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璧雪9
璧雪9
連城璧睡得極不安穩。
用聽覺把握方圓百米動靜的武人,在這種多疑的時刻總不太歡喜雨聲。雨打在芭蕉,砸在黛瓦紅牆,濺落池水泥地的聲音,都巧妙地同傅紅雪綿長沉穩的吐納融在一起,印入憂心裏。
連城璧不敢深眠貪睡,半夢半醒間忽如墜冰水中,只覺得又青又藍的海水往嘴裏倒灌,嘗了一口不情不願,卻癡癡魇住,掙紮不得。無論他如何凫水,分寸不移,大大小小的泡沫黏黏膩膩地附着在□□的肌膚上,揮之不去,眼見着海水退潮,露出水面。海上飄着雨,不知從上下左右前後哪裏來,只知道一絲一絲最終都沉入海底。極目遠眺,海平面泛出團圓的秋光、歡喜,與極深極落寞的一縷朝陽共落霞,光影、情緒、歲月與天地通通映入眼簾。
他一時分不清看見的是海平面,或是地平線,只分辨出朝陽墜落,霞光冉冉攀起。一擡手,撈出一把剛剛落在水裏的雨,原來掬出的正是熠熠生輝的漫天星辰。他心裏快活起來,想着送給自己最要好的人,來不及仔細思量就便怏怏不樂,他有什麽要好的人呢?
心思流轉間,聽得一聲缥缈空靈的呼喚:“回家的時辰到了,等你很久了。”
連城璧樂不可支,急忙忙沖天邊外的那個人攤開掌心,空空如也。風自掌心掠過,他悵惘不已,若有所悟地雙手合十,一條紅色的發帶躺在手中。
他正回憶這說話的聲音如此熟悉,就聽到傅紅雪掀開被子的動靜,瞬間從夢中驚醒。
傅紅雪穿好外衣,只手绾起青絲,熟稔地在黑暗中打點完一切。
黑暗遮不住有心人的眼。
他們這樣的人都太習慣黑夜了。
“你醒了。”傅紅雪起身。
是了,是這個聲音,連城璧心想。
傅紅雪等了一會兒,連城璧呆呆躺着,沒有起床的意思。他問道:“你還不起?”
連城璧轉頭,見傅紅雪的發帶挂在肩頭,不禁楞住,随後展顏一笑。
傅紅雪沒等到回答,詢問道:“哪裏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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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傅紅雪等連城璧起床好帶他去洗漱。
雨勢漸緩,天還陰着。若是晴天,臨近卯正,東方已大放光亮。如今屋內黑沉沉,屋外濕淋淋,人懶散,沒有心情多看多想,只賴在床鋪裏不聲不響。
傅紅雪等待不耐,推了門,循着印象往山下走。走到正殿前的池塘邊,身後的人趕了上來,将傘打在他頭頂。傅紅雪接過月白的油紙傘,兩人并肩而行。
連城璧引着他調頭往後山行。走到寺院後門,雨越下越小,緊接着就不成氣候,不一會兒停了下來。
兩人出門,秋風吹拂,枝葉上的雨水簌簌地落下來,不好收傘,一直撐着。
在後山頂,一池清泉歡快奔流而下。有一塊白石如同杯杓盛滿了泉水。
連城璧遞過自己的傘把,示意傅紅雪接過替他撐傘。
傅紅雪搖頭,他左手握刀,右手握傘,再沒有第三只手。
兩人福至心靈,同時收起了傘,昨夜的雨便于今晨滴落在他們身上。
傅紅雪單手捧起一把水,在臉上胡亂塗抹,便算作洗好臉了。
連城璧看不過,也不好越俎代庖,從袖中抽出一方白絹扔去。
傅紅雪随手接過,呆了一下,也不用來拭幹臉上的水,也不還,就收回自己的懷中。
兩人漱完口,剃完胡須,一同返寺。
連城璧偷偷瞥了一眼,傅紅雪臉上的水珠順着頸颔流進衣領中去。傅紅雪衣服穿得結實而不板正,又落拓又漂亮,說不出來的神韻。
這時常人就免不了要想為什麽一個人要遞過白絹,一個人要收回懷中。他們随心而動,随意而行,就只感慨秋風好不惬意,秋雨好不清涼,多得一刻,便是賺得一刻光陰。
山頂的銅鐘響起,僧人陸陸續續走出房間。
連城璧拿出一塊桂花糕,掰成兩半,分了傅紅雪一半。
傅紅雪才知道昨天阿七神神秘秘,只是給連城璧遞了一塊桂花糕。
和僧人們一起喝完白粥,他們回房。
天已經亮起。
傅紅雪在屋內靜坐半晌,無所事事,搬了木椅靠牆坐在長廊上。
晨霤承檐,秋風落葉。
在這裏能聽見自然變幻的聲音。
連城璧出來的時候正撞上阿七回來。他伸手一撈,把阿七高高舉起,呵癢逗弄,直挑得阿七緊緊摟住他脖子,趴在他肩頭。
傅紅雪仰頭看着,靜默,不發一言,隐隐歆羨,自覺地倒數起剩餘的時光來。他想起那首凄婉多情的歌,心中一句一句回憶,先是“朔望月,朔望月,今朝盈盈明朝缺”,想到今天正是中秋,又是“欲言情更怯”,想着和眼前的人不過兩面之緣,有什麽好說?想着想着,覺得終究沒有好多想的餘地,便歸于平靜。
連城璧佯裝嚴肅道:“你今天怎麽不和無夢師父練功,偷懶回房了?”
阿七好不委屈,辯白道:“昨天晚上師父叫我接下來幾日跟着你,他有事情要忙,今天我去找他,他果然不在,恐怕昨天夜裏就下山去了。”
連城璧放下阿七,囑咐道:“最近多事,你白天去藏經閣和無心下棋,晚上早點回房,不要在別處逗留。”
傅紅雪若有所思。
阿七離開之後,連城璧和傅紅雪坐在一處,看風吹芭蕉。
連城璧問:“你什麽時候走?”
傅紅雪想了想,答道:“我想多待會兒。”
“你不殺人了嗎?”
傅紅雪不回答。
連城璧也不想說話了。
“打打殺殺沒什麽意思,人是為了活着的,不是為了去死,更不是為了殺人。”傅紅雪閉眼,輕聲道。
他想,和一些人談天說地,勤耕溫飽,游山玩水,怎麽才是活着。
他覺得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