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璧雪8
璧雪8
寺門前一大塊青石階,中間微微凹陷,積着雨水。石邊生長一溜青苔,幾乎向裏蔓延,僧人也不掃除,任其滋蔓,再過半載就能長滿整塊碧階。
因這階前無古木掩映,得以露出天光,潦水中倒盛着一輪明月。寒鴉高啼,振翅聲響徹月夜。溶溶月色被人踏破,薄潦泛漪,尋複歸團圓。
連城璧和傅紅雪立于門前。
寺門開了半扇,一位年過半百,眉須灰白的僧人立在前頭。他身着煙灰色白衿直裰,腳蹬皂布鞋,手裏攥白燈籠,燭火燃了半支,冷冷的燈光在月色下顯得多餘。燭光和月光分別自上下打在額颔,人越發看來清泠泠,癯弱似要随飄風遠上雲間。
“聽聞傅施主來了卻一樁前塵舊案,無知恭候多時。”無知右手作禮,颔首示意,左手提的燈籠紋絲不動。
“和尚多情。”傅紅雪言畢,擦身進寺。
連城璧經過時莞爾。倆人私交甚篤,無知一眼識出那是道安的神态,連城璧仿佛在問“月色如何”。
無知回以淡然一笑,是答“月色頗佳”。
走到半路,傅紅雪問道:“怎麽這寺院老僧一個個那麽多事。”
連城璧不由得哈哈大笑,回道:“有什麽稀奇?大徹大悟遁入佛門,便有徹悟的原因。平常人曳尾塗中,快活自在,哪裏輪得到來參這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空那受想行識,冷落眼耳口鼻舌身意。人生在世不稱意,求個超脫,心事多些可以料想。”
傅紅雪冷冷道:“你這又悟了。”
連城璧長嘆一口氣,自失道:“執迷不悟。”
說話間,燃香的石壇已抛之身後。香火雖燒盡,幽淡的氣味卻飄蕩在濕潤的空氣中,和着樟樹、青草、雨露,所有的山水廟宇,直撲打在每一寸味蕾深處,湧出說不清道不明的苦。
禪房走廊欄杆上的紅漆在夏末才幹透,自走廊延出的小徑兩旁載滿箬竹。端午清明,南方來的僧人采摘箬葉裹糯米粽或墊青團。連城璧私心想長久留在山中,最好傅紅雪也能同他一起嘗嘗這粽子、青團的滋味。年複一年,無人驚擾,待山下桃花落盡,山中紅花姍姍開放,山下冰雪消融,山上白雪初化,颠倒天地歲月,百年後托體同山□□享漫漫白晝與長夜。
禪房每間屋前兩株芭蕉,正對着窗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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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回屋,坐在床上道:“豐縣多雨,命匠人造了長廊,可惜晴天開窗望不見明月。”
傅紅雪滅了蠟燭後躺下,氣息綿長,聽來不知是睡是醒。
連城璧輾轉未眠,思量再三道:“我自己沒什麽好說的,說來徒惹人笑話。”
“有一個錯誤,以為交心依靠多言。”傅紅雪自白道:“我不是一個好聽客。”
他這話明明白白告知——你不過需要傾訴,我卻不想聽。
連城璧熱心瞬間冷下。依偎取暖,舔舐傷口,終究不能救贖,人只能自我成全。負擔一個人已經是一生解不開的難題。他瞬間失去力氣,三十年來的經營無需賦予正當的借口,便承認了流俗。他恨自己不再貪功戀勢,恨自己的叛變。他又在某一天流幹了淚,此刻心裏眼裏空無一物,不知何等滋味。
傅紅雪不談人間事,所聞所見都封藏在心底。曾經還有買醉放縱,到了這般年紀已然學會自己咀嚼酸甜苦辣,夜深人靜,反刍自傷。
一個勢必要将自己打點成金玉的人,一個生來就是敗絮的人。
一個活在別人眼中,一個沉湎自我世界。
連城璧艱難開口:“我曾在淮南聽人彈《蕉窗夜雨》。她死前央我取一株芭蕉置于墳茔邊,說是兒時和娘親浣衣的河邊常見。”
起先幹澀,說着說着順暢起來,像是真的有情有義。
他醒悟般道:“我總以為連城璧的妻子要是天底下最美的,也的的确确是最美的。但為什麽我失去了她,可惜之餘,卻更多想這樣的美貌還會有第二個,相處那麽多年,還不及一個數面之緣的撫筝女。”
說完,連城璧終于輕松。
他是不憚于承認自己可鄙的,他只害怕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可鄙的。
他理應是最好的。最好的名聲,最美的妻子,最出衆的武功,令人豔羨的財富。
但他為什麽自覺不如一個貧窮孤獨的跛子。
可知有些東西不能用外物衡量。
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這種不能掩抑的差距,卻頭一次生出如此親近的心。
他終于感受到凡人的喜怒哀樂。
幹幹淨淨地體悟了朋友與志同道合。
正如一葉知秋,他通曉了凡人,自此成為了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軀。
但這一切都要他自己咽下咂摸,與他人毫無關聯。
連城璧側身,在黑夜中注視着傅紅雪。不料他決心要交的朋友竟不能共享喜怒哀樂,霧霭流岚,世間的一切一切。
他一夜不安,睡得很淺。
夜半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淋濕整個山頭,整個豐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