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烏米飯

烏米飯

梁晚從小就受到過很多優待:幼兒園裏她分到的點心總是比別人的大,一塊蛋糕上點綴的草莓也永遠要多一顆;後來上了小學,她是難得沒什麽壞主意的乖小孩,每天都哼哧背着小書包上下課,在教授家裏學書法,回家繼續抱着畫板畫畫。字寫得好看,畫畫好看,人長得也好看,留着劉海紮着麻花辮,笑起來甜甜的,媽媽給她買的裙子塞滿了整個衣櫃,成績也不錯,幾乎沒什麽老師會不喜歡她;再後來初高中,學了藝術,朋友風格迥異,但無一不把她當乖乖女來寵着,翹課回來都會給她塞一手的大白兔奶糖和旺仔牛奶,有人來搭讪必先經過重重考驗,最後沒幾個能落入她的眼裏,早在前面被淘汰了。

她不得不承認,她的朋友都對她很好,即使畢業後各奔四方,關系不錯,到現在都會聚一聚。她自己心知肚明,但并不以此為傲。她的朋友永遠會更多,大學時畫室裏的女生都很喜歡她,畢業後各地奔波着,也總會遇到新的朋友,男女都有,有對她有意思的,也有單純只是喜歡她的性格,或是外表,或是作品,就連和朋友去玩劇本殺都能碰到抱着她喊老婆的漂亮小女孩。收到同性友人的善意永遠是很快樂的事情,她總是滿懷感恩。

即使像宋文鐘這樣的朋友,她也遇到過太多,相似的,或不相似的。甚至是寫生時候在旁邊只為給她送飯的都見到過,明确拒絕後她就不再理睬,只當普通朋友來處理。但對宋文鐘,她的态度稍有改變。一方面她并不認為宋文鐘是常見的那種一門心思放在戀愛談朋友上的男生,只是随手送一份,并不會存太多心思;另一方面她把宋文鐘當可以交心的朋友來相處,她很喜歡宋文鐘身上對做菜的喜愛,那很動人,遠比美食還要感染她。更何況他是宋文初的哥哥。

所以對待善意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善意,回饋善意。今天的行程相對輕松,結束寫生後,她兩點多就返程下山,拎着裝着空氣的保溫袋。

不知不覺就立夏了,真快啊。杭城的春夏交界非常朦胧,梁晚過來之後遇過大晴天,也遇過濕噠噠的回南天,潮得離譜。不過南方的季節似乎就是這樣,來也飛快,去也飛快。

梁晚本想先完成寶成寺的作品再畫其他的,但覺得再錯過蘇堤春曉就太虧了,于是第二天立馬直奔蘇堤邊。

聽說她要去蘇堤,近倒近,但早飯時宋文鐘聽說後,還是給她帶了份剛做好的桃花糕放在包裏,怕她又餓着。梁晚和初初一起接過便當盒,有種重上高中的錯覺。

初初先一步走了,梁晚拖拉片刻,随後也在門口蹬着自行車和他揮手道別,心裏十分自信。畢竟上次去美術館走過一遍的路,于是導航都沒開。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她對那條隧道印象很深,可拐了彎發現居然沒有隧道,不死心地認為可能是在前面,結果哼哧哼哧騎了好會上坡也沒發現,倒是把大腿酸得不輕,要不是周圍有機動車呼呼駛過,她恨不得下車推着走了。

很快碰上個下坡,她還沒來得及歡呼,一陣風把她往下吹着,下坡的快樂堆積而來,她發誓自己騎了這麽多年自行車來就沒體驗過這麽快的速度,像是即将起飛。爽是爽,就是膽戰心驚捏了數次閘,生怕一個不小心被路口的車撞得稀裏嘩啦,腦補了一路的事故,但一路順利地滑完整條路,停在紅綠燈前還有些飄飄欲仙——天吶,這也太快了吧。

她默默記下了,以後一定要帶朋友來騎一會,太爽了!

後面倒是順利,駛過雷峰塔,很快到了蘇堤,往裏走,抵達她熟悉的地方。

游人如織,趕上最後一抹春色,梁晚覺得這次來杭城不算虧了。

正好是結束畫畫的第二天,梁晚放肆自己睡了個昏天黑地,中午才堪堪爬起來,去對面一看,中午吃的涼拌米線,佐鹵牛肉,難得帶點辣味,梁晚吃得如癡如醉。

吃完在門口扇着蒲葉扇,坐着小板凳,感覺自己活像個老頭,唉,就是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退休啊,道阻且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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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眼看見小波從外面回來,風塵仆仆的,互相打了個招呼,他騰騰進了廚房,出來時端了一海碗的牛肉米線,都冒尖了,吃得香噴噴。

再過會,宋文鐘和張師傅端着個大澡盆出來了,還是大紅色的,挺喜慶。他們兩蹲在門口往裏灌自來水,梁晚旁邊看得挺起勁,還往旁邊移了移騰地方。

再等王師傅拿出一堆樹葉,往盆裏放,三個人圍蹲着洗了起來,梁晚疑惑,探頭問,“這是什麽樹葉?要入菜的嗎?”

宋文鐘擡眼,道,“南燭葉,見過嗎?”

她搖搖頭,這是什麽東西?

“那烏米飯,吃過嗎?”

她歪着頭想了想,“和黑米飯是一個東西嗎?”

大家笑起來,張師傅逗她,“那這可是兩個東西呢,黑米飯用的就是現成黑米,烏米飯呢,是用搗爛的南燭葉汁水,浸泡糯米,做出來的才是烏米飯呢。”

梁晚恍然大悟。

宋文鐘笑問,“以前立夏沒吃過嗎?”

她再次搖頭,“我都沒有聽說過呢。”

王師傅插話,“也正常,現在立夏吃烏米飯的少了,知道的都不多了呢,而且也就南方這邊會吃點,梁小姐北方人不知道也正常。”

她笑着繼續搖蒲葉扇。

洗過後水倒進門口的下水道裏,師傅們進門,宋文鐘拿着南燭葉在原地站了會,很快他們拿了兩個木槌出來——把梁晚驚到了。

她不掩驚訝:“為什麽不用料理機?”

宋文鐘已經開始錘了,間隙回答她,“當然是老法子做出來最傳統,也最好吃。”

她再次“噢”,表示受教了。

圍觀了一陣,沒忍住心癢癢,正好王師傅有事要走,她摩拳擦掌上陣。還沒錘幾下,宋文鐘提醒她,“衣服袖口卷好,要麽去套件圍裙,南燭葉染色很厲害的。”

她無所謂,“這是在畫室才會穿的衣服,經常染色的。”

不過還是去套上了圍裙,因為這條褲子還蠻喜歡的呢。

有點興奮,心想好歹也是參與了做菜的過程呢。結果沒多久就手酸得不行,不得已停下來休息片刻,心想看着宋文鐘和師傅都挺輕松,果然術業有專攻,看着輕松實際卻不簡單呢。

宋文鐘見她停下來,便笑道,“注意發力方式,手肘帶動手腕,也不用力氣太大,砸碎了給我來。”

她搖搖頭,“沒關系,我可以。”

又錘起來,梁晚心裏默默嘿呦嘿呦給自己打氣,擰着眉盯着南燭葉,心想想吃頓好的真是夠辛苦的,今晚她必定大吃兩碗!

估摸着是看她辛苦,宋文鐘悠悠開口,“知道烏米飯的來歷嗎?”

她擡頭,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的想笑。她想到了名偵探柯南裏的劇場版,固定項目就是阿笠博士的冷笑話腦筋急轉彎環節——她覺得宋文鐘和阿笠博士迷之相似,他熱愛美食背後的各種古法來歷,并兢兢業業向旁人解釋,真的蠻可愛的。

忍住笑意,她煞有其事的點頭,“不知道,你快說吧!”

許是語氣太雀躍,宋文鐘略有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到底還是不疑有他,一本正經說了起來。

“相傳烏米飯和孫膑有關,他是齊國人,曾與魏人龐涓同拜鬼谷子為師,故而後來兵法獨到奇特。之後龐涓任魏國大将,嫉妒孫膑之才,騙他到魏國,執以酷刑:膑刑,這個刑法很殘忍,是挖掉膝蓋骨,不能再直立。龐涓又把孫膑關進豬圈,派人監管。但監管中有位老兵心善,不忍這樣一位絕世之才死于此地,偷偷上山采南燭葉,搗碎取汁,燒成烏米飯,捏成長段給他吃。因為長段的烏米飯顏色和形狀都很像豬糞,旁人以為他瘋了,所以放松監管,導致後來他借助旁人幫助下成功逃脫,回到齊國,靠着奇法勝了龐涓。因為他第一次吃烏米飯是在立夏,所以後世衍生傳了下來,也就是如今立夏食烏米飯的來歷。”

梁晚本帶促狹之意,聽完真的增長了閱歷,點頭表示,“原來是這樣,長知識了。”

他笑,繼續低下頭捶打起來。

總算是弄完了,累得夠嗆,梁晚連蒲葉扇也沒力氣扇了,站在電風扇底下散熱,散了會被路過的宋文鐘喊住,說容易感冒,帶她到廚房偷吃新鮮出爐的定勝糕了。

還是熱的,口感也比冷的要好得多,她趴在桌上邊吃邊圍觀盆裏泡的糯米,滿滿一大盆呢。李師傅說晚上有桌客人也點了,所以才做了這麽多。

梁晚心想:感情我當了回免費苦力!

晚上吃得清淡簡單,都是些時令菜,配道葷菜就行。但烏米飯真的挺好吃的,可能是心理加成,她美滋滋吃了兩碗,和宋文初出去溜大街了。

雖然剛入夏,但梁晚早就穿了一段時間的短袖了,晚風仍是涼爽的,順着南宋禦街走着,來往皆是繁華,游人如織,天際也仿佛被染亮了幾分。

宋文初抱着她的胳膊肘,笑着邊聊邊走。

“你以前也來過杭城呀?哎呀真遺憾,當時不認識你,不然我們就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啦。”

梁晚笑着點她,“那時候你還很小呢。我從初中起基本隔兩年就會來杭城一次,寫生嘛,跟着學校一塊。後來自己也來過,不過應該是大學的事了,那時候剛有點名氣,也賺了點錢,跟朋友旅旅游,或者自己出來找找靈感。不過每回都是住在市中心那邊,沒來過這邊。”

“那其他地方呢,你還去過其他地方旅游嘛?”

“那有很多哦,全國基本上我都跑過,小時候也去國外旅旅游,後來倒是沒什麽興趣了,還是國內有意思點。不過我喜歡東南亞那邊,很放松,物美價廉。”

宋文初暢想片刻,一整個快樂到了,“我們以後一塊去旅游好不好?嗯等我高中畢業,我想和你一起去旅游。”

“當然可以啦,只要你願意。”

“一言為定!”

原道再轉回去,睡前簡單摹了副小品,又習了貼字,安然倒床歇息了。

花了數天時間完成寶成寺一畫,畫中不掩凄清孤寂,但細看,寶成寺一院一壁自成體系,倒也容不下旁人了。

她挺滿意,拍了照發給梁緒川,他很快回來語音,語氣不乏欣喜,誇“晚晚水平又精進了,這幅很有韻味”。

她一向拿梁緒川說話當放屁。無他,梁緒川在她這只誇獎過,很少批評。小時候被他捧得不找北,後來出去參加比賽被打擊得一臉血,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此老老實實靜下心來畫畫了。

但到底還是欣喜的,她自己也覺得有所突破,說明這些天的努力沒有白費,也沒白費在寶成寺的經歷。聯系裝裱後,她休息了半日,琢磨下一個去哪轉轉。

三天竺。

說實話,三天竺在業內的名聲還是叫得響的,不少來杭城寫生的人基本不會錯過三天竺。梁晚也去過,但主要集中在靈隐寺、雷峰塔等地,這次她打算順着線走一走,找找靈感。

晚上同他們說時,宋文初驚喜出聲:“真的嗎,好巧啊,哥哥明天也要上山呢。”

她疑惑看向宋文鐘,“你要上山?”

他點頭,“家裏承包了茶園,在山上,定期要去看看。”

她豁然,“那确實很巧呢。”

于是第二天早上,不出意料再次碰見了宋文鐘。

昨天包好的馄饨,下了小蝦仁和紫菜,梁晚吃得很滿足。等宋文鐘收好碗筷,學徒們也都來了,拎着大包小包準備在門口擇菜。

梁晚問他,“我們怎麽去,坐公交車?”

宋文鐘想了想,點頭。

公交車站就在附近,他們等了會上車,中途需要換乘一輛。可能是周末的緣故,進山的人很多,車也很多,在那條隧道裏堵了近半個小時才出來。梁晚差點睡着,最後一個激靈以為自己流口水了,騰得坐起來,把旁邊的宋文鐘吓了一跳,下意識也跟着坐直。

摸摸下巴,對上宋文鐘迷惑的眼神,她不好意思的笑了,又坐回去。

她睡醒了,宋文鐘也收了手機,側頭問她,“你是睡得很晚嗎?”

梁晚想了想,“可能還好吧?我一般睡前會習字,習完一貼才睡,大概十點、十一點的樣子。”

因為在隧道中,光線不好,他湊近了些細看,神色認真,“你眼下有輕微烏黑,黑眼圈不算很重,平時還是早點休息的好,或者起床晚點,保證充足的睡眠。”

她煞有其事點頭,“嗯好,我會注意的。”

宋文鐘知道她的保證沒太大意義,無可奈何地笑了,“反正注意了你也做不到。”

見被拆穿,她讪笑,沒再說什麽。

他往後仰,看了會窗外,車已經走了起來,終于駛離黑暗,但沒過多久又停了下來。她郁悶地往旁邊望着,綠蔥蔥的,很是茂密。

她說,“前面就是美術館了,我記得上次騎車來,才用了……大概十分鐘?這次真是虧大了。”

“很久沒有坐過公交車上來,是我忘了,應該騎車到前面的。過了這道紅綠燈就會好很多。”

見宋文鐘顯露歉意,梁晚趕緊擺手,“沒關系沒關系,其實……現在總是匆忙,難得有時間坐下來,看看風景,也不失為一種情趣。”

想起什麽,她笑說,“之前看《锵锵行天下》,裏面提到康德認為美的三個境界,最高的一種便是‘無為的閑情’,我覺得說得很好。”

宋文鐘沉吟片刻,轉頭看着窗外匆匆,道,“其實這條上山道,要能有時間騎着車走下來,也能發現很多不一樣的風光,和名聲在外的三天竺不同,此地一草一木已是景,只是少有人欣賞。”

她道,“也是情理之中,西湖畔名景甚多,一路看下來眼花缭亂,也沒多少心思賞觀路邊景了。不過總有人能發現不是嗎,說明天地一切總有存在的意義。”

宋文鐘笑起來,便不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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