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肖像畫
肖像畫
如果不是現在關系挺好,算得上是朋友了,梁晚也不必如此糾結,按她以往的行事風格,大不了給錢就行。
但既是房東與租客,又是鄰居對面,現在還是關系不錯的朋友,宋文初估計也是因為覺得是朋友才說的那番話。現在才得知這一情況,她不能裝不知道,但也不知道怎麽處理,搞得大晚上輾轉反側,淩晨才勉強入睡。第二天比公雞起得還早,泡壺咖啡在陽臺醒神。
清晨并不靜谧,街坊鄰裏住的都是老人家,亦或是商戶,很早就看見他們在門口掃地拖地晾拖把,拎着菜慢慢消失在拐口。還有很多騎着電驢經過的本地人,載着背大書包的孩子,在樹下穿梭離去。
梁晚打個呵欠,用最後一口咖啡結束今天的速寫。
這幅速寫她很喜歡,是可以放在工作室裏的水準,等到時候下一幅畫成了一起寄回去。
遠遠看見宋文鐘的身影,拎着紅色塑料袋,後面跟了三個跟班。她進屋換身衣服,下樓正好遇見宋文初,對方紮着高馬尾,露出姣好面容。見梁晚下來她詫異挑眉,往包側兜裝着水杯,問:“晚晚姐今天不去山上嗎?”
她搖搖頭,“有點事,今天不去了。”
猶豫了下,她撓撓頭說,“那個,我昨天聽說,好像你們家是不管飯的是嗎…”
其實連她都對當時莫名其妙就在蔡記吃飯的事沒太大印象了——隐約記得最初是宋文初拉她一起吃早餐,後來演變成一天三餐都在蔡記解決。又因為一個人登吳山天黑沒走下來這事,宋文鐘說要給她好好補補,梁晚也就稀裏糊塗答應。哦她後來是問了宋文初關于夥食費的事情,诶怎麽就那麽輕易被個小屁孩蒙了呢。
顯然宋文初也想起這件事了,瞬間咯噔一下,緩緩擡起頭,“啊之前不是問過——哦對,你是之前住的姐姐推薦來的吧…”
梁晚和她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眼,宋文初先忍不住破功了。她放下包拉着梁晚說,“姐姐姐姐,我真不是故意騙你的,我當時也跟哥哥說過的,他也沒有反對。不收錢是因為我們把你當朋友嘛,只是朋友之間一塊吃吃飯。再說了,你要是在這裏畫出了很好的作品,說不定我們這裏也能帶着水漲船高,更多人會來住我家呢。”
梁晚被她逗笑,她怎麽不知道宋文初的意思。
而宋文初還在認真解釋:“……如果你真的覺得過意不去,反正錢我們是不會收的。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幫哥哥畫幅畫吧,畫幅…肖像畫?诶什麽都行,反正哥哥不介意。”
梁晚倒沒想過這個,猶豫着說,“其實主要是我不大好意思,白蹭吃蹭喝這麽久。畫幅畫雖然沒問題,但你确定你哥哥真的喜歡嗎。我本來想要不承擔點買菜錢,但發現好像不行,你哥哥買菜都是把一天的量都買齊了,我插不了手嘛。”
宋文初趕緊搖頭:“那可不行,買菜錢其實就是蔡記運營成本了,這樣哥哥可賺大了。哎你別想了,趕緊上山畫畫去吧,這點小事算什麽,別耽誤你工作啦。哥哥今天還忙着呢,可沒空和你讨論呢。走啦走啦,你快去收行李,我在對面等你吃早餐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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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我一會下來。”
上樓時還有點不可思議,低頭從縫隙中看了眼宋文初在空中跳動的馬尾,她忍不住扶額,之前居然真被宋文初騙過去了。
好吧,那就努力畫好點,給他們送幾幅,平時買點零嘴什麽的,有空時幫幫工,應該差不多也能抵消一點飯錢了——只是飯錢能抵,人情卻不能。她嘆口氣,覺得做人真是難噢。
上山遲了些,還好工作日人并不是很多,只是路上陸續見到旅游團的上山。她預感随着夏天的到來,旅行團也将陸續出征,迎來高峰期。
包裏依舊放着宋文鐘做的糕點,這次是玫瑰餅。她和宋文初一人被塞了一盒,路上吃了一個,還真是雲南玫瑰餅那味道,咬開來玫瑰的馥郁香氣在舌尖鼻前跳躍,不過分甜膩,酥軟可口。看來宋文鐘不止做杭城菜可以,外地糕點也很有潛力嘛。
晚上回去時宋文鐘就已經悉知早上發生的那段對話了,他在竈上炖着紅燒雞仔,梁晚在旁邊拿了雙筷子偷嘴。見他頻頻側目,對視回去,看出調侃之意,到底還是沒忍住有些臉紅。
“文初跟我說,她給你講了早上的事了……”
宋文鐘沒等她說完,輕笑着打斷她:“不收錢,只收畫。”
梁晚卡殼住,嘴裏的紅燒雞都沒了滋味,半晌說,“也行,就是…你想畫什麽?”
他想了想,“都可以,你挑吧。”
這下成了梁晚為難,邊啃雞翅膀邊思考到底畫什麽好呢?宋文鐘好像也沒什麽很喜歡的東西,除了做菜?
她試探地問:“你介不介意畫你做菜時的英姿?”
宋文初認真思考了下:“會不會很奇怪?”
梁晚想了想,“好像有點…”
“那就日常點,不做菜,和我一樣的肖像畫,怎麽樣?”
最終還是敲定肖像畫,具體怎麽畫看情況,額外附贈一張蔡記門面照,等靈隐寺的寫生結束就來畫。至于其他的,後面且行且看吧。
不過這兩天真是愈發熱了,南北方天氣大相徑庭,梁晚不得已拿出了冰袖,網購了防曬噴霧。但杭城不光熱,它還又悶又潮,以往呆的時間不長,感悟不深,今年大受震撼,這種天居然還能出現黴斑,屬實是驚訝到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南方嗎。”
宋文初沉重點頭,“是的。我們家挺好,沒有蟑螂。杭城的蟑螂也很可怕的,很大的!”
她想了想就忍不住起雞皮疙瘩,趕緊搖頭試圖揮散腦補,“別說了別說了。”
與之到來的還有蠅蟲。小黃最近被分配的任務就是處理蠅蟲,廚房裏有空調,且常閉門,相對而言還好,但堂屋裏就很難規避了。餐館裏一旦防範措施不到位就很容易出現蠅蟲紮堆的現象,看着就很倒胃口。
“我們這種小作坊,夏天最讨厭的就是蠅蟲。城橋路這邊樹木多,蚊蟲也罷了,這種很小的蠅子難捕捉,也很讨厭。”
梁晚頭也不擡調着色,“帥哥別說話了,影響面部肌肉走向的。來,初初給你哥放點音樂呗,省得他太無聊了。”
宋文初噗嗤一笑,乖乖照做了。
到了萬衆矚目的畫畫日,師傅和徒弟們紛紛旁觀。宋文鐘按照要求搖着蒲扇坐在馬紮上,仿佛尊藝術品供人觀摩,心情難得複雜。
還是沒忍住,他問了句:“所以為什麽要擺這個姿勢?”
梁晚擡眼看了下,随即垂眸繼續勾勒,随口說,“因為好看呀。”
難得的生活氣。
宋文鐘和宋文初是一個氣質類型的,仙氣飄飄,即使蹲廚房裏也難抵骨子裏注定好的氣質。
但當沉入俗世,他卻又能奇異的融合。無論是坐在八仙桌後扒飯,還是坐在馬紮上啃瓜,亦或是蹲在地上擇菜,是奇妙的不一樣的感覺。
相比之下,宋文初就要顯得更“高雅”些。即使是身處喧嘩嘈雜之地,她散發出來的氣韻也和旁人不同。可能是芭蕾讓她脫胎換骨,那份昂首優雅的氣質刻在骨子裏。
對于畫下高貴氣質下的他,梁晚更想記錄平凡普通的他。随意地坐在馬紮上搖着蒲扇,淡淡的看過來,就足夠了。
勾筆時擡頭,不出意外對上他的視線。照例冷靜的觀察着,卻突然走神想到了第一次見面。他坐在石階上,墊着報紙,吃着酥油餅,她可能會擦肩而過數百次卻不會低頭看他。卻因為香味蠱惑去搭讪,他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瞳孔,很幹淨,很舒服的感覺。也很反差。
她擺擺腦袋,先忘記先忘記。
作品很漂亮,線條流暢,工筆寫實,他淡漠的表情,随意搭着膝蓋,搖着舊蒲扇,說不上來的違和,卻又意外的和諧。
宋文初絞盡腦汁找詞語描繪,最後扯到了江湖隐士身上:“很像那種武俠劇裏,很厲害的高手,因為一些原因隐居在外,但是那種氣質、那種感覺保留着,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哎呀這幅真好看,我要拍照發朋友圈!”
梁晚笑着不說話,宋文鐘倒是摸着下巴蹲着看,最後說:“原來我是這種表情…”
小波小黃小房衆人都很心動,紛紛向梁晚詢問一幅多少錢嘞。她保證有時間給大家畫,錢就不必了,不過一定在走之前給大家都畫上一幅,畢竟畫一次還挺耗時。
不料下午空閑期,小波他們就去禦街那塊的咖啡館給梁晚帶了三袋咖啡豆回來,應該是之前看梁晚買過,以表心意。梁晚推脫不過,笑着收下,師傅們聞訊趕來,怒敲他們腦袋,居然買禮物不說一聲。在宋文初的旁觀建議下快遞了份冰淇淋蛋糕送給梁晚——導致晚上宋文鐘做了很好吃的炒鮮蝦她沒肚子吃了。
宋文鐘嘆氣:“真是可惜了。”
梁晚捧着只有兩顆米的碗附和:“是的是的,給我留點明天吃吧。”
他故意皺眉:“過夜了味道會變差的吧?”
她巴巴看着:“沒關系我不嫌棄的,它已經足夠好吃了。”
宋文鐘又嘆口氣,拿了個碗給她撥了大半碗,蓋上保鮮膜放冰箱了。
梁晚這才放下碗美滋滋走了。
宋文初盯着只剩四分之一的炒鮮蝦,思索可能這就是命運讓她少吃點吧,晚晚姐為自己的減肥大業做出了巨大犧牲啊。
梁晚在外面散步,久違地感受到彌漫而上的幸福。
如果說畫畫是她的職業,那從這份職業中,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捕捉靈感,記錄美感,盡力呈現出她心中的物象。那麽純粹的快樂是相對難得的,因為她的工作是面對自然風光、高屋建瓴,風和陽光送不來欣賞,她也只能自得其樂于畫板顏料間。
現在的生活,像是難得回到了當時在學校、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稱不上無憂無慮,卻是身心自在。游走于山水,浸于自然風光,她與畫筆為伴,獨立的能力、豐富的見聞充實着她,支撐她行走;回來有熱騰騰的飯菜和歡樂的笑聲,自己的作品能讓他人感受到喜悅,也有足夠的休息時間,适宜的環境,放松的心情。
好像就差一個并肩的人了。
她看着肩畔,覺得有些可惜。
不過有如此境遇已是難得,不該奢求什麽的。
路上在麥當勞買了個圓滾滾的甜筒,邊啃邊走,很快就到蔡記門口。
已經熄了大堂燈,只剩廚房的燈還亮着,從外面看起來幽幽暗暗的,像是有精怪纏繞,古樸的紅木安靜着。梁晚悄悄推開大門,在廚房門口探頭。宋文鐘安靜地收着廚餘垃圾,梁晚看了會,覺得他有點凄涼,于是主動開口:“你還沒走呀?”
宋文鐘居然沒被她吓到,讓她有點驚訝。于是開門走進去,正大光明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他。
“收拾完就差不多了。”宋文鐘聳聳肩,伸了個懶腰,揉揉肩頸,坐久了有些僵硬,“今天有點晚,客人喝了點酒。”
她了然的點點頭,又問他,“那吃雪糕嗎,我請客。”
宋文鐘笑:“你應該剛吃完一個吧?”
梁晚驚:“你怎麽知道?”
“猜的。”
“你好厲害!”
宋文鐘去扔垃圾,梁晚幫他關燈鎖門,他還沒回來,她站在門口樹下數葉子。繁密茂盛,星光點點,月亮挂在天際,風有點熱,她不喜歡,拂了拂脖頸後的碎發。她想一會吃哪個雪糕好呢,冰磚很久沒吃了诶,藍莓味冰工廠也不錯,可愛多有嗎,要不東北大板?
他信步走來,梁晚詢問他的意見,在冰櫃前看了看。宋文鐘拿了枚小布丁,梁晚最近吃多了它,露出嫌棄的目光,不過最後也還是跟着拿了。
“我小時候很喜歡吃小布丁的,媽媽帶我去批發市場,買一箱回來放在冰箱裏。有一年買到另一種夾心巧克力還是什麽的奇怪味道,有點苦,我好不喜歡,後來就不常吃小布丁了。”
宋文鐘咬下一塊,含糊不清說着,“我小時候很少吃,以前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後來初初出生後,跟着她倒是吃了不少,算是蹭了福氣吧。”
“看不出來耶,那你現在身體應該不錯了吧,我看你是健身過的吧?”
“眼很尖呢?之前常去,現在沒什麽時間。”
“現在也多去轉轉嘛,健身有利身體健康的,線條也好看點,再說店裏不是有師傅呢嗎。”她上下打量,“你還這麽年輕,不要天天泡在店裏啦。多出去走走轉轉,年輕人要有朝氣的啦,曉得伐?”
他看着她一本正經的神情,哭笑不得道,“好好,知道了。”
“诶,要不走走吧,那邊好熱鬧。”
“好啊。”
流水潺潺,路燈落在水裏,卻掀不起水花。
他們站在路口,薩克斯樂聲幾欲沖上天,今天格外喧嚣。他們每天的曲子都不一樣,以練曲為主,有時慷慨激昂,有時又如流水般溫柔。樹影綽綽,梁晚咬着木棍,扭頭看宋文鐘,“你以前經常做什麽呀?來蔡記以前。”
他雙臂架在欄杆上,懶洋洋的接受迎面的風,把白色的T恤吹得鼓動,額前的發也浮起,瑞鳳眼在月色下更溫柔。
“做什麽?嗯…上學,看文獻,寫論文,教教課,打打球,偶爾做做菜。哦,我還是學校籃球社的呢。”
她背靠在欄杆上,笑着說,“真的嗎?有點想不出來呢。”
“現在回想起來,感覺也很久了呢。”他側目瞧她,“你呢,一直畫畫?”
她聳聳肩,“差不多吧,不過也有點其他的事。畫畫,習字,采風,辦畫展,和朋友出去旅游,看看電影唱唱歌,打打游戲?诶這麽看,我們好像都挺無聊的。”
宋文鐘失笑,“确實,好像除了學業之外,也沒什麽事了。”
“不過我挺喜歡的。”她伸手別過被風吹拂的發絲,唇角的笑一直沒放下來過,“可能是因為回憶起來的時候,都是些很快樂的記憶吧,那些不開心、掙紮痛苦的事情,我都選擇性忘記了。”
“那也很好,不是嗎。能做喜歡的事,已經很幸運了。”他聳聳肩,“聽,這首,很好聽。”
“嗯。”
月華如水,拐口的風吹了一整夜,挾來真正的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