如今的暴雪來勢洶洶,衛朝楓正式執掌董事局,趁葬禮之際同暴雪新任董事會主席握一握手,總不會錯。
葬禮那日,程意城終于見到他。隔着好遠,他站在墓園的家屬席,以衛家第三代之姿迎來送往。一站數小時,也不累,身姿挺拔如蒼松翠柏,像極了衛柏。
只一眼,程意城就紅了眼眶。
短短幾日,他瘦了好多。一身黑色西服,連剪影都清瘦。這些年她看着他,變了很多。當年剛認識他,他整日挂着笑容,和客人笑、和小龍哥笑、和肖原笑,笑得最多的還是和她,關心她、戲弄她、喜歡她。後來他去了暴雪,笑得就少了,他開始成為一個像樣的首席執行官,只和她私下相處時會笑。再後來,他在她面前也不笑了。
衛朝楓不經意轉身,四目相接,他也見着她了。
隔了好遠,她揪緊了心。
全世界除了中國之外,沒有九曲橋這種東西,造一座橋到達彼岸,卻在中間轉許多不必要的曲折。這是美,卻美得很複雜。
其實人心何嘗不是?
他在心裏架起一座感情的橋,她兜兜轉轉,找不到出口。他見了她也不來牽她的手,任她在他心裏迷路。
衛朝楓腳步一旋,平靜離開。
他心緒難寧,不知該如何面對心上人。
一整日的葬禮,儀式冗長又複雜。衛朝楓應接不暇,滴水未進。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已是日落時分。墓園沉沉,他回頭看一眼。此後祖父就要和青松翠柏作伴長眠,此後這衛家,只剩他一人了。
司機問他:“唐總,您現在去哪?”
“公司。”
“好的。”
司機得了吩咐,立刻發動引擎。
衛朝楓靠在後座,他覺得累。
其實,他不知道“家”在哪裏。衛宅不是家,唐家不是家。他曾經有過一個家,就是和程意城一起住的那間小小出租屋。他一直以為這個“家”會一直在,所以這些年無論如何都不願放開她的手,仿佛她不在,家就沒有了。但如今,他偶爾心灰意冷,也會自問,是否一直以來都是他錯了,那裏其實也不是他的家,否則,為什麽遲遲等不到她點頭同意做“衛太太”。
黑色轎車穩穩地停在暴雪樓下。
不遠處,正站着一人。
司機跟了衛朝楓兩年多,他和程意城之間的關系,司機看在眼裏。這會兒,司機沒辦法裝作看不見。
“唐總,程小姐好像在等您。”
衛朝楓動作一頓,手裏的純淨水濺了一手。
他看向窗外。
還是那個身影,還是那個人,連站着等他的樣子都沒變。當初她也是這樣,安靜地在樓下等他,然後向他說了分手。
他放下水,開門下車。天街小雨,他快步走向她,将手裏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照顧她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心裏再痛苦,這些習慣也改不掉了。
“以後不要在這裏等我,我經常不在,你等不到我的。”
“衛朝楓,我很抱歉,我沒有想過會這樣——”
“我們不說這個。”
程意城渾身發冷,覺得他陌生:“我們談一談,好嗎?”
他截住她的話:“不要了。”
“你已經……不打算原諒我了,是嗎?”
“沒有。”
他知道求人原諒的滋味,非常不好受,有時求了,別人也不見得會原諒你。這種事不适合她做,他也不會讓她做。
“程意城,我沒有追責你的意思。我只是——”
他只是,需要過自己良心上的關。
他以前從不信“命”,近來卻常常想到這個。感情一再遇挫,仿佛再努力也是在爬懸崖,一腳踩空就能将過往所有努力抹去。一再努力,一再差一點,這就叫命。
“明天一早,六點的飛機,我去上東城辦點事,短期內不會回來,會在那裏住一段時間,處理一些積累的公事。”
吹來一陣風,吹亂她的頭發,他見到了,順手将她額前淩亂的散發攏到耳後。完全是從前的模樣,只是心境有些許不同了。
“沒有人打擾,我也想靜一靜,想些事情。”
“我也是‘打擾’你的人嗎?”
情不能生分。
生了一分,日後八分九分都會跟着走。
他沉默許久,給不出答案。
“程意城,你給我一點時間。”
兩人站着,小雨随着風,斜斜打濕肩膀。
落了一肩的雨,就這樣入了秋。
他在盡力找救贖。
“或許,幾日就好,又或者,再多幾日。我相信,等我從上東城回來,一切都會過去,無事發生。”
****
自那日後,兩人未再見面。
衛朝楓打電話給梁晉唯,打算剝離星實項目。
梁晉唯眉頭一皺,一口回絕:“不行,我不能接受。”
衛朝楓:“……”
半年前最不肯接手星實的是梁晉唯,如今最不同意剝離的還是他。原因就在于,梁晉唯是個會計。
還是非常頂尖的那種。
是會計,就會非常在意一件事:沉沒成本。
梁晉唯當初頂着巨大的壓力,将暴雪香港國際的小金庫幾乎全部投向星實,如今星實起色不錯,假以時日成為蘇市有名有姓的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也是指日可待,那些前期投入就能搖身一變,成為投資成本。在梁晉唯的打算裏,他苦了這麽久,就坐等分紅了。如今衛朝楓一句“剝離”,投資成本立即變成沉沒成本,別說是分紅沒有,連成本也撈不回來。
梁晉唯說什麽也不肯。
衛朝楓沒有心情和他扯,索性放手:“好,我把星實交給你,我不會再管,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隔日,衛朝楓去了趟派出所,改了身份證上的名字。
“唐碩人”三個字從此抹去,新身份證到手,赫然已是“衛朝楓”。
從派出所出來,司機見了他,叫了聲“衛總”。
他點點頭,算是默認。
這一消息迅速在坊間蔓延,引起不小嘩然。有人說他叛變,有人說他戀權。唐家好手太多,論資排輩他唐碩人算老幾,還不如乖乖回衛家,做他權傾一時的衛家第三代。
媒體評論衛朝楓,是真正的識時務者。
沒有人知道,他只是愧疚。
很快,關于他的另一樁事登頂新聞熱搜。
一篇報導橫空出世,直指衛朝楓與謝勁風婚事将近。新聞源頭來自葬禮那日,家屬席上只有衛謝二人,賓客私下揣測,這就是謝勁風入主衛家女主人的序曲。衛鑒誠生前曾親自松口,對外界承認衛朝楓婚事将近,前後一關聯,更增添新聞真實性。
周刊出街第二日,衛朝楓看到新聞。
他通覽全文,甩下雜志,吩咐秘書打電話給雜志社。主編一聽是暴雪董事局打來的電話,親自接聽,秘書一字一句轉達:“全文不屬實。立刻撤稿,登刊致歉。明天見不到頭版致歉信,衛總的意思就是法庭見。”
整個雜志社被衛朝楓的強硬作風弄得人仰馬翻。
當晚,見到這篇報導的,還有程意城。
洋洋灑灑六千字,圖文并茂,向她揭示衛謝多年交情的另一面。原來,在她未曾出現之前,衛鑒誠也是屬意他們二人的。是衛朝楓的強硬态度,令衛鑒誠不得不服軟。
程意城看着配圖。
葬禮上的衛謝,分列家屬席的位置,她看得好難過。她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是錯過了。說不上對錯,就是錯過了。
失眠的夜晚,她總是想和他發短信。
信息社會,電郵太冰冷,一串字符打上去,說不好一句“我想你”。一支手機握得滾燙,滿滿的草稿箱,都是未發送。
內憂外患,舊疾複發,她獨自去醫院挂婦科。
冗長檢查,寂寞無依,個中滋味但凡少女都沒有勇氣細說一二。躺在檢查臺,打開雙腿,冰冷的儀器捅進去,她一向被他慣着,許久未嘗生疼滋味。
醫生問:“結婚了嗎?”
她低聲回答:“沒有。”
醫生看她一眼,頗為同情。
取樣本,交化驗單,兩日後去拿化驗報告。
婦科醫生見她年輕,又未婚,多叮囑幾句:“宮頸發炎,典型的女人病。你還沒結婚,還是注意點好。性生活方面節制一點,不要受長時間的太大刺激。男人不會注意這些,受苦的還不是你自己?”
程意城取回病歷卡,不忘說一聲:“謝謝醫生。”
醫者仁心,說話刻薄,未必是壞心腸。有些好話,必要耳提面命,才記得住輕重。
走出科室,程意城有一點難過。
不是為自己,是為感情。
她從不懷疑和衛朝楓一定會結婚這件事,可是如今,她忽然發現,這件事也完全可能不發生。
走到醫院樓下,視線一掃,竟看見門口停着一輛許久未見的保時捷。程意城心跳漏掉一拍,下意識把散落的頭發攏到耳後,女為悅己者容。
車确實是衛朝楓的車,而他卻不是為她來的。
司機下車,打開後車門,衛朝楓抱起謝勁風就疾步走向VIP通道。謝勁風血色全無,這是生理痛、失血過多的征兆。這是她的舊疾,這些年用過中西藥,養了很久,始終好好壞壞。碰上這遭衛鑒誠葬禮,她通宵守靈、迎來送往,盡到一個晚輩的責任。她受恩于衛家,這筆恩情足以抵消衛朝楓先前對她的流放。
衛朝楓恩怨分明,看在眼裏。方才開會時見她臉色不對,當她捂住腹部倒在會議桌,衛朝楓立刻中斷會議,抱了人就走,吩咐司機開車去醫院。
他一路将人抱進急救室,放上急救床。
醫生對他道:“衛總,婦科檢查,請止步。”
衛朝楓點點頭,想要抽回手。
謝勁風緊緊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她眼中有淚,不明白他為什麽就是不肯給她一個機會。
她在葬禮中對祖父的心意令衛朝楓服軟,不願同病痛中的人計較。他抽回手,對她道:“我留秘書在這裏,你放心。”
說完,衛朝楓轉身離開急救室。
一擡眼,四目相對,熟悉的身影近在遲尺。
一對情人,疏離多日,就這樣不期然照面。
衛朝楓一愣,随即回神,快步上前,完全是本能反應。
“你怎麽會在醫院?”
“來看醫生?”
“你有哪裏不舒服?”
三連問,程意城一個也沒有回答。她同他計較一回,不允許他剛剛送一個女生去看婦科後再對自己做同樣的事情。
“沒什麽,路過而已。”
沒事路過醫院進來看看?衛朝楓不信這種鬼話。
“病歷卡給我看看。”說着,就伸手去拿她的包。
“都說了我沒事!”
從來不說重話的人,忽然飙高音,連路人都被驚擾,紛紛轉頭看向他倆。她向來大度,今天卻無論如何過不去。
他幾時回來的?
有當她是女朋友,告訴過她嗎?
大廳裏,人來人往,程意城不欲和他沖突:“謝總監在等你,你去忙吧。”
衛朝楓盯着她,目光灼灼:“你去哪?”
“我要回蘇市了,公司還有事。”
“呵,為他照看公司?”
“……”
“當日你在醫院照看他的人,如今連顏家的家族企業也要一并替他照看了?你當自己是行政助理,還是顏家女主人?他說了喜歡你,怎麽,你心動了?”
程意城擡頭看他,臉色變了。
他亦然。
衛朝楓心情極差:“那我不耽誤你,你忙。”說完,轉身就要走。
一個醫生快步走來:“衛總。”
說着,遞來一張單子。
私立醫院,錢到位,方方面面都能照顧到。醫生禮貌對他道:“謝小姐有些意外情況,馬上要做一些檢查,需要家屬簽字。”這年頭,醫患關系是大事,處處講究落筆定責。
謝家父母意外身亡十多年,謝勁風受衛鑒誠照拂長大,根本沒有家屬,這事人盡皆知。如今能算點交情的,數來數去只有一個衛朝楓。醫生将筆遞給他,衛朝楓掃了眼賬單,萬把塊錢的事,對他習慣花錢用“億”做單位的人來說簡直像不要錢。他落筆簽字,将賬單還給醫生。
程意城看在眼裏。
——你告訴我,什麽叫“家屬”?
她忽然對他失望至極。
這段感情,不要也罷。
他放下筆,聽見她說:“衛朝楓,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他怔住。
像是聽見一個不可能。
“是要和我分手嗎?”
“嗯。”
衛朝楓笑了。
随後是滔天的憤怒和失望。
“程意城,當初你對我提了一次分手,我舍不得你。如今你又和我說這句話,你真當我沒你不行?”
他是有恨的。
這段感情他理虧在前,所以處處忍、處處讓,到最後,連祖父的期待都忍了過去、讓了出去。他以為他能用忍讓換來她的喜歡,誰知沒有。不僅沒有,還在今天再次提了分手。他恨透了她提“分手”的樣子,那麽果斷,輕輕就說出來了,渾然不顧相愛四年的感情。
“不。”
她忽然輕聲道:“沒你不行的人,一直是我。”
衛朝楓怔住。
他就要自責,卻聽見她講完後半句——
“以後,我不會了。為你,不值得。”
話到此,兩人都明白,覆水難收。
“好。”
衛朝楓心灰意冷,違心了一回:“我們分手。”
他快步離開,經過她身邊,誰都沒有再看彼此。
程意城走出醫院,天色陰沉沉的。天氣預報說傍晚有暴雨,看樣子會提前。她茫然四顧,找不到回家的路。暴雨前刮起大風,肩上的包被吹得亂晃,勒得左肩生疼。她将包拿下來,抱在胸前。包裏躺着她的病歷卡,清楚寫着醫生的筆跡。其實她也去做婦科檢查了,其實她也想有他陪着的。
“分手了。”
她輕輕說了聲,好像連自己都不敢信。要這樣說一聲,才認清現實。
四年感情,這就都散了。
程意城走着,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她有錯,他也有錯,在一起就是錯上加錯。七十億分之一的概率,為什麽要在那一個夏夜,讓她遇見衛朝楓?
她走了一路,哭了一路。這是自家之痛,不必給他看見。萬家燈火,最不缺的就是陰晴圓缺。男人女人,分分合合,就像一場場的戲,臺上演,臺下分,太入戲就不好了。戲要三分生,演得起,收得回,如見一個美人,一眼有嘩然之色,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誤人;再一眼,也就這樣了,紅花綠柳,換個模樣,還一樣是花,一樣是柳。
程意城輸就輸在太入戲。
四年光陰,大好的一生也就過去了。漂亮話誰不會說,“不就是失去一個男人”、“一敗塗地,沒有骨氣”、“父母白白生養了你”。
暴雨中,程意城痛哭失聲。
她失去的,真的不僅僅是一個男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