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菜豆瓣湯(上)
雪菜豆瓣湯(上)
春筍步魚,也是杭城一道名菜。
步魚很小,但肉質細嫩,極易入味,配以春日新鮮的春筍,湯汁的鮮美和筍的清香,是梁晚喜歡的一道菜。
不出意外的大吃一碗飯,姍姍來遲的宋文初和她用完飯後在門口閑聊休息。今晚的雨終于停了,但未來一周卻停歇不了。
宋文鐘做着最後的善後工作,簡單的打掃衛生,收拾廚具,檢查冰箱,關燈鎖門。宋文初告訴她,宋文鐘就住在附近的小區裏,也是外婆的老房子。至于這棟老房子,是母親當年的嫁妝,蔡記私房菜反而是後來由于這棟房子才把店面開在了這裏。
可惜外婆并不在杭城養病,她随宋文初的父母在上海,今年應該是過年才會回來。
“外婆說了,讓我好好學習,病好了給我做好吃的呢。外婆是我最喜歡的人,她可好了,做飯又好吃。小時候爸爸媽媽都不在,哥哥也在上學,我只有外婆陪着我。真難過,她生病了,我卻要上學,不能照顧她。”
梁晚望着天上,并沒有星星,“沒關系,你過好自己的生活,外婆就會高興了。等外婆回來,你就可以陪在她身邊了呀。以後你會長大,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無論是照顧她,還是和她生活在一起。”
她高興起來,“哥哥也是這麽跟我說的,但你說出來就好有信服力哦。我最近在練習一首新舞曲呢,等練好了我就拍視頻給外婆看,她肯定會喜歡的。”
“當然啦,你要好好練習,加油呢。”
宋文初被她激發了鬥志,回去繼續練舞;梁晚也上樓回房,思慮片刻,又換衣服去練工筆。畫工筆是很磨性子的一件事,但也很有意思。小時候技術還沒有這麽先進,臨摹先人之作不像現在買個Ipad下個app就能輕松達成,那時候梁緒川經常給她帶回來一些複印品,定期完成一幅臨摹作品。複印品大多是按照原尺寸複印,尺寸大小各異,看仔細很考驗眼力勁,梁晚當時還小,每每拿着毛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蹭了自己一身一臉的墨汁,恨不得把脖子湊到跟前才能看清。
現在方便多了,也多少缺了點意思,但對于大部分學畫的學生而言肯定是優點大于缺陷,尤其是對更多不是很有條件的學生而言——買不起Ipad,手機上下app也差不多。
臨摹了最喜歡的富春山居圖的一角,她比起宣紙其實更喜歡絹,質感更好更細膩,當然絹的價格也比宣紙要高,使用和維護也自然更麻煩。為了保存久點,有時候她會買生絹回來自己刷鞏,但太麻煩,往往醞釀好久的心情來做一次,一次性多做點。
許是摹上了喜歡的畫,晚上睡覺時都仿佛在富春山居圖裏遨游,樂不思蜀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梁晚最初覺得還好,最後幾天卻覺得自己仿佛整個人都泡在了濕漉的梅雨季裏,快要發黴了。一擡頭,就是毫無變化的灰色天空,有時會是淡淡的藍色,下着永不停歇的雨。行人匆匆,連南宋禦街的游人都少了些。
衣服全靠烘幹機作用,夜晚睡覺時仿佛呼吸在水裏,水氣彌漫在整座杭城,西湖在背後默默吞吐着,出生北方的梁晚縱使曾經歷過南方的梅雨季,但不影響她此刻的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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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好心情可能出現在吃飯的時候,還有捧着杯熱乎乎的咖啡,在雨季的空檔間隙中坐在門口,發呆或畫畫。
稍作思考,用手中的顏料調出和天空相差無幾的顏色,宋文初在旁邊鼓掌大呼厲害;畫了副天空,她喜歡得不得了,要過去挂在了自己床頭,倒讓當時随筆畫的梁晚有些不好意思了,許諾給她畫一副肖像畫。等天晴的時候。
于是宋文初比梁晚還要期待杭城天晴的時候了。
太陽如期到來。
整條街的住戶都在陽光普照大地時把自己搬到門外曬太陽,家裏有的快發黴的玩意也搬了出來,一時熱熱鬧鬧,行人只得貼着下面的機動車道邊走着。蔡記的生意照樣平平淡淡,雨天使人疲懶,只想窩着不願動,太陽出來才勉強讓人打起精神;而梁晚在畫室裏準備着城橋路這幅畫的最後收尾工作。
這幅畫的創作算是順利,靈感順利,用飯準時,她的心情也很好。
聯系杭城的師傅上門裝裱後,洗了個澡煮了杯咖啡站在陽臺上往下看,高崩壓力後的輕松和釋然席卷着她,而一杯熱乎乎的咖啡能最簡單的幫她逃離。
這家的咖啡豆也确實很不錯,梁晚看了下,最喜歡的這一袋喝了有一半有餘了,過段時間還得去置辦點,這次可以買多點。
漫無目的神游了會,自己都沒意識到盯着對面的蔡記看了好會,直到無意識數了好幾條魚後才恍然——數魚幹什麽?
反應過來再觀察才發現奇怪,今天買了好多條步魚噢,得有……一二十條了吧?這今天做得什麽菜呢,要這麽多呢?
搖搖頭又轉回房,下午宋文初一放學就回來了,梁晚也正好有空,兩個人叽叽咕咕商量着在哪裏擺什麽姿勢,最後決定在練舞房裏,宋文初換上她的練功服,選擇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畫下她喜歡的側臉。
正好陽光難得,透過玻璃照在她的臉上,梁晚先拍了個照以防陽光很快移動,迅速打底勾勒線條,先對最重要的地方——臉部進行描繪。
她工筆比寫意好,也自然在速寫上更喜歡細膩的描繪,但陽光難得,她抓緊時間,幾乎和打仗似的,臉部後是落在綢緞般順滑的練功服、青蔥修長的四肢上,連同自然蜷縮的手指,凸出的鎖骨,纖細的腰肢,和璀璨柔和的陽光。
後面陽光偏移,梁晚結合照片和實景,稍作改動,宋文初是半分耐不住寂寞的人,硬是為了漂亮抗了下來,自我安慰這就跟塑形似的,堅持久了才能好看。
但遠比她想象中的時間短,梁晚說“好了”的時候她還有點不敢置信,一時沒動,只是驚訝地望向她,随即反應過來脖子已然動了,才慢慢舒展四肢,撐着地板站起來。
畫作也讓她甚是喜歡,畫中的她面頰如玉,線條流暢,安靜地望向打落在地板上的那束光。整幅畫作幾乎都是圍繞着這束光延展,她姣好的容顏,盤起的黑發,圓潤的耳垂,修長的脖頸,她的美融合在了色調溫暖的畫中。
她有些不可思議般,幾乎屏息,看了好一會才喃喃:“真的好漂亮……”
梁晚笑着逗她,“你當然很漂亮。”
宋文初卻咬着下唇搖搖頭,看她的眼神裏帶着光,“不,是你畫的很漂亮。我…我說不上來,就像是,你發掘了這片場景的美。我、還有身邊,這束陽光的美,組合成了一個整體,看上去都很和諧,又很漂亮。謝謝姐姐,我真的很喜歡!”
她笑着拍拍宋文初的腦袋,“喜歡就好,需要我再完善一下嗎,周圍的景最初畫得有些粗糙了。”
“那好呀,麻煩啦。”
她回去善後,正好裝裱的師傅也來了,還好對方外出帶了不少東西,正好有适合這幅畫大小的畫框,裝裱後直接贈給了旁邊站着的宋文初。對方嘴角半天沒下來過,喊了她一路的“晚晚姐晚晚姐”了。
宋文初是這麽說的,姐姐有很多,但“晚晚姐”只有一個,所以她決定換個稱呼。
小孩三天兩頭一個主意的,梁晚笑着應了。
順便拿去對面炫耀,結果沒人有空看——好像今晚有桌大餐,三個師傅連同宋文鐘都齊上陣,廚房裏一時熱火朝天,三個學徒忙裏忙外,于是宋文初把畫放在顯眼處等着他們有空時看見,自己溜回去打算把作業抄了。
梁晚本是陪着宋文初過來看一眼,順道在一層轉了轉。蔡記有兩層樓,一樓後面通着院子,右手邊是廚房,左手邊是一間包間和樓梯,以及用屏風隔開的兩個雅座,以及最中央的八仙桌。雖然地方小但裝修得很不錯,能看出有些年頭,挂畫和裝飾都很有品味,也維護得不錯。剛從包間走出來就被眼尖的小波看見,對方忙得馬不停蹄,見她直喊“梁小姐梁小姐,有沒有空呀,能不能幫我把後院裏摘好曬着的鹹菜給送進去啊,我這邊我這邊忙不開腳啊——”
她愣了下趕忙應下,問要放去哪裏,小波邊往外走邊喊“給小老板就好——”
往後院走,很顯眼就能看見曬着的鹹菜,旁邊放着個菜筐,挨個收進筐。剛進廚房就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氣,但師傅們倒還和藹,雖忙但也說說笑笑,見梁晚過來幫忙直笑是不是小波找的她。
梁晚不解其意,點頭問怎麽了。
放在宋文鐘身邊,他俯身切着菜,戴着口罩和廚師帽,一如往常套着廚師服,聞言笑着擡頭,有些無奈似的,又因為剛從工作中起身,冷漠的前奏未消,似随身而伴的溫柔下一秒就跟上,梁晚被他擡頭一瞬間的眼波流轉之美硬生生停頓了下,清晰地感受到雞皮疙瘩在起舞。
他丢了個眼神給後面的師傅,随即低頭沖她笑道,“小波剛剛被我罵了,東西拿錯了不敢來找我,估計看到你就趕緊找個幫手過來,反正他知道我不敢罵你。”
接下來很快就開火,倒油,炒菜,噼裏啪啦,能看出雖然大家說笑自然,但确實很趕。梁晚站在旁邊圍觀,他的動作不似平時,迅猛中帶了點……她說不上來,反正和她前兩天看到的都不一樣。她想到了那種餐館裏廚師做菜時的流程化,或許說是冷漠,沒什麽感情地翻炒,又快又猛,像在趕工。
為了确認她的想法,她擡頭看他的眼睛。
只露出一雙眼睛,沒有波動般,眼皮輕輕掀動,好像能看見眼睫毛了——他意識到什麽,側頭看了她一眼。眸中幾不可聞的調侃笑意,又很快轉回去,手上動作很快,旁邊取切好的蔥姜蒜下鍋。
梁晚又被激起的雞皮疙瘩刺激到了,淡定的轉身離開。
細長的瑞鳳眼真的很漂亮啊救命——
真好奇是他們家父母哪個遺傳下來的啊?
回去繼續畫畫,身上一股的油煙味,倒也不在意,把昨晚的富春山居圖拿出來繼續臨摹,畫了半個小時左右宋文初就在樓下喊她吃飯了。有些詫異,按照時間不應該這個點啊?
還是下樓了,剛到對面就被一桌子的盛況給驚訝到。沒來得及問就見三個學徒一人抱着一大海碗,毫不猶豫地往碗裏趕菜,六個人一掃蕩,桌上也所剩無幾了。
她不解其意,甚至能認出那道宋文鐘在她面前做的不知道叫什麽玩意的鹹菜炒肉,怎麽就都被瓜分了?
宋文初推着她往廚房裏走,方才的油煙味已經消失不見,收拾幹淨的桌上擺了七八道菜,還有道湯。宋文鐘端着碗筷過來,挨個分。一般飯桌上宋文初主導氣氛,而現在氛圍沉悶得顯而易見,梁晚相當迷惑,試圖打眼色給宋文初,對方示意她先別說話,吃了飯再說。
她老老實實低下頭夾菜吃飯,味道是真不錯。
杭城這邊喜歡用時蔬,春日的筍、荠菜等都最為新鮮,配魚是最好吃的。不過桌上沒魚,梁晚有些不解,之前不是殺了一二十多條步魚嗎,都去哪了?
直到繃着臉的宋文鐘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湯,倒完底就空了。梁晚不是很喜歡喝湯,從不主動盛湯,但這是宋文鐘第一次強制給他們盛湯。梁晚猶豫兩秒,還是端了起來。
嘗到第一口時她就明白魚去哪了——原來在湯裏。
宋文初埋頭吃飯,她只得求知欲旺盛地望向宋文鐘,畢竟她是客人——這個身份很微妙,她篤定宋文鐘不會拒絕她。
為什麽,可能是因為他給她感覺上的溫和,或者其他什麽她自己也形容無法的東西。
對視片刻,宋文鐘果然敗下陣來。明白她在好奇什麽,于是問她:“嘗出這是什麽沒有?”
梁晚趕緊點頭,“魚,是嗎?”
“知道是魚的哪裏嗎?”
“…沒吃出來。”
“是腮幫肉。”
“雪菜豆瓣湯,尋常人家裏也做這道湯,只不過人家的豆瓣是真豆瓣,這道湯裏的豆瓣,是步魚上的腮幫肉。”
稍作思考就知期間含義,只取步魚上兩塊腮幫肉做成的湯,得有多奢侈?蔡記不是大型酒樓,只是需要做什麽菜才置辦什麽,在這種背景下,這道菜的消耗就顯得很大。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自己手裏這碗湯,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步魚在杭城市場緊俏,價格也高,做這道湯更是要新鮮無腥味的步魚,只取腮幫肉。而步魚存放久了會影響新鮮口感,再用菜也不佳,要麽即刻用菜,要麽就扔掉。大部分酒樓會繼續留用菜,也有部分廚師只得浪費幾十條條魚,而做成這道湯。”
梁晚下意識用勺子攪着湯,猶豫片刻,還是問了,“所以為什麽要點這道菜?為什麽又沒人來呢?”
見宋文鐘都說話了,宋文初悄悄拉了下她的手肘,解釋說,“這桌客人是爸爸之前的同事,和爸爸關系不是很好。他們是老杭城人,用餐講究奢靡,這種湯都算是小兒科。要說去餐館裏吃,多的是,畢竟餐館裏的步魚多,要求也不怎麽苛刻,也會用取了腮幫肉的步魚繼續做菜,大部分食客也都發現不出來。
她頓了頓,露出嫌棄的表情來,“但他們獨講究老吃法,老師傅,只願在私房菜館中吃,只是杭城現下會做的不多,願意做的也不多。他們特意點名讓哥哥做,還要求包場,就是為了惡心爸爸和哥哥呗。哥哥推脫不得,只能答應。不過是說今天有急事不來了,哥哥就幹脆分給我們吃了。”
隐秘事,誰都瞞不過,宋文初偷偷摸摸說着,還邊打量着宋文鐘的神色,目前看起來挺正常的。她稍稍緩了一口氣——宋文鐘很少動脾氣,但這桌客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她和哥哥都要被惡心煩了。
梁晚小心翼翼問:“那,付過錢了嗎?”
宋文初愣了下,随即噗嗤一笑,覺得氣氛瞬間沒了,小聲說,“當然了,他們的原因,肯定要付全款的。”
她捂着胸口,“那就好。”
“不過為什麽其他魚要扔掉,做其他菜不行嗎?”
宋文鐘搖頭,“…老師傅認為失去腮幫肉的步魚并非完整,味道會有影響,不能用作以步魚為原料的菜中。加上數量多,如果冷凍保存,會極大影響口感。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失去腮幫肉的這條魚已經沒有意義了,這道菜的價值不光在于它的腮幫肉,也在于失去腮幫肉的那條步魚。無論它少了什麽,它都只是廢料了。”
梁晚沉默片刻,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
頓了頓,她聳聳肩,看着他說,“但是,也可以做點什麽不是嗎?”
他擡頭看她,糊塗的丸子頭,掙紮飛出的呆毛,認真的表情,瞳孔幹淨而純粹。
沒說什麽,他沉默以應,她也沒再說話,低頭安靜地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