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定勝糕

定勝糕

次日一早,她背着寫生包再次前往寶成寺——只不過這次她形單影只,卻不寂寞。在路邊的生煎店裏吃得飽飽的,又在隔壁粽子店購入兩只粽子攜帶,輕巧上山。

可能是因為周末,今天寶成寺裏來了不少游人。但這個“不少”也是相對而言,相對昨日的冷清,今日的游人數量已算是不少了。

昨日是簡單的速寫,也只針對于麻曷葛剌造像作了具體的描繪,今天要在寫生的同時構建對這幅畫的設計,什麽該入畫,哪處該作細膩,又該以什麽角度去切入,都是她需要思考的。

心裏一直記挂着時間緊張,數次想停筆,心裏有道聲音響起:再等等,再畫點,再畫點就休息。真放下畫筆時,肩頸連帶着脖子都酸痛得不行,她甩着胳膊酸楚擡頭,夾縫裏的光輝煌燦爛,像盛大的西洋畫,幾乎吞噬她。

整座寺院被籠罩在光晖裏,呈現出難言的冷凄。她坐在院裏,光落在身上,突然生出奇異感覺,像是和幾百年前的它相遇了。

下午一點左右畫完了,她不怎麽覺得餓,只喝了幾口水。想先往山上走走,找找有沒有什麽其他有意思的地方。

卻沒想到吳山比想象中要大一點,她心想着就吳山第一峰那邊沒去了,不如今天去看看,還去石佛院看了看,淺摹了幾張。

注定是不輕松的一天,但她真的沒有想到下一次放下畫筆想休息時,已經是落日了。

把畫收好,後知後覺意識到肚子真的很餓了。上一頓還是早上的生煎和牛肉粉絲,雖然一整天沒有進食這種事也不是沒經歷過,但可能最近被喂養得太好,稱得上是規律且健康的飲食——不食辛辣、多食果蔬,和腸胃科醫生說得相差無幾,導致她挨餓能力直線下降。

趁着太陽還沒落下去,她慢吞吞掏出包裏的粽子,剝開,嘗了小口還能吃。肚子裏又餓又空虛,本想着吃一枚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不知不覺把兩枚粽子都吃完了。

太陽徹底落山了,吳山歸于沉寂和黑暗,路燈陸續亮了起來,她也收好包,檢查東西沒有遺漏,在門口揮揮手,轉身離開。

上山時輕快惬意,當然沒有想到,下山時會迷路。

這也怪她,偷懶,當時記的路線是宋文鐘帶她走的那道,滿腦子只有石觀音閣和寶成寺。路邊倒是有指示牌,但晚上不比白天,路不好走另說,她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繞的,總感覺走得稀奇古怪。她打着手機背後的手電筒,有些懷疑自己走的路線,但她又不服自己的記憶力會差到這個程度,死心眼地繼續走下去。

她明明也不算個路癡,不然這麽多年外出寫生怎麽過下來的。難道是今天狀态不太好,莫名其妙原地打轉是怎麽回事。

再一次走到死拐口,石壁和她面對面,她郁悶轉身,想着再找不着就高德導航吧,地圖總能把她帶出吳山吧?還沒來得及慶幸,手電筒滅了。她一下子頓在原地,附近雖有路燈,但也不是哪裏都亮着的,她爬得深,全靠手電筒開辟一條道來。以為是誤觸導致手電筒燈滅,結果檢查發現——是手機沒電關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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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真說不了什麽了,連肚子也跟着不舒服起來。可能是一整天沒進食、陡然兩枚粽子下肚效果太矚目,感覺脹脹的,也不是很痛,只是有點影響難受。加上找不着路,手機還沒電了,連自己都唏噓可能是水逆吧。

走了幾步遇到個亭子,靠着休息了會,眼睛也逐漸适應略暗的吳山。燈是飄渺的,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樹影在月光下飄忽,有幾分恐怖電影裏的氣氛。

夜晚的山上較白天要更冷些,她裹緊棉質襯衫,蜷縮起來取暖,安慰自己,禍福相依禍福相依,說不定這幅畫會畫得很不錯呢。

稍微緩解了肚脹的難受,她繼續背着包往前找路。這次還算幸運,走了十來分鐘,終于找到另一處庭院。看到它的牌匾,梁晚心裏說不上來的輕松,總算是前進了一大步,不會發生大晚上被困吳山這種事了吧。

想起來曾聽宋文鐘說過,以前杭州多虎。還好現在沒了,不然她在山上還真有點恐慌。

接下來就還算順利,順着路牌往前走,沒手電筒也不敢走快,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危機短暫解決,她還抽空想起了今天的畫。其實畫得不錯,就是一畫就畫到傍晚這件事屬實有些無語……要不以後定個鬧鐘?還得記得充電,她今天沒怎麽碰手機呢,結果這麽快就沒電了,這也還沒到出新款的時候啊。

又坐在路邊休息了會,肚脹再次發作,梁晚有點經驗了,等它痛個幾分鐘就會緩和點。擡着頭發呆,忽然遠遠看見有手電筒光忽隐忽現,終于見到人了,說明離下山也不遠了。她再次長舒一口氣,這才是真正安下心來。

又有些難受了,連帶着胃都不舒服起來,她摸着肚子好心态的想着不知道一會回去還有沒有晚飯呢,不過好像她也吃不下了,真遺憾啊……還沒想完,突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下意識擡頭,卻對上刺眼的手電筒光,忙捂眼低下頭。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放低了光,三兩步邁上來,喘了口氣,“終于找到你了。”

是宋文鐘。

打着老式手電筒,另一只手捏着手機,塞回兜裏。把手電筒的光調暗了些,見她坐在石階上,捂着肚子,也跟着坐了過來。梁晚轉頭看他,臉色明顯的不怎麽樣——也還蠻眼熟的,像是之前對做壞事的宋文初時會露出的神情。

“還好嗎,哪裏不舒服?跌倒了?”

她一時恍惚,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怔了會才說,“啊沒有。我、我就是肚子有點不舒服,胃也不太舒服。哦我手機沒電了,所以才…”

他順手接過她身邊的包,颠了颠,随手一挎先自己背上了。

梁晚本想拒絕,話都到嘴邊,但看着他的神色,雖然不兇,但和平時溫和模樣相差甚遠,多少有點怵。一時沒好意思說,只好讷讷低頭,在黑暗中坐了會,她自覺受不了這氛圍,主動說,“我不怎麽痛了,要不…走吧?”

他點頭,先站起來,向梁晚伸出手,看起來神色已然恢複如常。她沒忸怩,借力站起來後跟在宋文鐘身後走,感覺自己像個被父母逮到晚歸不回家的叛逆兒童。

安靜了會,他才低頭問,“今天怎麽這麽晚?”

她解釋,“就…一時沒留意時間,結束得晚了點。天黑了,一開始走錯路了。後來打算用手機導航的時候,手機也沒電了。只好摸索着走,還好後來找對路了……”

“吃飯了嗎?”他以為她是沒吃飯所以胃痛。

明明只是句普通問話,她自知心虛,莫名羞愧,低頭說,“白天買了兩枚粽子,把它們吃了……”

他想了想,皺眉問,“什麽時候吃的?”

“就,傍晚那會……”

宋文鐘噎住,一時真不知道該說什麽。看她低着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裏,屁颠屁颠在後面跟着,也說不上是什麽心情。好幾句話都掂量着不大好說,最後只閉嘴了,往前走。

臉更臭了。

還是氣不過,宋文鐘再次轉頭,“一整天沒吃飯,一口氣吃兩顆粽子當然會消化不良,小學生都知道這個道理。回去給你煮份粥吧,以後注意,知道嗎。”

聽語氣放緩,她趕緊吧嗒點頭,“知道知道,我打算明天定個鬧鐘提醒自己吃飯。以後肯定不會忘了,下山也肯定在天黑之前出發。我就是…”

我就是腦子不好使,明明可以中午下山吃個午飯,偏偏不想浪費那段時間,只買了兩個粽子當午飯,還偏偏忘了吃它,在晚上被噎得半死。

她默默把話吞到肚子裏,決定以後都不要再這麽犯蠢了。

一時無言,直到走下山,居民樓旁有人在水池前洗菜,見有人走下來轉頭好奇地看了眼,又繼續低下頭。

步入街區,繁華夜景印入眼簾,路邊的小商店開了燈,全國各地的游人覓着食,晚歸回家的打工者們,牽着學生的父母,路邊餐廳裏坐着等餐的食客們。和一前一後走着,卷挾着山上濕氣的他們。

拐回熟悉的街道上,手電筒早關了,單手拎着。宋文鐘背着她的包,突然轉頭問她,“你之前也這樣的作息嗎?一整天都不吃飯?”

梁晚走了一路反思了一路,猜到宋文鐘上山的原因。愣了下,她快步往前,走到他身邊才慢下來,随着他的步伐走着,猶豫着開口,“也不是,今天确實是意外,粽子我是買來打算當午飯的,沒想到忘記了。那個,如果讓你們擔心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以後真的……”

宋文鐘難得打斷她,梁晚擡頭,雙雙頓在原地,而她正好撞進他認真的眼神中。

“不要覺得不好意思,你要負責的是自己的身體,不要因為沒照顧好自己而對擔心你的別人産生愧疚。梁晚,畫畫是一輩子的事情,身體也是一輩子的事情,你還年輕,患腸胃病很難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規律、或者說盡量規律的飲食,我希望你可以做到,你覺得呢?”

聽過很多類似的話,卻是她第一次呆住,産生類似羞愧的情緒。她很不好意思、也很認真的點頭,說,“我知道了,我以後一定會注意的。”

他卻沒有動,仍然注視着她。

目光炯炯,她咬着下唇看他,松口道,“我會做到的。”

他這才移開眼,沒再說什麽,再轉頭看她時眼神重新變得平柔起來,輕描淡寫道,“那走吧,回去喝粥。”

她點點頭,繼續跟着他走。

路過酒店門口,她聽到耳邊傳來的聲音,“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注意身體。不止因為你是我家的房客,也是因為把你看作是我的朋友。可能剛才有些着急,怕你出事,如果唐突到你,希望你不要在意。”

梁晚立馬搖搖頭,然後才反應過來他不低頭就看不見。

有些猶豫的,她還是開口說:“沒有,因為我自己也很內疚。也謝謝你跟我說,我會重視起來的。”

“嗯。”

回去放包,把今天的畫都拿出來收拾好。沐浴時有些失神,淋着水發了會呆,回想那一刻,總覺得不可思議——說不上來的心情。

換了衣服下樓,有些怏怏的,畢竟這件事過錯方是她。害得宋文鐘上山找她,宋文初給她打了十多個電話,她真不知道怎麽該怎麽下樓面對。

蔡記的客人已經離開了,後廚在洗碗,她剛探頭就有人眼尖看到,說,“梁小姐呀,小老板說他在旁邊包廂呢,就關着門那間。”

進去發現宋文初也在,她很不好意思地沖他們笑笑,關門走過去。

晚飯一如既往,她掃了眼,頗為心動,但不怎麽餓,宋文鐘也沒有強求她,給她盛了小半碗白玉粥,拿着勺子慢慢喝。

她本來沒吃出裏面脆脆的玩意是什麽,直到嘴饞偷撚了塊黃金筍——當然是宋文鐘告訴她的。原來今晚的食材只有筍,卻做出味道截然不同的兩道菜品。

宋文初從他哥那聽來梁晚中午忘了吃飯,傍晚才想起來吃午飯然後把自己撐到肚子痛的事情,在旁邊叽叽喳喳說着按時吃飯的好處,還拿她媽媽舉例子。她媽媽就是因為早年不好好吃飯才落得腸胃病,養了好久,到現在都不能多食辣,可慘了。

梁晚聽得滿臉慚愧,再次保證她以後肯定肯定會按時吃飯,才讓宋文初兄妹倆勉強結束這個話題。

用完餐,宋文鐘端過去洗碗,宋文初拿過紙巾擦嘴,小聲跟梁晚說晚上的情況。她最初發現梁晚不在家,天黑了也沒回來。本來想問一下她幾點回來的,好給她留飯,結果發現消息沒回,後來打電話也沒人接,猜測是關機了。于是她去找宋文鐘,店裏正忙,沒多餘人手,只有宋文鐘。他嫌棄宋文初是個累贅,幹脆讓她呆在家裏,他帶着手電一個人上山去找。

宋文初很誠懇,也很認真,“晚晚姐,我和哥哥都是真的很擔心你。我覺得你可能和以前我媽媽一樣,不會太在意這種事。但也是因為媽媽的原因,加上哥哥是廚師,所以我們都很希望大家好好吃飯,尤其是你。希望你身體健康,不要生病,我看過媽媽吃藥,可苦了。雖然作品也很重要,但我更希望你身體好好的。”

梁晚沉默片刻,再次點頭。答應她,也答應自己。

本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打着哈欠下樓,一開門發現是宋文鐘居然在門口等她,差點把她的哈欠憋回去。

她有些茫然,昨天搞得她莫名有些怕宋文鐘了——就像宋文初怕宋文鐘一樣,怕他生氣,又怕他不生氣。結果宋文鐘遞給她早餐,燒餅包油條和甜豆漿,問她今天還去不去吳山,去的話她再帶她走一遍路。

梁晚點頭答應,山上确實仍有她感興趣的地方。

一路上山,她悶頭認路,順便想着一會怎麽送宋文鐘比較好呢。宋文鐘送她到昨天碰面的地方,彙觀亭,不料他又從編織袋裏拎出一個保溫袋。梁晚睜大眼睛,略有茫然:不會吧?真把我當他妹妹養了嗎?其實她都打算中午下山去吃飯的,反正也不是在郊區。

裏面是一瓶牛奶,一盒軟綿綿的糕點,用玻璃盒裝着。糕點松軟綿密,色澤粉紅,宋文鐘說這是定勝糕,古時将軍吃了定勝糕後一舉得勝,所以以此命名。

宋文鐘說,“昨天下午做的,打算今天賣,給你拿點嘗嘗。中午要是能下山吃飯更好,不行的話你就吃點墊着,晚上回來吃好吃的。”

他揣着兜,站在亭下,一副很酷的樣子,說:“一定得勝。”

梁晚抱着飯盒,有些啞然。她向他揮揮手,“好的,我一定!”

宋文鐘走了,梁晚頓在原地,默默打開玻璃飯盒,撚了個塞進嘴裏:甜甜的,蠻好吃的。

合上盒子,轉身看着放倒在地的文具包,她精力充沛十足:今天也能畫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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