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菜豆瓣湯(下)

雪菜豆瓣湯(下)

這好像只是件小事,但梁晚心裏忍不住記挂着。晚飯後學徒們收碗筷,師傅們先行一步走了。宋文初也回去了,她猶豫了會,到底還是沒抓住宋文鐘問個究竟。

她并不算太自來熟的人,到底是沒認識很久,和宋文初算是好朋友了,和宋文鐘……可能還差點火候吧。說是關系比較好的食客和廚師倒是比較合理,噢偶爾還兼職老師身份。

只是晚上習字時總是情不自禁想起那件事,那碗湯,和第一次表現有所不同的宋文鐘。

她停下筆,盯着顯示着時間的Ipad思考,這些天下來,她認識的宋文鐘是什麽樣的?

做飯很好吃的廚師,學識淵博、待人溫和的男生,很有耐心,也很溫柔,沒什麽脾氣。眼睛很好看,身上一股淡淡洗衣皂的香味,衣品也不錯,對妹妹很好。但正因為他溫柔,所以看不出想法,平時情緒也都淡淡的,為什麽願意在這個年紀屈居于一家小小私房菜,即使是“代班”也很奇怪——世人在乎的無非是那幾樣,名和利。二十多的年紀,常理說正是打拼的時候,但父母并不阻攔他在私房菜裏代班,要麽是他們家有錢且淡泊到了對長子的未來并無要求,要麽是這件事也如他們的心願。

所以今晚的他就顯得很突兀,究竟是對那桌客人的不滿,還是…有其它的的意思?

她倒了杯咖啡,站在陽臺上慢吞吞的喝着。道旁的梧桐頂峰幾乎與她齊高,但綠葉茂盛,枝幹粗壯,她伸手,發現夠不着,于是放棄。

他提到好幾次“老師傅”,什麽是老師傅?資歷老?現在的廚師不比以前,多而雜,網絡也發達,人手一部手機,跟着網上學做菜做得好吃也能去開店當廚師。酒樓裏更遍地都是所謂的老師傅,五星級酒店裏也都是拿老師傅鎮店,但她覺得宋文鐘所指的老師傅并不是這個。

在網絡上搜索雪菜豆瓣湯,也并無太大收獲,關于取步魚腮肉做法的确實是在江南這代少有,好像這道湯她之前也沒喝過——甚至只是放真豆瓣的。

所以她猜測,宋文鐘或許有師傅,老師傅,杭城的老師傅,杭城菜有派系之分嗎?她不是很了解這方面,只能純猜,就着猜測灌咖啡,一杯喝得奇快。

想起當時學畫的時候,梁緒川和她說,一門有一門的規矩,咱們梁家雖然只是個小門戶,但也有梁家的風節操守,不可違逆。

她當時小,已經很會糊弄梁緒川了,看着乖乖聽着呢,實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還好梁緒川說的也都是最簡單普通,百分之九十九老實人都守的,什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什麽不能抄襲借鑒的,她沒太當回事。

那說不定宋文鐘也有過類似的…什麽門派規矩呢。她站在風中認真思考了會,看着對面小小的牌匾,透着微弱光芒的窗戶,想這真的重要嗎?

但想了想,由小見大,或許真的挺重要的。

步魚是小,如果是什麽山珍海味呢,價值成千上萬,只取一刀尖,剩餘全部不能要。做廚師的收了錢、做好菜,該要的要,其餘的自然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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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倒也把自己說服了。

突然一晃眼看見個熟悉身影,她定神細看,居然是宋文鐘。拎着個顯眼的紅色塑料袋,慢吞吞地,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往前走着。

她立馬回屋,放下馬克杯披上外套,騰騰下樓。

幸虧宋文鐘走得不快,要按他平時的步速她還真不一定能追上他。三步作兩步跨過去,這個點路上人很少,門戶緊閉,白日熱鬧的店鋪此刻都蟄伏在黑暗中,宋文鐘很難不注意到她。等注意到了,又有些驚訝,随即放松下來,松垮垮地沖她揚唇,“梁晚?這麽晚還不睡?”

于是她正大光明追上他,和他并排走着,點頭道,“是啊。”

他笑着,沒說什麽。往前沒走多遠,拐進一個小巷子,熟門熟路找到地方,拿出塑料袋裏已經化凍的魚,招了會,很快就有貓咪趕來。

才發現這邊有這麽多的野貓,不知道是和宋文鐘熟悉還是被美食誘惑,一個個都不怕生地圍過來,吃得啧啧作響。宋文鐘放好魚就繼續蹲着看它們,神情寧靜,巷裏的路燈不多,昏黃的,拉長了影子,也襯得他眉眼虔誠般。

她也蹲在旁邊,看着貓咪們吃得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把魚拖走了,可能是帶給窩裏的家人吃的。來得快走得也快,很快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重回寂靜,若不是一地殘餘的濕漉痕跡,和身邊安靜的人,她可能以為只是場夢。

這個點,一般她也該入夢了。

她歪頭看宋文鐘,問他,“不說說嘛?”

宋文鐘倒仍帶笑,和煦的。不像身邊的風,有些冷,刮得她把外套抓得更緊了。

“說什麽?你想聽什麽?”

她想了想,“想聽你的想法。我一直在想為什麽要扔掉這些魚,後來覺得有些奇怪。怎麽說呢,雖然我覺得少了腮幫肉的步魚确實是再作為一道菜賣給客人不好,冷凍會不新鮮的理由我也覺得很有道理,但是為什麽不能留下來自己吃呢,或者是、或者是打成魚泥,做魚圓不可以嗎?

“但後來我又想,因為你說過,杭城的老師傅認為失去腮幫肉的步魚不能再入菜,所以這份菜的價格是包含所有魚的,雖然只取腮幫肉入菜,但客人要付的是整條魚的價錢。那麽相應的,其餘不要的東西都是廢料,都必須要扔掉,我在思考這個‘必須’的界限在哪裏。

“初初說,酒樓裏也能吃到,要求也不怎麽苛刻……我當時沒在意,後來想,這個‘要求’又是什麽要求呢?正常酒樓裏,後廚應該也不會很嚴苛地遵循廢料不要的原則,可能多少還會留點東西吧?就連服務員都有的會打包客人沒吃完的幹淨菜呢,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那種拜師學廚,門派裏有嚴格規定的,這是我唯一能想出來的。”

她望向宋文鐘,自認為自己說得沒有半點問題,于是企圖他得到他的否定或肯定。

宋文鐘眼神飄忽,沒有焦距地思考了好會,才後知後覺回神,梁晚還保持着期許的神情看着他。一時有些好笑又無奈,她怎麽好奇心那麽重。于是點點頭,拍拍褲腳站起來。

梁晚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她看出宋文鐘在發呆,她也在發呆,但屬于邊看着他的臉邊放空的狀态,他有什麽動靜她也能察覺出來。只是反應慢半拍,等他站起來才恍然:他點頭了!

于是“騰”地一下站起來,結果腿麻了,差點摔倒在地,宋文鐘一個眼疾手快拉住她,免得一場摔得狗吃屎。她趕緊站穩,來不及感謝,驚喜道:“我猜對了?”

她真厲害啊?

夜裏實在有些涼了,他們掉頭往回走,宋文鐘側過頭同她說着,“你猜得挺準。我外婆是杭城…算是本地有點名氣的師傅,門下徒弟也有個百八十的。其實現在師徒制并不少見,尤其是在地方菜。為了不讓一方菜系泯滅,盡可能長久的流傳下去,老師傅都會收徒弟。當然,傳授的并不僅僅是如何做菜,味道是其次,更重要的它的真谛,品質和靈魂——說得好像有點玄乎了,不過确實就是這個意思。像杭城如今剩留的流派不多,外婆曾代表其中一派,不過現在也早有人代替了她的位置。

“入了師門就要守規矩,你今天在意的這個…只是最簡單的一環,廚師這行裏必須要遵守的,無論廢菜是什麽,珍貴與否,新鮮與否,都必須要扔掉。”

梁晚點頭,“我明白,不過我在想,你到底是在乎這個呢,還是在乎那桌客人呢。畢竟前者的話,你現在所做的,不就是在違背這個規定嗎?或者說這個規定也不強求嗎。”

他笑,“其實我也不知道答案。說讨厭那桌客人…是有點。但也還好吧,我只是不喜歡他們為了惡心我而惡心我。至于違背規定…倒也沒這麽嚴重,我現在已經不是師門中人,故而無須遵守。”

她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啞然。

她确實沒猜到會是這個回答。感覺上不是什麽好象征呢……

昏暗的燈光落在他的衣角上,梁晚低着頭邁小碎步,真是覺得有點小複雜了,整得還挺神秘——不過按這麽說宋文鐘算是名廚之後了?真是店不可貌相啊。

送到門口,他以時間不早了為理由催她上樓,她也只好揮手同他道別。上了樓躺在床上,還有些不解。

他已經不是師門中人?會是像那種電視劇裏拍的很誇張的師徒制嗎?真好奇啊。但他為什麽會退出呢?因為他去念書了?還是其他原因?又為什麽要回來幫外婆代班?

她回憶蔡記裏工作的三位師傅和學徒,單方面認為應該不是這裏,宋文鐘外婆所在的地方應該是更正經的酒樓,或是酒店。杭城歷史悠久,和不少皇帝都有過關聯,指不定是什麽禦廚世家呢,這麽推測就更有邏輯了。

翻了個身,她決定還是早點睡吧,在這裏想什麽跟她沒半毛錢關系東西,明天還得早起幹活呢。

不出所料,第二天整個人腫成豬頭,猛灌了一杯黑咖啡,想着今天不吃早飯了直接趕工。結果剛下樓就被宋文初逮到了,拉着她直奔對面——今天吃的是蝦仁馄饨,配上宋文鐘淡然如菊的一張廚師臉,梁晚默默屈服了,之前的話權當沒說過。

宋文初精神飽滿,宋文鐘也一如既往怡然自得,只有梁晚又困又憔悴,吃完就默默回去收拾東西,打算去城隍閣找找靈感。

城橋路這邊結束了,下一步得緊着走,時間寶貴,裝了一大瓶咖啡,她背着包照着上次的路出發了。

今天天氣好,來城隍閣的旅人也較平日裏多。來得晚,有不少鍛煉結束的老人和她反方向下來,仔細逛完一圈已經過了一點,她找了處石凳坐着,心裏大概有了主意。

城隍閣風景好不錯,但有太多人作畫過,她沒得什麽發揮空間——只能舍棄。路上倒是有幾處景點,她進藥王廟拜了拜。

回去路上有點沮喪,回到房間也沒心情填滿胃,加上困意來襲,索性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電話吵醒她,才恍然居然已經晚上了。

挂了電話,拉開窗簾,天也黑了,蒙蒙的,好像孤獨得找不着家。橘黃路燈照亮着道路,蔡記招牌屹立原地,樹下隐約可見有光。

宋文初在等她,面前是熱氣騰騰的面條,擺着時蔬,清淡可口,色澤鮮豔,看着就胃口大開。

入座後一頓狼吞虎咽,雞湯入胃才知道自己早餓了,暖呼呼的湯面瞬間感化了她的心,剛從睡夢中醒來後的失落感,頓時同饑餓的胃一道被撫慰了。

吃到一半緩一緩,她們兩個埋頭大吃的人相視,忍不住笑起來。

宋文初評價:“好像兩個拼桌的陌生人。”

她笑,“這麽說是有點像了。”

宋文初一天都沒見到她,猜測她是出去寫生了,于是問今天的進展,卻得到結果“不是很好”。

她懊惱地舀着湯邊喝邊解釋,宋文初倒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樣,等她整碗吃完、送到洗手池裏才說,“晚晚姐,你要不要問問哥哥?他對這邊很了解的,或許你能找到感興趣的地方。”

梁晚猶豫了下,難掩心動,但又覺得未免太麻煩人家了——天天過來蹭飯就不說了,這還隐約有當導游的趨勢,她這個厚臉皮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之前開口問過宋文初夥食費的事,她煞有其事說說包含在房租裏的;又問宋文鐘,他只說不清楚房租那邊的事,初初應該清楚;甚至微信問房東,對方半天後才堪堪回複,說問初初就好,他們也不清楚。一切回到開頭,梁晚只好放棄。

宋文初見她猶豫着,幹脆直接把人找來了。宋文鐘就在包房裏,聽完宋文初的話,大致也能明白梁晚的意思,無非是沒個新鮮地方。

想想也是,杭城就這麽大的地點,要說一年有多少人畫西湖、畫三天竺,那可真是數都數不過來了。

他問梁晚,“城隍閣可以略過,那西湖呢,雷峰塔等等,一樣很多人作畫過,你也打算都跳過?”

她卻搖搖頭,“不一樣,城隍閣的歷史不及雷峰塔。”

宋文鐘意會,随即失笑。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說明天帶她去轉轉。

哪知道他都答應了,對方還在猶豫,覺得是不是太麻煩人家了。本來就是圓臉,捧起腮幫子愈發顯得臉圓了。他笑着轉身去洗碗,讓宋文初跟她說吧,反正他只負責帶路。

第二天果然還是見到了她,背着個超大的包,休閑服和運動鞋,紮着丸子頭,額前細碎的劉海,精神氣十足。宋文鐘故意逗她,“現在不覺得不好意思了?”

梁晚掏出她的貢品:“初初說你很喜歡這家的粽子,紅赤豆粽和蛋黃肉粽,特地給你買的,吃嗎?”

“……吃。”

梁晚欣慰,她終于也成功投喂宋文鐘一次了,感謝宋文初的傾情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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