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菱角與藕

菱角與藕

“我在外婆後面學了一年多,小有成就,參加了幾項比賽,成績也都不錯。那天在年下,外婆說有老友邀她去赴宴,我同她一起去。起初,宴會上挺順利。後面聽聞桌上有個老朋友,來自省外,帶着他的徒弟。對方聽說我是蔡師傅的親孫子,如今又跟在身後學廚,于是酒後起意,說不如比試一二。

“本沒有推脫的理由,再者小比試輸贏也無所謂,更何況我當時也自信。題目是醋魚帶柄,能做好的并不多,我在外婆身前學過,味道自是毋庸置疑。對方又非杭城人,專做杭城菜。或許其他菜比不過他,但論醋魚帶柄,卻是很難比過我。當時做完後,兩盤醋魚帶柄都被直接端去了,而我們倆洗完手才過去。一去就聽說結果出來了,說我贏了,做得好吃,很有外婆的真傳。

“大家都在誇,我即使猜到結果如此,也免不了高興,于是上去拿筷子嘗了兩口,本意是想嘗嘗對手的水平,卻沒想到……”

回想起這件事,宋文鐘至今覺得造化弄人。

他笑說,“沒想到菜拿反了,我做的那道醋魚帶柄,放在他老師面前,他的醋魚帶柄,卻在我外婆面前。我一嘗就嘗了出來,再一細看就更了然,外婆教我的方法、切魚手法、醬料味道都截然不同,而我面前的那盤醋魚帶柄也明顯不夠好吃,但他們卻說,這盤要更好吃。

“我當時沒反應過來,一時間情緒上頭,想說你們錯了。但外婆知我更深,拉住我示意我不要說。我冷靜下來看,才發現他們神情各異,一見我看過去,都移開了視線。我忍過那會,等宴席散了,想,我那時能說什麽呢,說你們評錯了?還是說盤子直接端錯了?我覺得滑稽,又覺得可笑。明明能吃出區別,卻要說我做的更好吃。我不知道他們品的究竟是這盤菜,還是我身為蔡師傅孫子的這個身份。”

梁晚眼都不眨,心上覺得離譜。卻看宋文鐘,他神色清明,并無憤怒。

“我當時選擇休學出來學廚,其實也是狠下了一番決心。畢竟那麽多人看着,不止是外婆的老友,還有我的同學和朋友。在這樣的年紀做這樣的事,我想着既要做就要做好,不辜負我的決定,也不辜負這大好光陰。但這樣的事情實在讓我覺得毫無意義,他們品的并不是我的菜,而是我的身份,即使我做的不夠好吃,他們也說我做得好吃,那麽多人竟無一反駁。那些人都是杭城餐飲協會的主事、餐館裏的大廚,名聲享譽杭城,一年要品多少菜,可如今面對如此明顯的區別,卻齊齊啞口。

“所以我和外婆說,我回去吧,我接受不了這樣的待遇、這樣的眼光。在這裏,我并不是獨立的人,而是某大廚的親屬。這樣的處理讓我覺得不公平,對旁人不公平,也對我不公平。

“外婆也是心疼我,答應了我。所以我很快回了學校,試圖忘記這件事,一路念到博士、回去當講師。又因為外婆生病,來蔡記挑臨時擔子,直到現在。”

梁晚怎麽也猜不到是這樣的原因,滑稽又可笑,或許真是造化弄人。她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只好安靜地看着他。

或許是因為過了這麽久,宋文鐘要淡然得多,提起這段過往時也顯得平靜。順着道路走着,湖面平靜,波光粼粼,月光皎潔,她突然說,“我覺得這不是小事,如果是我…我可能也會和你有一樣的想法。我的身份也很敏感,我爸爸是業內大家,我是他的獨女,也同樣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的關注下。如果我身上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不确定我有沒有勇氣放棄,但我肯定會産生這樣的想法。”

宋文鐘笑着搖頭,“你和我相似,卻不完全相似。我當時說是自負,其實骨子裏不掩自卑。半路出家,擔心大家瞧不起我,像是關系戶似的,心裏虛的很。明明是我自己做的菜,我卻心虛。現在想,或許當時不出那件事,我可能也堅持不了很久,或者稍有質疑我就會膽怯退縮。也或許,最後我堅持下來了。但我想,過程肯定不會輕松。”

梁晚說,“不管怎樣,現在的結局就很不錯了。你仍然做菜很好吃,學業上也小有成就,想做什麽都可以。你可以做選擇,而不是讓選擇左右你了。”

“你知道麽,我很羨慕可以做選擇的人,因為我能做的事并不多。當時藝考前,我就想,為什麽我不好好學習,如果我文化分數好,我也不必必須走藝考的路。面前只有一條路能走,無法抉擇,其實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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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鐘嘆氣道,“看來我們都很慘嘛。”

梁晚被逗笑,“你才知道嘛,我倆簡直難兄難弟了。”

宋文鐘笑着搖搖頭,不說話。

璀璨的月光灑在湖面上,略帶涼意的晚風撲面而來。梁晚慢吞吞走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藏在他的影子裏,燈光也是橘黃色,一切都很舒服。

“……所以,也是因為這件事,你現在無法做出選擇,是繼續蔡記,還是回學校嗎?”

宋文鐘點點頭,“是的。我當時意氣決定回學校,離開外婆這,大家都知道,有知道原因的,也有不知道的。大抵就是說我年輕,擔不住事。後來久了就不提了,畢竟我如今博士出身,沒什麽好評判的。我現在想,如果回學校抛下蔡記,無論是對外婆或蔡記都過意不去。但繼續在蔡記,我也沒有想好該怎麽做。要将現在的蔡記擔起來并不簡單,還要面對大家的眼光。這可并不好過。”

梁晚卻支持他:“這有什麽,本來就不是你錯了,做你想做的,他們有什麽資格評價你?你做的好吃,想把蔡記生意做大,那你就努力做,其他的讓他們想去吧,反正你又不必一定要和他們接觸。你是宋文鐘,不光是外婆的孫子,也是你自己。或者回學校,也很好啊。我小時候夢想就是當大學老師,覺得可輕松了,一個禮拜就幾堂課,還有寒暑假。雖然長大之後才知道沒有那麽輕松,有科研項目有評教,但這個職業還是很受大家尊重和歡迎嘛。”

宋文鐘笑着看她,“那我做什麽,你都會支持我嗎?”

梁晚堅定點頭,握拳道:“當然!”

他停下來,眼眸帶笑,伸手揉了把她的頭發,笑着說,“謝謝你,梁晚。”

梁晚頓了下,努力告訴自己冷靜冷靜冷靜,別飄別飄別飄!

但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嘴角的笑意越擴越大,越來越無法遮掩。仰頭看着他,憑自己最大的努力輕輕“嗯”了聲。

風拂過面頰,她覺得有點燙燙的。

然後飄回去了==

小波早就收拾完了,只留個門,宋文鐘進去看了遍就出來了。城橋路上路燈依舊,繁樹遮光,梁晚站在門口和他揮手道別。

然後快步上樓,趴在陽臺上探頭,看着宋文鐘慢慢走遠,看不見了,她摸着微紅的臉,再一搖一擺走回去,撲倒在床上,□□起狗狗玩偶來。

啊——好想養只狗。

秋天到,菱角也上市了,宋文鐘買菜順便買了點回來,坐在門口剝菱角,梁晚坐在旁邊等投喂。

菱角脆脆甜甜,梁晚拿着手機翻看資料,打算畫簡易版西湖十景。其中雷峰夕照和曲院風荷那幾幅已經畫過了,雙峰插雲、三潭印月在之前周末和宋文鐘去公園玩時也畫過了。斷橋殘雪得等冬天,梁晚就近随便挑了幾個主題,打算往西湖邊跑一跑,這個簡單,構圖不用太費腦子,她也就是想偷懶做個合集,沒打算太高深複雜。

“現在是秋天…去畫平湖秋月?”

梁晚咬着菱角,打了個響指,“Bingo!不過平湖秋月也不行,樹葉還沒掉呢,少了蕭瑟的秋意,不好看。”

“趁現在夏天還沒完全走,一會我去看看柳浪聞莺。這兩天結束掉,然後把剩下的那幾個畫完,也就是時候到平湖秋月的季節了。”

宋文鐘笑着把手上的菱角遞給她,“安排得挺好。”

她自得:“那是。”

吃完菱角,她拍拍手,回去換衣服背包,騎着車飛快走了。

柳浪聞莺公園在西湖東南岸,裏面和尋常公園區別不大,這個季節的柳條稀疏,但景致仍然不錯,來前閑聊時宋文鐘說南宋時這是皇家的禦花園,梁晚還帶了點期待,現在覺得一般般吧,果然不如圓明園暢春園一流。

今日多雲,太陽在雲朵後穿梭,時隐時現,梁晚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微風吹拂,很是舒适。她覺得杭城真是個适合養老的城市,西湖邊哪裏都很舒服,除了夏季炎熱,但也有避暑的去處,而且任何時候都有獨一無二的景致。

她事先選好位置,沒太耽擱,趁着陽光出來的時候很快進行了寫生。中途宋文鐘發消息說給她留了飯,梁晚回複個“嗯“,順手換了只畫筆。

騎着自行車回去,包一放下直奔廚房,剛推開門,裏面一群人齊齊轉頭。梁晚和師傅們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

還是旁邊小波激靈,說,“小老板在旁邊包間,飯在這。”

她接過保溫的飯菜,不好意思地退出去:“好謝謝,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包間裏一進去就看見宋文鐘打着游戲,擡眼看她進來,招呼道,“坐吧,給你留了點菜。”

她上去瞄了眼,“啊,你也在打。”

“好久沒玩了。初初說老輸,拉我一塊玩。”

“這個點…初初還沒上課是吧?”

“嗯,打完這盤應該差不多了,他們午休呢。”

遲來的午飯是五谷飯和清炒藕,麻辣焖排骨,還有一碟酸菜。蓮藕咬的清脆,甜甜的,梁晚喜歡這個,“藕真是怎麽都好吃啊,最近是不是藕上市了?天天都能吃到藕。”

宋文鐘真是一個非常執着的時令菜愛好者,一到什麽菜上市,十天裏有九天都能看見它。最近吃藕也是,從炒菜到做湯到涼拌,好吃是好吃,但也對他很喜歡幹這種事表示無語。

梁晚目前最喜歡煎藕爽子,也就是藕夾,鹹口,煎炸吃,又脆又好吃。論下飯應該是糖醋藕絲最好,酸甜可口。

宋文鐘笑答:“是,九十月的樣子,新鮮藕粉也要上市了。”

“那我到時候買點,寄給媽媽爸爸。”

“行,到時候看到了提醒你,我也寄點過去。”

“話說藕粉做起來是不是很麻煩?”

對方笑着從游戲中擡頭,“是挺麻煩,又想親自做?”

她忙搖頭,“就是随口一問,你可千萬別多想。”

“不過秋天是好季節,桂花熟了,蟹也熟了。到時候做禿黃油,很香很香的,拌面拌飯都好吃,你可以冷鏈快遞給家人。”

她想想就覺得美,用力點頭:“好!”

這盤贏了,宋文鐘放下手機,轉了轉手腕,想起什麽道,“桂花也好吃,桂花蜜,桂花茶,到時候去看金桂吧?”

梁晚雖然這個點還在補午飯,但不影響靈魂上已經和宋文鐘飛出了蔡記,奔向西湖畔。想一想秋高氣爽的杭城,風涼爽,桂蜜香甜,金桂漂亮,落葉搖搖欲墜,穿着長長的、厚實的風衣,糖炒栗子和烤蜜薯的香味飄向遠方,好舒服!

她舉起筷子:“秋天快來吧!”

宋文鐘也笑:“是啊,秋天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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