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璧雪15

璧雪15

連城璧看着無知赴死,他兒子如此不待見他,要他為亡母殉葬,明白過來,無知騙了他,他一定對不起任柏舟母子。

無知和他回憶往昔的時候,臉上淡淡,語氣中卻難掩哀痛與歉疚,現在想來竟是這麽回事,叫人同情他也不是,埋怨他也不是。

連城璧又回頭望向無夢,無夢低頭,似乎是不忍心看故人死去;望向夢娘,夢娘如亂風中的轉蓬,急流中的碎萍。

連城璧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貼近傅紅雪耳側,悄聲道:“你知道二十年前的少镖頭叫什麽嗎?”

傅紅雪搖頭。

“林曉,字夕之,夕陽的夕。”

林夕之,林夕,這豈不就是一場從春曉至秋黃的大夢?

傅紅雪想了想,問道:“夢娘叫什麽?”

連城璧回道:“程招娣”

這是傅紅雪所不知的又一段故事了。他現在還不明白程招娣為什麽痛恨自己的名字,不會明白饑荒中她如何從惟一的弟弟手裏搶過糧食,不會明白為什麽改名夢娘卻要嫁給羅三。

如此看來,他并不是世上惟一的不幸者,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苦難裏,他只占了一份而已。他的苦難也因着別人的苦難被救贖,在豐城往事的餘音裏陰差陽錯地收獲了無上的快樂,他兜兜轉轉三十多年,犧牲了童年與青年,在中年的最初就尋到了兩情相悅。連城璧有多麽敬畏和愛惜他,他就有多麽的感念和珍惜連城璧。

這是不容易的,人的感情是莫測的、瞬息萬變的,也是不能對等的,不在争吵過後生出猜忌和怨恨,而是第一時間為了對方自省妥協,多麽難得。可每對愛侶轉為怨侶之前,至少也有過這樣甜蜜貼心的時刻吧。連城璧心想,他們不要思變,不要計較多寡與對錯,他要與傅紅雪一世如此,來世如此,生生世世。

傅紅雪問:“是不是有一座殿叫‘夢空’?”

他想,是誰懷着怎樣的心情在匾額上寫下這幾個字,再飛身把它挂于殿上的呢。

又問:“是不是有座高塔,可以遠眺羅三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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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回答一個“是”字。

兩人說話間,從門外蹿進一個光頭和尚,這種時候,這樣冒失的小孩。連城璧一眼認出他來,是偷偷從寺院中跑出的一塵。

無夢怕他生事,攔下他,緊緊箍在懷中。

一塵功夫不及屋內的大人,他躲得很遠,因此沒被發現,見師父躺進棺材沒了聲響,這才顧不得沖了過來。

他慌張問道:“無夢師傅,你為什麽要阻止我?我只是想看看,就讓我看一眼,他怎麽就不動了,他不出來了嗎?”

無夢幾欲落淚,不好直言無知已死,不松手,不說話。

一塵從慌亂中鎮靜下來,這一冷靜,什麽都想到了,于是吃驚問無夢:“發生什麽事了,你不去救他嗎?”問完這兩個問題,自己心裏忽地冰涼,恨恨道:“我不管你,看錯了你,請你也放開我,不要管我,一塵生死自負。”

這小孩轉瞬間想通,不知是看慣了多少人情冷暖,說出了這樣絕情的話。無夢眼含熱淚,他倒是目光炯炯,看得出是一雙流幹了淚的眼睛。

一塵無法,又毫不希望地問連城璧:“你呢?”

連城璧不知怎麽回答,就只好不言不語。

一塵的目光從他身上轉到任葦航,對他道:“你今日不殺了我,來日就是我殺了你。”

任葦航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小禿驢有點意思。斬草除根我是知道的,二十年前兇手留了我這麽個禍害,我總有一天要他償命。如果今天我留下你,我寝食難安,但你這麽說,我遂了你的願,也解決了後顧之憂,你的死讓我白白高興,你逞一時之兇豈不是愚蠢?真正的有志之士理應韬光養晦,你還太年輕了些。”

話音未落,他先從袖中掏出一粒棋子打了過去,最後一句話才随後說完。

無夢揮袖擊落,輕輕一下,黑棋散為灰燼。

連城璧對無夢道:“他沒有惡意。”

無夢護崽心切,其實也知道棋子是打在睡穴上的,內力不大,但仍不信連城璧。

連城璧看一塵不怕死的模樣,一陣頭痛,對無夢道:“點他穴道,帶他回去。”

無夢便橫抱睡下的一塵離去。

夢娘見他離開,忍不住出聲道:“把我也帶走吧。”

無夢聽到她聲音,回首,她還是那麽美,或者說,她更美了,匆匆一瞥,轉身出門。

夢娘沖他背影罵道:“死禿驢,心裏住着個死人,還妄想修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無夢頭也不回,悠悠道:“我心裏住的是活人,你當初本不必殺她,我不替我修佛,我替別人還債。”

夢娘咬牙,一念之差,謬以千裏,可謂自食惡果。

任葦航這下徹底不同情夢娘了,譏諷道:“看來你也不用知道殺害你丈夫的兇手了,你或許還要感謝他讓你做了寡婦,你面對他,不是尋仇,是恩将仇報了。”

夢娘聞言,擡頭盯着他。

任葦航雖然不喜,卻也不得不承認,明明算不上掐尖的美女,但這個女人一舉一動就是有活生生的靈氣,就連兇狠的面目都漂亮得不行。

無夢走得遠了,一句話傳來,回答她的請求:“我帶不走你,你是自由的,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夢娘聽了高興,只是任葦航一通貶低,她性格剛烈,就此滅了跟随無夢的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問道:“張瑀已死,你可以告訴我兇手了麽?”

任葦航開扇,扇了一陣風,将裝了人的棺材從地上吹起,另一只手随意接過,邊走邊把扇子插在衣帶中。

婢女書童在他開扇時通通離去,飄向杏海深處。

他向門外走去,從頭上抽出發簪,甩向身後,夢娘伸手接住。

臨走前,任葦航忍耐不住,輕輕笑出聲來,一派天真道:“先前趁大家不留心,我放了一陣薔薇香,只要門一合上……”說到這裏停頓一下,笑得更加恣意放肆,接着道:“這屋子不就是一幅大大的棺材了嗎?”

他走出門外,門立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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