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吳山酥油餅(上)
吳山酥油餅(上)
梁晩抵達杭城時,杭城正被一團雨霧纏繞着,不眠不休。
這座城市的景致向來是極美的,無論四季,在南方一衆江南小城中相當著名,而雨季的杭城也不落風俗。梁晩從地鐵口出來,呼出一口飄散在空中散去的白霧,站在出口處,腳邊是24寸行李箱,和一把剛剛買的透明雨傘,以倉促應付這場猝不及防的春雨。她擡眸,試圖從身邊匆忙的人群中留下今年對杭城的第一印象。
雨傘擱置在行李箱拉起的拉杆上,她慢條斯理從風衣口袋中掏出手機,查看前去的地址。
租住半年的住宿地點,來自朋友推薦。風景秀美的杭城每年都會吸引來大批攝影、書畫愛好者,梁晩此次前來是為拯救匮乏的靈感。接下的畫展系列創作卡在開頭,她心煩意亂,想找個安靜地方尋找靈感。
有人推薦杭城,梁晩本不甚在意。倒不是杭城景致不佳,實則來過太多次了。無論是幼時随父親寫生,亦或是後來集訓,杭城是中國畫畫師常來之地,她沒道理不熟悉。但也僅是相對而言。
相比之下,她更喜歡去南城或北城,文化悠久,景點衆多,特色鮮明,也好出畫。更重要的,她喜歡,是從小生活的地方,了解得多,好下筆,故而作品中涉及相關的也多。不過正因為如此,這次需要換個地點。
但朋友推薦的話卻意外讓她心動:住處安靜,附近離西湖極近,步行即可抵達,周遭是老城區,煙火人情盡在古舊磚瓦中。
于是欣然前來。
這處房間是一處院落裏,在城橋路附近,旁邊是杭城著名的古街,商業化得不錯,不落俗,生意好,一到晚上燈火通明。朋友大力推薦,從市中心騎單車過來只要二十分鐘,訂外賣很方便。
只是離地鐵口較遠,坐公交倒更方便。她掏出手機查看地圖,彎彎繞繞要走上十幾分鐘才能到,看着纏綿的雨勢,心頭多少添幾分煩意。
認命地撈起傘,打開,拖着行李箱,走進一幕天雨,愈行愈遠,長如珠簾的春雨将她包裹,也将她掩蓋。
來時雨勢洶洶,抵達住處時卻鳴金收兵,梁晚擡頭望着灰青色的天空,抖抖透明雨布上的雨水,頗有些無言。
頓在一處門前,她同行李箱站定端詳。眼前是處獨棟,從外貌看似乎有些年代了,像是以前的小洋房,乍眼一瞧在這條路上有些紮眼。但再看幾眼,也覺得順理成章了。旁邊是蔓延覆蓋牆面的爬山虎,二樓有向外探出的陽臺,擺了數盆多肉,綠意盎然的盆栽,粗晃一看長勢不錯。
上前叩門,門鈴嗡嗡的響了好會,她耐心等着,聽着上世紀的老門鈴聲,居然覺得頗有情趣。好一會才有人前來開門。是個一眼驚豔的小姑娘,長發及腰,烏青發絲順滑又漂亮,轉身時格外飄逸。對方歉意迎她進門,解釋她在後院查看花草,沒聽見前面門鈴聲。
她不甚在意,問過雨傘如何處理後,單手拎着行李箱走上臺階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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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宋文初,你可以叫我初初,我是房主的女兒。爸爸說你會在這裏住半年,樓上已經收拾好了,你可以看一下,有什麽需要可以找我。”宋文初落落大方,帶她簡單轉了一樓的房間。她雖然漂亮,卻不是有攻擊性的長相。同梁晚帶肉感的偏圓臉不同,她是标準的瓜子臉,雙眼皮漂亮得仿佛做出來的,但梁晚清楚,目前的技術很難做出這麽完美的雙眼皮。漂亮歸漂亮,她的氣質卻不讓人生厭,在高雅的邊緣有幾分柔和的意思,笑起來格外奪目。
梁晚颔首表示明白,率先拎着行李箱上樓。樓上是簡單的兩居室,一間畫室,一間卧室,附帶一間浴室。她一向對生活品質要求不高,逛了圈覺得生活必需品都置辦得差不多,很快下樓。宋文初正盤腿坐在沙發上喝酸奶,聽見聲音便側過頭來,“姐姐,有什麽還需要加的嗎?”
她搖搖頭,“夠了,麻煩你了。”
宋文初笑說,“這有什麽,我經常幹的。噢對,我平時會住在一樓,因為我的學校在附近,有什麽問題都可以找我。我白天上學不在,每天上午都有鐘點工來打掃衛生,明天上午你可以和阿姨說清楚你的需求。還有,這邊城橋路雖然看着沒城區那邊繁華,但其實是蠻有意思的,姐姐平時可以出去轉轉,也有不少杭城本地特色美食,雖然有的不大可能吃得慣……哦對,我一般都在對面吃的,那是我外婆開的私房菜,外婆去年身體不好在休息,所以現在是哥哥在接手。你平時如果想吃東西的話可以去對面哦,味道很不錯的。”
小姑娘太熱情,噼裏啪啦說了太多,梁晚本只想下樓同她說一聲就去休息,結果被她這熱情得一弄反而沒好意思走,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被拉上沙發端上了酸奶,等宋文初因為說太多大腦有點缺氧不得不停下來時才恍然:我怎麽坐下來了?
喝了幾口酸奶,确實還蠻好喝的。她默默記下透明玻璃茶幾上的酸奶盒,決定下次看到了買這款試試。
宋文初說她今年十六歲,在附近的高中上學,從小學芭蕾,是舞蹈藝術生。父母都不在杭城,在鄰省工作,對面是她哥哥,廚藝很好,啰哩巴嗦,是話很多且文绉绉的博士生。
宋文初似乎不怎麽喜歡學習,對她哥哥的“博士生“再三強調:她念書十分鐘就覺得頭暈,深感他們可能不是親兄妹。
梁晚耐心陪她說了好會的話,直到有電話打來,宋文初猛地彈起來,有些懊惱地意識到她可能又說了太久。梁晚對她生不出惱意,可能是因為她太生動活潑,青春的美少女,沒人能忍心苛責。
笑着擺手,她快步上樓,進房關門,接通電話。
是爸爸。
他知道她近日為了畫展的事疲憊,靈感枯竭,但截稿日逐步逼近,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拼一把。她其實一向很抗拒為了畫畫而畫畫,但在這裏,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還好只是最後一次,梁緒川答應她,這是最後一次。她雖然不信,但仍想試一次。
沒什麽精氣神,似乎剛剛從宋文初汲取的活力已被全數榨幹,她疲倦于應付梁緒川,低低地“嗯“了幾聲,很快結束了這個電話。
昏暗的房間,她走到窗前,窗戶上還沾着幾滴雨水,證明那場雨曾來過。打開門,一股混雜着泥土氣息的風拂進,她走進陽臺,盆栽綠意鮮豔,多肉挂着雨露,她用手撣了撣。遠目眺望,這座老街就在腳下,行人來往。可能是因為臨近西湖的原因,這邊有不少臨街的房屋改做酒店或民宿,還有很多面館,早餐鋪,小飯館,看着就親切十足。
再往遠點,這條街的盡頭,就是那條古街,很熱鬧,旁邊躺着座吳山,有座鼓樓屹立在路口。
可能是雨後,空氣清新,她站了一會,心情莫名好了起來。心想或許朋友說得有道理,這裏很适合尋找靈感,希望此行順利。
目光落在對面不怎麽起眼的“蔡記私房菜“招牌上,是有些破舊的木頭招牌,看樣子是紅木,不過顏色快被髒污遮得看不清了,門面混在對面一衆現代餐館裏,不仔細看還真難注意。蓋因為附近的招牌都花裏花哨,門面寬敞,白熾燈透過窗,看着就…就很熟悉,每座城市裏似乎都有這樣一條街,繁華熱鬧。
她陡然想起宋文初的形容詞。思考了會,她下定義:一個博士生廚子。
也是蠻新穎的。
在床上躺了會,又下來把行李箱中的東西挨個拿出來。她的畫具很多,從家裏打包快遞過來的,奈何高鐵比快遞快,現在人到了卻開不了工。
于是去畫室轉了圈。
友人介紹說,這處住宅的夫人是位業餘畫家,這處住宅也是她年輕時居住的地方,結婚後搬去夫家。近年重新裝潢,也是由着朋友介紹,把空閑的房屋租住給來杭城采風取景的畫家,只接受女生。此處地段不錯,價格卻不菲,倒不是一般畫家能居住得起的。
不過如今大部分畫家都是用錢栽培出來的,寒門裏出來的少,這點錢也算不上什麽。
坐了小半日高鐵,身子乏,也沒胃口,梁晚拉上窗簾換下衣服,套了件工作室批發百十件的黑色寬松短袖,選兵選将出來條深藍色闊腿牛仔褲,輕松紮起丸子頭,踩上軟塌塌的厚底拖鞋,花色棉襪,決定出門覓食,順便轉轉。
以前倒是很少來城橋路這邊,上西湖也沒從這邊走過。她搜地圖,高德告訴她可以乘公交或騎車,可以說她現在的後面就是整個西湖風景名勝區。其實西湖在西湖風景區裏占地不大,更多的連綿的山,還有寺廟。杭城的寺廟極多,雖多淹廢,但塔仍立于世間。其中,三天竺是杭城人常去之處,靈隐寺名聲赫赫,新年初五拜財神迎上財神廟已是習俗,上天竺法喜寺也格外繁盛。這些她都熟悉。
下樓時宋文初已經不在原處,走到玄關處發現留給她一把鑰匙,于是拿起揣兜,鎖門,随便找了個方向走着。
雨後的下午,快接近黃昏了,天不是很暗,路邊不少游人,飯館裏的人也不少,小弄堂口裏的蔥包燴也排起了隊。她在路邊便利店買了根水果糖含在嘴裏,順着路往前走。兩邊都是做生意的小店,賣吃食的最常見,也有賣日常居家用品的,手工編織竹用品,面包房,水果店,酒店,和幾條小巷口,穿向不知何處。
右側則是高聳的高架橋,隔着的是一排不算整齊的餐館。樹下簌簌,時有流水奔流。
直到走到路口,路過一個牌坊,隐在兩側陰暗的樹葉中,前面是個拐口,城牆巍峨,“鼓樓”二字應然出現在眼前。而右側則是望仙閣,梁晚在上面寫生過,因為眺望附近的景致還不錯。
猶豫片刻,她轉頭,穿巷上階梯,嘈雜的人流與她相背,路過不少含饴弄孫的老人家,還有不少搓麻将打牌不亦樂乎,打累了就在旁邊健身器材上運動片刻。走了十來分鐘抵達城隍閣。掏出手機買票,打算上去走一圈。
順着路往上走,雨後的微風惬意,不知不覺走上頂。城隍閣其實不大,位于吳山頂峰,她象征性轉了圈就打算下來。站着拍照時,正定神聚焦,沒留意已經天暗,恍然間城隍閣周遭亮起燈來,她被小小吓了一跳。
于是下山道慢悠悠,走得也惬意。只是走到半途突然發現路邊蹲坐着個人,倒不是先看見他,而是聞到了一股香味,循着香味才發現他。
來時天還亮着,滿地的老居民,現下轉眼就見不着了。
本來不覺得餓,聞到才發現好像真的蠻餓的,看着那坨在漸黑的夜色中白得反光的棉布料,可能真的是餓了大腦有點轉不過彎,她猶豫了下就走過去,輕輕拍了下對方的肩:“你好,請問你…”
話還沒說完,對方轉過頭,她下意識先望向香源。對方手裏捧着個吃了一半的圓餅,看形狀好像沒怎麽見過,于是一下子卡殼了。對方也茫然,不知她想說什麽,大眼瞪小眼看了幾秒她才接上:“…請問你吃的是什麽,好香哦。”
這才擡眼看他,是個看着很幹淨俊朗的男生,清爽的短發,白色短袖,胸前印着個英文logo,斜挎包放在胸前。她有點近視,眯眼看才發現對方坐在地上,露着小腿,和白色的長襪。
可能是周圍學藝術的都不是很注意打扮,或者說是過于注重打扮,風格混雜不清,有的邋遢至極,有的主次模糊,有的靈異詭異,有的清心寡欲,還有的以穿山本耀司、川久保玲之類為炫耀,總之什麽人都能見着。浸淫畫室太久,陡然一見眼前這位打扮清爽,長相也幹淨舒服,眼神柔和純粹,讓人頭一眼生出:他是個好心人的直覺。尤其是一雙眼睛,很漂亮,她莫名覺得有些眼熟。直到被對方邀請坐在旁邊,遞來一枚熱乎乎的餅,她望着手上撒着白糖的餅,短暫的失語,才恍然想起來這雙眼睛在哪裏見過。
宋文初,她的眼睛也是這樣,很漂亮。
回憶起來好像無法想明白怎麽就被他三言兩語勸坐了下來,他還從包中掏出厚厚的報紙墊在上面,才讓她坐下來。手上拿着香噴噴的餅,直覺告訴她不對勁,但扭頭看了眼男生,他很認真的吃着,鼓着腮幫子在咀嚼,她也只好轉回頭,跟着啃了一口。
意外的好吃。
因為上面亮晶晶的糖霜,她本有些猶豫,但一口下去卻覺得很好吃。很酥脆,有些甜,但用量适宜,不過分,油量也把控得很好。關鍵是還熱乎乎的。
餅像個圓陀陀凸起來,能看見一層層的酥層,像千層酥餅,也像拿破侖裏的酥皮。
不知不覺吃了一半,止住不知從哪冒出的饞意,她才想起來跟他說聲“謝謝”。
這麽想着,旁邊的男生開口了,“外地游客?”
梁晚點頭,“今天剛到。”又嗷嗚一口,真是離譜的好吃呢。
他應該是吃完了手上的,正從包裏掏出紙巾擦手和嘴,把塑料袋放進紙巾裏包好後,才同她說,“這是吳山酥油餅,是杭城的特産,你吃過嗎?”
她眨眨眼,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嘴裏還鼓囊囊嚼着一團,她匆忙搖搖頭,用手擋住嘴,試圖趕緊咽下去回答他。
他卻并不在意,繼續道,“吳山酥油餅的歷史很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時期。據說,宋太/祖趙匡胤因戰事被圍攻糧盡之際,百姓以粟面油炸成酥餅濟饑,他十分感動。後來宋室南渡,此名點被帶至杭城,彙入江南面點中,後來也稱‘蓑衣餅’。”
她一愣一愣,萬分沒料到他介紹了一串手上這個餅的歷史。而他說完就安靜地看着她,似乎等待着她給出什麽反應。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餅,她頓了頓,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回答:“餅很好吃。”
又補充:“歷史也很悠久,謝謝你的介紹。”
“這個多少錢,我轉給你可以嗎?或者現金也可以。”
他滿不在意的笑起來,笑時眼睛跟着彎起來:“沒關系,你喜歡它我就很開心了。你要下山嗎,一起吧。”
雖然不解,但她還是慢半拍的點頭。
吃完剩下半個餅,對方遞來一張紙巾,擦幹淨嘴,學着他把塑料袋塞進紙巾裏,揉成一團。站起來,他彎腰把地上墊着的報紙撿起來,又從挎包裏翻出個塑料袋,只不過這回是一個更大的,還帶色,鮮豔的大紅色。
見她一直看着,他擡頭沖她笑笑,很用力才能看見他的嘴角有個小梨渦。梁晚溫順地眨着眼睛,安靜地站在旁邊等他。
天黑得很徹底,一路安靜,出來後便分道揚镳,他的身影很快隐在人群中。梁晚猶豫片刻,原路返回,在旁邊的便利店買了袋椰奶,吸管插在裏面,坐在高腳凳上喝完了才出來。
夜幕下的城橋路很熱鬧,旁邊的南宋禦街入夜後正是繁盛之際,路燈盡數亮起,石板路上的水漬殘留,被昏黃路燈一照,依稀泛光。
回到來時的起點,發現路口旁跳舞的廣場舞阿姨活力四射,對岸望仙閣黑暗籠罩處細看才發現有光照,薩克斯樂隊吹奏着不知名的樂曲,能跟着哼上兩句,卻不知歌名。
惬意的晚風,椰香彌留在口腔內,還有仿佛是幽靈般遇見的那個送她吃吳山酥油餅的奇怪男生,她一腳踩在水窪上,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