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璧雪14

璧雪14

今夜的酒館人格外多,都是練家子,頗有幾分功夫。但酒館卻格外的靜,仿佛落一根針都能夠聽到。

這時候稀奇的更漏聲就顯得太過響亮了一些。

空中傳來一陣幽暗的薔薇香氣,門窗皆關,不知從何而來。

秋風把門吹開,就聽到古琴淳厚的弦音,高低相和,泠泠如水擊白石,铮铮不絕于耳。

風乍一吹進,香氣反倒消散了。

不管香中是否含毒,老練的人都早早閉氣。

屋內的人盡相望外,只見遠道中幾十個豆粒大小的人自銀杏林海中飄來,眨眼如拳頭,走在紅燈旗下,再一眨眼就站在門外,款步如舞般進屋。

最前面兩個女人梳着一尺高的同心髻,簪了六雙玲珑飛芝玉釵,發後插了嬰兒手掌大小的象牙琵琶。兩人一左一右開道,一人手舉一副棺椁,同時放手,棺椁輕輕着地,一拂袖,棺正巧開了半扇。外椁是騰雲紋龍鑲金楠木,內棺是栖桐雕鳳嵌銀紫檀,正是一對龍鳳呈祥。世上絕大多數人倘若葬在這棺材裏,身後倒比生前富貴起來了。

從她們身後傳來琴聲,這才發現後面立着兩位身量一致的幞頭幼童,他們身着墨藍廣袖長袍,銀色黼黻,滾邊蘭竹,長夜生輝。

“廿年一約,祖父因病修養,小生任葦航特此前來還債。”

一陣虛無缥缈的人聲響徹耳邊。

婢女與書童讓出一條道,兩排俊俏美貌的男女便次第湧進,雙頭托舉名貴非常的木椟,木椟上刻镂着花樣不一的雲瑞、牡丹、貔貅、虎豹、淩仙樂伎、落泉畫師等。站定後,屋內裝不下這許多人,前後接連延伸至紅旗下。

這些人動作如出一轍,打開木椟,前面木椟中裝的是金銀,中間盛滿了珠寶,最後則是絕跡的名家書畫。

這麽多人,琴聲與人聲,卻唯獨不聞腳步聲。

衆人以為無人時,任葦航才姍姍來遲,摟着一位絕世罕見的美女跨過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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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梳着堕馬髻,三只金步搖發前擺,發尾懸落一朵滴露薔薇,螓首蛾眉,人比花嬌,烏唇妝淚,靥輔承權,如泣如訴,似哭還笑,容止非言語能描摹,攝人心神,動人心魄。

但即便如此,見了任葦航,誰也注意不到這女子了。

任葦航一身濃紫,玉簪随意盤起滿頭青絲,衣襟大敞,袒胸露乳,颀壯勁厲,端的是俊秀通脫,風流雅致。他手握一把玄精鐵扇,“唰”的一聲打開,幾縷散落的額發随風飄揚。

他走上前去,鐵扇遍指兩排男女,朗聲問道:“這金銀珠寶,價值連城,可抵當年所受的符契?”

他不問還好,一問正戳在夢娘心尖上。

她厲聲呵斥:“千百條活生生的人命,你竟然想拿死物償還?”

任葦航不急不躁,含笑道:“我正是為此而來。聽聞二十年前的中秋夜,豐縣全滅,只零星活下幾個恰巧離開的人。木屋一炬,化為煙塵,活人屍骨就埋在大道邊上。”

屋內的人聽到這一句齊齊變換臉色。

原來遍地的銀杏是由人肉血脈養育而成,突出的山丘正是千百個墳地。

連城璧也不曉得各中緣由,原來他還想與傅紅雪在北山共度餘生,這下竟化為泡影,忽郁郁不樂。

“我雖知道內情,但犯下滔天罪行的卻不是在下的祖父,事實上家母正因此喪生。”

“殺人的共有兩批,”任葦航說到此處,問夢娘:“你還記得任退之嗎?”

夢娘不想從他口中聽到昔日好友的名字,忽然憶及他的姓,便淚盈于睫,嗚咽道:“記得,一日不敢忘懷。”

任葦航見她動情,心中溫暖,柔聲道:“正是家母。她原叫任柏舟,是家中獨女,自小當男兒撫養長大。因為愛上一個出家人,不顧父母阻撓,與人私奔,改姓易名。”

這時無知疑惑地喊道:“任……葦航?”他走上前來,細細打量,見這俊俏的年輕人臉上棱角柔和之處确實有幾分熟悉,便霎那紅了眼眶,低首喃喃道:“原來你姓任,叫葦航。”又擡起頭貪婪地望着他,破涕為笑:“好。任尚書到底是才子,母親叫柏舟,兒子取名卻不用《楚辭》,随了母親叫葦航。”一時間,無知又哭又笑,反而像是哭笑不得。

看來無知也是舊相識了。任長卿官至禮部尚書已是二十多年的事,女兒出走,他為人恥笑,沒有聯姻,在廟堂中步履維艱,幾年來屢屢谪遷,早就致使隐退。

任葦航見他這樣丢人,不由得冷冷哼笑,輕蔑的目光掃過,再不肯多看一眼。

他仍舊對夢娘說:“當初歹人以家母姓名要挾,羅二迫不得已交出虎符,歹人以為得手就離去,可家母毒發身亡。第二批人不見虎符,殺盡無辜。祖父念惜女兒,中秋前來看望,卻只見屍首,他正是在兩批殺手的空隙中将我帶走。”

他問:“聽說你留在這裏是因為一張字條?”

夢娘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褪墨的紙張,字跡斑駁,潦亂遒勁,依稀能夠辨認出“二十年後中秋夜,親自索命,血債血償”兩行字。

任葦航見了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定。

任長卿善書蠅頭小楷,便娟秀麗,這手筆怒急攻心而作,即便歷經二十年風塵,仍能看出悲恸哀恨。

他将紙張還給夢娘:“這是祖父希望我二十年後能夠替母親報仇雪恨。”

夢娘頓時淚如雨下。

二十年來,她以為這紙張是仇人留下約戰的,日日夜夜就憑這吊着一口怨氣過活,卻原來不是,一下失去信念,茫然不知所措。

羅二也大失所望,心中哀戚不能與旁人道,慷慨落淚。

任葦航見如此情狀,心中也大感痛苦,長籲一口氣道:“不過我雖不知殺害母親的人,但第二批屠戮無辜的幕後兇手倒是一清二楚。”

夢娘與羅二心中大起大落,又即刻燃起希望,問道:“是誰?”

任葦航微笑道:“用人命換人命。”他拍拍地上兩口棺材,“幕後黑兇是兩人。母親多年來孤苦伶仃,躺在泉下十分寂寞,如果有兩個舊人甘願進這棺材中為亡母殉葬,我就告知。”

夢娘變了臉色,重新看待眼前這個亡友的遺子。任退之溫婉大度,滿腹才情,兒子卻如此表裏不一,陰險毒辣,真是造物奇巧。

“如何?我想十分公平吧。”

任葦航合攏鐵扇,顯然不會善罷甘休。

夢娘左顧右盼,數了數這裏有五個任退之的舊相識。她不願別人赴死,就自動走去。

羅二還沒來得及攔住她,任葦航卻伸手叫停。

“前日枉死的李五刀已經化為齑粉。”說罷,用掌風掀開身左的棺材,裏面露出一壇骨灰。

聽到李五枉死,夢娘臉色刷白。她與李五滿打滿算四十年的交情,卻聽信讒言,害死了他。

任葦航對夢娘觀感複雜,又憐又恨,轉身道:“還有誰比夢娘與家母交情深,請另一口棺材入眠。”

無知最後念一聲“阿彌陀佛”,像是解脫,又像是極不情願,心痛任葦航最後一面都不想再看他,只得戀戀不舍地爬進了棺材中,自己就把半開的棺木合上。

連城璧在棺木合上的一瞬就聽不到無知的呼吸與心跳,心中一陣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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