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叫化童雞
叫化童雞
随着五月落下帷幕,梁晚的靈隐寺大作也送出杭城,得到師兄弟一應贊許,還特地和工作室裏那副速寫拍了個合照。一個初秋,一個初夏,隔了幾年的時光,但靈隐寺卻毫無變化。
休息了幾天,躺在床上吹空調裝死屍,連骨頭都懶洋洋,透着咖啡漬香。最後被宋文初忍無可忍拉起來去散步,流着汗吹着風才勉強感受到她還活着。
宋文初跑了一輪,她在後面跟着快走,等宋文初往返回來碰上面,被拉着又怒跑一圈。末了流一身臭汗,熱得不行,最後去麥當勞買一杯冰可樂,怒嚼冰塊。
擡頭不見月亮,地上卻星星點點,到處亮着光。不斷有人進出南宋禦街,喧嘩聲傳出好遠,熱鬧得誇張。梁晚和她坐在一個入口對面的馬路邊,好奇支了支宋文初問:“這裏真的很有意思嗎?我看好多人來玩啊。”
宋文初抹了把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離這太近了,天天都能看到,也沒什麽興趣了。”
她了然:“每回朋友來北城玩,我帶他們轉一圈都累不行,覺得沒什麽有意思的,但大家都挺快樂的。”
“啊北城,我只比賽去過呢。下次去北城我來找你玩呀。”
“當然啦,必須來找我,我帶你逛逛。不過北城美中不足就是沒什麽好吃的,而且太大了,無論開車還是坐地鐵都很累,在北城轉真的很考驗耐性。”
宋文初不解,好奇問:“為什麽?為什麽考驗耐性?”
梁晚回憶往昔,忍不住嘆口氣,“你能理解,出門坐一小時地鐵就能見到面的朋友,已經算是鄰居了,這句話的意思嗎?”
宋文初大笑,“真的嗎好誇張啊哈哈哈哈。”
拎着路邊買的蘋果回去,打算當明天晚起的早午餐,酸奶蘋果丁。不過此計劃半路夭折,因為宋文鐘送來了炖蛋。
梁晚發誓,她不是很喜歡吃炖蛋。蓋因媽媽燒的炖蛋沒什麽味道,頂多放幾滴香油提味,搞得她連帶着對香油都産生厭惡了。但是宋文鐘這個不知道是放了雞湯還是骨頭湯,一股香味撲面而來,沒放什麽佐料都很香,炖蛋口感也好,軟嫩好吃,一盅很快被她幹掉,摸着肚子意猶未盡。
“等等吧,一會吃午飯了,再吃就吃不下了。”
她只得摸摸肚子遺憾道,“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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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廚房後才知道這盅炖蛋裏的蛋從哪來——原來是今天遇到個賣土雞的,品質很是不錯,宋文鐘買了點雞蛋,又買了只雞回來。如此肥碩的土雞難遇,宋文鐘摩拳擦掌,決定搞個大招:叫化童雞。
前面準備工作都做好了,雞身已經腌漬好,肚中也塞好餡料,她來時正趕上用荷葉包雞這一步。宋文鐘手藝靈活,碧綠荷葉完美包裹住雞身,旁邊一個師傅準備着用來包裹的泥,後院小房從窗口探頭說,土坑準備好了。
頓時梁晚眼神中帶了幾分欽佩,居然土坑都備好了,她還以為是用烤箱呢。
時間還早,目送土雞進坑後她就走了,大家夥馬不停蹄幹活,梁晚只當自己是路過一遭,還沒出門就感受到耀眼的陽光,小碎步飛快就穿馬路撤了。
五點多,陽光已然柔和,掠過細碎的綠葉,如金子般灑在地面上。這個點也最為慵懶,隔壁在門口支了小桌子,就着醬菜鹹鴨,喝着米粥,兩位老人家眯着眼用了半天,梁晚也就看了半天。
宋文鐘在廚房盯着火候,中途出來喘口氣。看她捧着臉目不轉睛,說,“很多人吃不習慣杭城的醬菜和鹹鴨,相比之下老人家要更喜歡點,想嘗嘗嗎?”
梁晚聳肩,“下次吧,有機會再嘗,我只是…”
“只是什麽?”
她轉頭,笑着說,“很羨慕這樣的日子。”
宋文鐘愣了下,随即看過去。
說是在門口搭着小桌子,其實為了不擋路人道,只餘出來一半,人和椅子都擠在旁邊,端着碗慢慢吃着。夕陽在身後,慢慢沉落。路人也慢,笑着說着,踩過影子。
梁晚說,“雖然也很喜歡畫畫,但我也想無慮無憂的休息一段時間。可惜有點難,工作還是很忙碌的。等杭城這段結束,後面還要跟着老師做自己的畫展,短時間還真休息不了。”
宋文鐘挑眉,“那你休息的時候,想做什麽呢?”
梁晚想了想,“做什麽都好,散步,健身,睡覺,購物,都很好。”
“那祝福你能早日達成心願。”
“那就謝謝你的祝福。”
“——不過,你天天都泡在蔡記嗎?”梁晚突然回頭,上下打量他,“蔡記很忙嗎,看你天天都在這裏,師傅們不能擔主要工作嗎?”
宋文鐘皺皺眉,“還好吧…師傅們也能做,只是我也在這,能做一點是一點。”
梁晚一副語重心長模樣,拍拍他的膝蓋,道,“還記得我上次說的嗎?多豐富點自己的生活吧,看你天天都圍着竈臺打轉,早上買菜晚上洗碗,沒點私生活嗎?就算是我也做不到一天都圍着畫板轉嘛,你多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人生不止是工作嘛。”
他托着腮坐在那裏,好一會沒回神。等日落西山,隔壁老人家都收拾回屋,梁晚以為他早忘了這事,他才答:“可是我沒什麽喜歡的事了。”
梁晚“啊”了聲,揚起的嘴角還沒下來,人也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沒聽到前言。
他的表情很幹淨,眼神也一樣,望過來時梁晚下意識地想躲避:因為那太幹淨,太漂亮,太純粹。像陰雨天沉靜的一汪水,他隐在蔭下,塵封着他的波濤動蕩,但又是流動的生命體,很離奇又直接沖擊着她的感受。
“我沒有很喜歡做的事,只有做菜。”他露出笑意,“現在對我大學的專業也沒什麽其他興趣。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做菜。小時候也是,鄰居拉着我過家家,社區裏的小朋友想打槍,堆沙子,但我就很想和外婆做菜,做出美味的菜會讓我很有成就感。現在想,或許來蔡記是命中注定,即使沒有外婆的事,我可能也終有一天會來到這一行。也或許不會,我可能一直當着我的講師,研究我的課題,偶爾做做菜。”
“現在說這個好像沒什麽意義,不過偶爾還是會去想,平行時空的我會在做什麽呢。”
梁晚愣了下,看他仰着頭,沒什麽表情的。
“有時候我覺得,在這裏像是虛度時光,老街巷,守着老門面,傳承着老手藝。或許還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值得我去做,但看顧客品嘗菜品很滿足的樣子,我覺得這一天都是值得的。”
梁晚支着下巴,順着他的話說,“但是,去嘗試做點其他事情也沒有關系吧,我們總要有工作外的事情嘛。但你說這番話倒是讓我想到…再問你一次哦,你現在有想好之後做什麽嗎?”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臉上,“嗯…其實還沒想好。”
她眉眼跳動着,“把蔡記做大怎麽樣?我一直覺得他在這裏很吃虧诶。”
宋文鐘遲疑片刻,并沒有否決,“杭城的私房菜很多,像蔡記這樣的小作坊居多。做大…可以,但也很難。”
“那為什麽不試試呢?”
梁晚其實一直很困惑,因為就她的口味而言,她并不覺得宋文鐘做的杭城菜難吃。她出門在外,多少是對杭城菜有所耳聞,無非是難吃,不合胃口,難吃且不合胃口——如此幾種。但蔡記的菜她都很喜歡,無論是杭城本幫菜,亦或是外地改良菜,她不認為該是這樣的生意。它完全可以做到更好。
宋文鐘慢慢回憶着,說,“蔡記原來是先輩創立,很是享有名氣,多年規矩只傳本家人。外婆繼承衣缽後,認為不應該固守傳統,加上蔡氏子孫漸少,我母親不願意做廚師,于是改了規矩。外婆帶出不少徒弟,如今多是有名的杭幫菜廚師。一方面因為她年紀漸長,手下的徒弟都受邀去了其他飯館,沒人繼承蔡記。另一方面是精力不足,她一人無法繼續蔡記的生意,推了不少生意,蔡記也逐漸式微,也正合了當時外婆的意思。沒想到一朝病倒後,蔡記徹底運營不下去,正好我接手,才免得蔡記倒閉。”
她有些驚訝,不知道背後還有這樣的淵源,問道:“那…現在還能勉強這樣過着,以後呢?以後總要面對的。無論是外婆回來接手了,還是她以後決定扔給你不管了,蔡記總該有個後路的嘛。宋文鐘我說認真的,你做飯真的很好吃很好吃,如果你願意,蔡記可以在你手上有不一樣的路的。”
他看她,“我還在思考,是徹底關閉蔡記,還是繼續走下去呢。”
她理所當然說:“當然是開下去呀!你喜歡做菜,也做得很好吃,更何況還有蔡記這個有意義的名號在這。即使你不繼承蔡記,也不應該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情吧?難道你更喜歡回學校當講師嗎?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去做也沒關系,只是千萬不要為了選擇而選擇,喜歡才更重要。”
宋文鐘眼神意外的柔和,笑問,“是嗎?”
梁晚知道他意不在問,但還是回答:“對呀,喜歡才更重要。其實,我以前很叛逆的,因為從小就跟着爸爸學畫畫,一直在學一直在學,所以也産生了逆反心理,想憑什麽偏偏要我畫,我難道不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嗎,只有畫畫一條路可以走嗎?”
宋文鐘配合地說,“那然後呢,最後為什麽又選擇了畫畫?”
剛剛還氣宇軒昂,提到這就蔫了,她揮揮手,沒好氣地說:“因為發現我的文化課太差勁了!我好像真的只有畫畫這一條路能走。加上後來過了那段叛逆期,冷靜下來想想,發現我就是很喜歡畫畫嘛。畫畫的時候我很開心,也很投入,所以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路——不過我想說的是,選擇你喜歡的,這才最重要。我會屈服于美術,當然肯定有我喜歡它的因素在裏面,不然我不可能堅持下來的。我希望你也能堅持,選擇喜歡的,我會…我和初初都會支持你的。“
燈已經亮了起來,腿上也被毒蚊子咬了幾個又紅又腫的包,梁晚沒忍住低頭撓了幾下,然後看見他腿上也被咬了幾個包,一下子笑了出來。
“原來你也被咬了呀,快進去吧,花露水在哪呢快給我噴一噴——”她拎着凳子猛地轉身,仰頭看着剛站起來的宋文鐘,認真說,“一定要好好想我的話哦。”
宋文鐘笑道:“知道了。”
她瞬間變臉,“那快去看你的叫化童雞,香死啦!”
“好的好的。”
邊走邊無語,本來是勸他豐富豐富私生活的,怎麽變成勸他多注意蔡記生意把它發揚光大?這和她有什麽關系嘛!唉可能是為了她以後來杭城也能吃上美味的蔡記吧!最好不要有人和她搶桌子不然她要找關系走後門了!
叫化童雞,杭城名菜,不過老方法做的人不多了——畢竟不是誰家都有條件扒個土坑出來的埋雞的。
後面怎麽處理的梁晚沒關注了,她滿腦子都是剝開荷葉後香噴噴的童雞,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有這麽香的雞?比起來之前的紅燒雞仔真是白死了。
鮮嫩無比的肉,咬一口感覺油要滴下來,酥爛的口感讓人恨不得連骨頭都嗦一遭。泥巴和荷葉的完美組合,一股質樸的香氣和土雞本身的香味結合,連宋文初都誇好久沒聞到這麽香的叫化雞了。宋文鐘說他嘗試着放了新佐料,味道和成色相比之前都會更好,吃膩了就喝幾口鹵梅水,開胃。梁晚沒吃過之前的,但眼前這個,足矣。
半只雞分給師傅徒弟們,另外半只他們解決。這樣分肯定是不夠的,但條件有限,能合上宋文鐘眼緣的土雞也不多,大家簡單感受了下叫化童雞的美好,也深刻堅定了宋文鐘小老板的名號。
剩下幾道是爽口素菜,黃瓜涼拌木耳,醋和小米辣的搭配讓他們百吃不厭;清炒苦瓜,梁晚不愛吃,略過略過;炒覓菜,不吃苦瓜就把這個當今日蔬菜攝入來源吧;相比之下油膩多了的肉末茄子,湯汁好吃,拌飯絕佳;一盅絲瓜雞蛋湯,她不喜歡裏面放的小蔥,用勺子舀了半天。
照例散步,只不過這次拽上了宋文鐘——洗碗交給小波了,他倒是挺開心。
她和宋文初的減肥旅程加上個宋文鐘,起初沒覺得有什麽區別,等宋文初跑起來了她才發覺略有不對勁:怎麽就她和宋文鐘在這競走呢?
她疑惑擡頭,“你不跑步嗎?“
他含蓄搖搖頭,“走路更舒服,天太熱了。”
她了然點頭,戰略性張嘴再閉上。
以一瓶冰水結束晚上的散步,宋文鐘則是買了根雪糕,梁晚羨慕卻不敢吃,不然一晚上的步都白走了。小波已經走了,留了個門,垃圾也倒了,宋文鐘檢查完畢後就走了,梁晚和宋文初在練舞房拉伸了會才去洗漱。
自此,宋文鐘加入晚上減肥營,雪糕含量日益上升。宋文初代替梁晚怒言:這不是來減肥的,這是來炫耀的!
“你不是說你十年都吃不到十根小布丁嘛!你現在一天一根,太過分了!”梁晚還是忍不住指控他。
宋文鐘撓頭,“我吃小布丁怎麽過分了?”
梁晚哼哼,“因為我吃不着!”
“那這可不能怪我了。”
梁晚不服,繼續找理由,“當然怪你。嗯——都怪你做飯太好吃了,我和初初都吃胖了。”
宋文鐘舉手投降,“我真是太冤了,做飯好吃也能怪我,要不我明天做難吃點?”
她比個鬼臉,“算了算了,那委屈的還得是我們。诶初初呢,跑哪去了,怎麽都看不見了。”
“她趕着回去和媽媽打電話。”他快走了兩步,和她并肩,“你最近畫得怎麽樣了?”
“嗯?畫得挺順利呀。”她掰着手指頭數,“我都畫了好幾張了…不過離任務還有一定距離吧。诶話說明天早上吃什麽呀,我想吃上次的酸湯肥牛米線可以嘛。”
“不行,酸湯要提前準備哦。明天晚上吃,或者後天早上都可以。”
“啊,那晚上吧。哎宋文鐘,你頭發上有個東西诶,樹葉嗎,快你低下頭,我幫你拿掉。”
宋文鐘略帶疑惑地低下頭,為照顧她的身高還蹲了點,梁晚剛湊上去準備看個仔細,突然不明生物擡起頭。她猛地對上一雙蟲子眼睛,吓得原地魂飛魄散,蹦有三尺高,“啊啊啊啊啊蟲子啊!宋文鐘啊啊啊你頭上有蟲子你快點自己弄掉啊啊啊我不敢啊啊啊!”
他原地默默擡起頭,甚至還蹲着,多少有點被無語到:“可是我也不知道它在哪裏诶…”
“啊啊啊啊我不管你快點摘掉好可怕好惡心!”
轉個身,他猛地甩了幾下腦袋,又湊過來問她,“還有嗎?”
梁晚忍住惡心看了眼,“啊,沒了沒了。啊我真的好怕蟲子,黑黑的還在蠕動好惡心啊。救命救命宋文鐘你今天回去一定要洗頭哦,天啊我感覺和它對視了太糟糕了我要趕緊回去,不會是樹上掉下來的吧天啊太可怕了,快點走快點走——”
宋文鐘笑得停不下來,看她小碎步邁得巨快,比平時的速度可快多了,“原來你這麽怕蟲子,哎呀你走慢點,沒蟲子啦。”
“不行不行,我今天有心理陰影,你快點走我不和你一起了,我要回去洗澡,我總覺得也有蟲子爬過我呢,我走了!”
“喂梁晚!”
她撓着頭轉身,表情上還帶着止不住的嫌棄和委屈,問他,“怎麽啦?”
“明天見哦,拜拜。”
她更迷惑了。就這一句?好吧。
“拜拜拜拜,明天見啦。”
風也似的跑了。
宋文鐘聳聳肩,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