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方伊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清明節竟然會是她的死期。

張格遠遠地看着他們兩個,那眼神表情恨不得把他們生吞了。

兩個人硬着頭皮走到他面前,拉開了一點距離,兩個人沒剛才靠得那麽近,然後異口同聲:“張老師好!”

“好?你們告訴我?從哪裏好?”張格氣得說話都噴起了唾沫星子,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

他沒打算停,繼續數落,“都高三了,馬上就要高考,結果我們班第一名和第二名居然在早戀,你們說我好得起來嗎?!”

兩人見張格生這麽大氣,估計是誤會了,雖然兩人确實沒有在談戀愛,但孤男寡女一起出來玩兒,雖然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事,但總有些做賊心虛,而且畢竟,方伊自己還是有非分之想的。

方伊忍不住解釋:“張老師,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們只是碰巧遇到,您別誤會。”

這一解釋,張格脾氣更大了:“碰巧?誤會?你們以為我這麽多年的班主任是白幹的嗎?我早就發現你們兩個不對勁了,你當我瞎呢?”

“我沒事就去你們這些小年輕愛約會的地方溜達,晚上什麽操場上、河邊啊,總能看到你們兩個,還有謝窈和趙寓明他們,這些我都清楚得很!”

“以前學習沒那麽緊,你們成績也還湊合,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畢竟誰沒年輕過?可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回去把家長給我明天叫來!”

老張壓根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噼裏啪啦說了一大通,最後還是沒松口,讓他們第二天叫家長來,然後再也沒有理他們,自己氣憤地背着手先走了。

周楷看起來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而方伊就真的感覺死到臨頭了。

李英什麽性格,方伊比誰都知道,她從小在學校安分守己,就是怕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到她的耳朵裏,被叫家長,她不想她來。

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就像她的一個無法見人的秘密。

她無法忍受同學們因為李英一身樸素的穿着,看着自己的那同情有複雜的眼光,也無法忍受李英在學校裏跟像家裏一樣生氣打她,用那尖利的大嗓門當着這麽多人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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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在家裏,怎麽打怎麽罵,她都還好。

但如果是在學校,她會覺得生不如死。

所以,以前讀書的時候,她一次都沒有被叫過家長,這也是李英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地方。

而馬上,這個記錄就要被打破了。

回去學校的路上,方伊想着這些事情,一聲不吭,周楷跟她說話也沒聽見。

到了宿舍,方伊拿着手機在操場上沒人的地方來回走了好久,通訊錄裏翻到李英的電話一遍又一遍,都還是下不去手去按那個綠色的撥通鍵。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還沒等她撥出去,李英的電話就來了。

她看着來電顯示,讓電話鈴響了好久才接。

“喂,媽。”

“方伊!你在學校給我讀的什麽書?老師說讓我去學校,說你早戀?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啊......”

李英一通教育了十幾分鐘,電話那頭才安靜下來,大概是累了,暫停一下。

“媽!您能不能聽我說一句話?”方伊趁着這個間隙,提高了音量,“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沒有早戀!”

“那老師怎麽這麽說他說他都看見了!”李英明顯還是不相信,大概老師的威信比自己女兒的威信要大得多。

“我說了我沒有!我真的沒有!為什麽您總是不能理解我?

從小,您喜歡別人家的孩子學習成績好我就去學,您喜歡鄰居家姐姐勤快,我忙得要死也還做一堆家務。

我什麽都按您喜歡的樣子去活,您總誇別的小孩節約,懂事,您拿再少的生活費我都從來沒有說一個不字,為什麽你連我一句話都不相信?我到底還是不是您女兒?!”

方伊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口氣說完了,也沒給李英教訓她的機會,除了初中一年級那次跟李英頂嘴,這還是第二次,這樣跟李英說話,自從那次之後,兩人的關系變得很疏遠,基本上都是客客氣氣的,很生分。

見李英在電話那頭沒有說話,方伊就挂了電話。

那一夜她怎麽也沒睡着,想着即将到來的第二天會如此讓她難堪,她根本沒有心思睡覺。

李英上午就過來了,她一定起得很早,才能在上午第二節下課之前趕來,課間操的時候,老師把方伊叫進了辦公室,她一進去就看到李英已經在裏面坐着了。

她穿着一件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件春裝外套,褲子是她平常都不舍得穿,去走親戚什麽重要場合才穿的一條牛仔褲,其實已經洗的有點發白了,鞋子是一雙黑色的小皮鞋,也是壓箱底,一年才穿那麽幾次的,買了好多年了,她背着一個紅色帆布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的什麽。

方伊看到她坐在老張面前的凳子上,似乎坐得不舒服,有些局促不安。

她忽然第一次發現李英這麽瘦,坐在凳子上就很小的一團,像個等着被訓的孩子,好像被老師抓到早戀的不是她,而是李英一樣。

她忽然鼻子有點發酸,愧疚感在心裏瘋狂滋生。

李英見了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又站了起來,過來拉她:“伊伊,你過來。”

方伊跟着她過去,站到老張的面前。

“張老師,您跟我電話裏說的情況,謝謝您對她的關心,不過,我問過伊伊了,她說她沒有,我,.....我......相信她。”

方伊心中一頓,楞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李英,原本都等着腥風血雨了,結果萬萬沒想到,李英會這樣護着她。

“方伊媽媽,你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好事,我也相信她,她一直以來在學校各方面表現也很不錯,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願意相信。”

說着,張格拿起桌子上的手機,打開相冊給李英看。

方伊站到一旁,是那天在河邊和周楷散步的照片。

“後面還有。”張格提醒道。

方伊接過來,往下翻幾張,是晚上在學校操場聊天的照片,以及在學校後街一起出去吃飯時候拍的,還有趙寓明和謝窈他們兩個。

李英看了看一旁的方伊,轉而笑着對張格說:“确實是跟男孩子走得比較近,需要改正,謝謝老師對我們家伊伊的關照還有監督,我等下好好教育她,讓她注意一些。”

張格又跟她們講了十分鐘不能早戀的大道理,如何影響學習等等,他們都乖乖應着,最後終于講累了,一杯茶都喝完了,才放他們走。

臨走的時候,李英站起來,朝張格彎了彎腰,那樣子看起來很卑微,讓方伊不忍心看,只聽她說:“對不起張老師,給您添麻煩了,謝謝您。”

出了辦公室,李英看着她,正要說什麽的時候,上課鈴響了,李英只看了她一眼,便推她進教室:“你先去上課。”

方伊邊走邊回頭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只聽李英擺擺手催促道:“快進去吧!”

進了教室,再往窗外辦公室的方向看時,早就沒了李英的人影。

方伊坐下來許久都不敢相信,就這樣,她人生第一次見家長就這樣和平地結束了,原本還以為,李英會當衆教育她一場。

本來以為等着她的會是一場腥風血雨,結果卻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春雨。

她以為李英讓她在全班同學面前丢臉,或者用她那大嗓門,弄得人盡皆知她方伊今天因為早戀被叫家長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她聲音壓得很小,顯得很有教養的樣子,跟平常完全不一樣,完全不像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農村婦女,還一直很和和氣氣地跟老師講。

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中午放學,方伊剛下樓,就被熟悉的聲音叫住名字。

循着聲音的方向一看,原來是李英,她竟然一直沒走,在這裏等了她兩節課。

方伊跑了過去,拉住她的手,“媽,我還以為你走了。”

“不想耽誤你上課,又想跟你說說話,就等了一下。”李英幫她理了理頭發說道。

她拉着李英在角落裏找了一把長椅坐下,同學們陸續都去吃飯了,校園裏比較安靜。

“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上課也沒關系的,我跟得上,一個人等這麽久,家裏正忙呢,又耽誤你廠裏的工作。”

李英沒有說話,默默從自己背的那鼓鼓的帆布口袋裏摸出一袋藍色塑料袋裝的東西,“我也沒什麽好帶給你的,家裏種的黃瓜剛結,正好給你摘了幾個,新鮮的,沒打藥,你最愛吃這個了,每次放學回去都要先去摘一個,洗都不洗直接就吃了。”

她又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透明塑料袋,裏面是幾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遞給她,“還有早上來的時候,看到蘋果給你買了點兒。”

方伊鼻子一陣酸楚,這麽遠的車程,她竟然還從家裏給她帶這麽重的東西過來。

“我們先去吃飯吧,邊吃邊聊。”

“不用,我回去吃就行了。”

“可您回去都兩三點了。”

“沒事,跟你坐一會兒我就走,我等下去外面随便買點東西墊墊就好了。”

方伊沒有繼續堅持,只安靜地坐着,“爸今天沒跟你一起來嗎?他身體還好嗎?”

“他身體很好,你知道他的腿,走路一撅一拐的,從小到大,他都沒去過你學校,他怕給你丢臉,讓同學笑話你”

方伊心中一滞。

好像是這樣,回想起來,沒有見過方正去學校接過她或者看過她,就連李英也很少去,大概也是類似的想法。

兩個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李英終于開口:“伊伊,爸爸媽媽沒什麽本事,也不懂該怎麽教育孩子,對不起。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初中一年級那次打過你之後,那一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外面,哭了很久,我打了自己很多個耳光,我後悔得很,不該打你,還打得那麽重,我不是個稱職的媽媽。

我應該知道你也不想成績不好,你已經盡力了,我一直沒有好好跟你道一句歉,因為我們的無能,生活的壓力讓我不知不覺地把壓力轉移到了你身上,忘了你也只是個小孩子。

昨天跟你打完電話過後,你們語文孫老師,趙寓明她媽媽,給我打了電話,跟我說明了你們幾個的情況,還有初中的事情,她跟我講了半個多小時,我才知道我這媽媽當得多不稱職,要不是她,還有你昨天那通電話,我今天可能又要讓你丢臉讓你傷心了。

我女兒這麽漂亮,有男孩子喜歡很正常,但媽媽相信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自己能處理好,你自己有分寸,你說是不是?”

方伊眼淚早已不聽使喚地往下流,一直默默聽着,說不出話來。

她大概一直再等着這樣一個和解,無論是過去的她,還是現在的她。

無論再大的積怨,再遙遠的距離,作為骨肉相連的母女,又有什麽深仇大恨,無非是,需要一個臺階,一個交代罷了,其實坐下來推心置腹地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卻遲到了那麽好幾年。

李英聲音也有些哽咽,她頓了頓,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又繼續說,“以前是我不好,對你的關心不夠,對不起,媽媽也是第一次做媽媽,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夠好,你別怨媽。”

李英從衣服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紙巾,幫方伊擦了擦眼淚:“瞧你,還哭什麽,跟個小孩子一樣。”

方伊伸出手,緊緊抱住她,趴在她的肩膀上,抽泣起來。

在回來這裏之前,她跟李英從來沒有一場這樣坐下來好好談過,總是不斷地施壓,讀書的時候,逼她考第一,畢業了又跟別人比較誰的工作好,誰的工資高,還沒比多久,又比誰嫁得好,李英兩個字一直對她來說,等同于壓力的存在。

一時間,很多年積壓的苦悶和委屈,在這意外的促膝長談中,得到了釋放,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了。

可李英明明還是那個李英,到底是哪裏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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