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既然孩子們主動提起, 孫素蘭就将離家出走的經歷告訴他們。

當年她媽媽連城裏都沒去過,卻叫她往城裏跑,跟她說城裏有車站, 多找幾個人打聽就能打聽到車站在哪。

不用管車子去哪,只要不是往家的方向開就行。

她是夜裏跑出來的, 沒去過城裏, 只知道城裏的方向,天黑看不清路也一直小心摸索着向前走, 不敢歇息,怕被抓回去。

走了很久, 直到天亮遇見人了,她才向她們打聽去城裏的路。

打聽過後才知道自己走偏了, 于是又走了很長時間的路。

一路上都在打聽, 沒到城裏前打聽城裏怎麽走,到了城裏後, 又打聽車站怎麽走。

到了車站, 剛好有一輛車要開動,她不知道終點在哪, 都忘記問是不是往自家方向開的, 就坐上車了。

其實不用問的, 她老家鎮子沒有通車,城裏的車都是往外地開的。

那時候坐車不用介紹信,管得不太嚴格, 花錢就能坐上去了。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連續坐了三輛車。

離家越遠, 越聽不懂別人說的話。

孫素蘭坐了大半天車,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 當時國內戰//亂,越發達的地方越亂,她身上的錢用來當車費的,不能花在吃的上面,想買吃的也看不到哪裏有賣,只能自己挖野菜吃。

十六七歲的她很是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麽,能做什麽,連打雜的活都找不到。

她很清楚不能長時間躲在人多的地方,他們會把她當瘟ll疫對待,于是決定自己進山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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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裏住的幾天也能遇到人,都是來山裏尋山貨的人,有的人來采蘑菇,有的人來挖野菜摘野果,也有的來山裏打野味。

從小被揍的經歷讓孫素蘭害怕遇見男人,他們主動靠近自己,她就會下意識護住頭,怕挨打,所以一路上都只向女性打聽路。

在山裏遇見幾個婆婆,她主動找婆婆們說話。

她聽不懂婆婆們說的話,婆婆們也聽不懂她說的話,幸運的是一個婆婆能大概理解她說的話。

就是因為這個婆婆,她才知道自己在哪,她已經到了鄰省的省城,她跟婆婆說她想找份活計,不知道哪裏能找到活。

她已經十幾歲了,沒法一直活在山裏,遲早要找一份活幹的。

她想掙錢。

這個婆婆能理解她的話,她卻沒法理解婆婆的話,只能靠猜測點頭。

最後她坐上了去保石縣所在市的車子,車子不到保石縣,到的是另外一個縣。

戰//亂時期,本省很多人跑到保石縣,因為這個縣在省裏屬于偏僻的小角落,一路過來的地形複雜,車子都難開進來。

婆婆們沒想到她是離家出走,以為她就是逃難逃過來的,問她有沒有錢,她把錢拿出來給她們看。

她的錢所剩不多,婆婆們也都是良善的人,沒有惦記她這點錢。

她們讓她去保石縣,省城的居民過得也不太好,要說相對安全且容易生存下來的地方,就保石縣了。

省城并不适合這個瘦弱黑瘦的年輕姑娘生存。

孫素蘭來到保石縣所在的市,身無分文了,媽媽給的所有錢,她都花在車費上,一路沒好好吃過飯。

婆婆們說的話,她沒聽懂幾個字,卻牢牢記住了保石縣的發音,逢人就問保石縣在哪。

有些人不願意跟她說話,有些人願意回答她,給她指了個方向。

她一直走,累了就坐在路邊,有好心人給她半塊饅頭,她接了就吃。

饅頭餅子是路上能吃到最好的東西了,這些都是好心人施舍給她的。

從春天到夏天,她終于來到保石縣。

保石縣周圍地形比較複雜,保石縣縣城裏的路卻很好走,那時候的保石縣有很多來逃難的人,比現在熱鬧多了。

确定自己來到保石縣了,孫素蘭不知道該做什麽,婆婆們都說保石縣,保石縣應該是很好的地方,她決定在保石縣安頓下來,等以後掙到很多錢就回家接走媽媽。

她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在保石縣縣城的經歷和在別的地方經歷差不多,沒人願意要她,打雜都不願意要她,只把她當成乞丐。

确定縣城無法謀生,她就想去城裏附近看看。

這一去,去到了豆腐村,以後會生活幾十年的地方。

孫素蘭來到豆腐村,就看到了顯眼的豆腐坊。

很多人從其他地方跑到保石縣,這其中不乏有錢人。

肉現在很稀缺,當年更稀缺,豆腐就成了肉的替代品。

豆腐村的豆腐生意短時間內好起來了,村裏不少人撿起做豆腐的活,但是做得最好的人,還屬她現在的公婆。

語言不通,公婆就把她當啞巴了,在無效溝通半個小時後,公婆猜出她要找活幹,知道她無家可歸,于是選擇收留她,讓她在自家豆腐坊搭地鋪睡覺。

她在結婚前,一直住在豆腐坊,從一開始打地鋪到後來有了臨時搭建的屬于自己的小房間。

由于手腳勤快,幹活利落,從不喊苦喊累,孫素蘭開始有工錢,工錢也越來越多。

剛開始兩個月,公婆确實只打算給她個落腳的地方,後來發現她幹活利落,才開始給她工錢。

在她以為生活會更好的時候,生活确實更好了,解ll放l戰争結束,逃難到保石縣縣城的人紛紛離開。

縣城重新恢複冷清,豆腐村的生意差了許多,孫素蘭也清閑下來,還和薛重山結婚了。

在豆腐村待了幾年,孫素蘭不再是黑瘦幹癟的小姑娘,已經出落成俏麗的大姑娘了。

她不在乎自己的成長,整天想着掙錢接媽媽,爸爸不是要把她賣了,她掙很多錢,把自己賣給自己總行吧?

每天都在想這些,孫素蘭忽略了薛重山看她的目光,忽略了很多他對她好的小細節。

丈夫主動表明心意,讓她手足無措,她不知道如何回應,他說他會等她答應下來。

在那之後,她晚上想的事情更多了,她越想越覺得薛家哥哥對她挺好的,嫁給他也沒問題,可是收留她的叔嬸會答應下來嗎?

事實告訴她,叔嬸是反對的。

他們本來對她挺滿意,他們的兒子看上她,要和她結婚,他們就看她哪哪都不順眼了。

在她生下華安後,公婆看她才沒那麽不順眼。

再不順眼又能怎樣,已經結婚生兒子了,還能把人家趕走?

當初收留她就是因為他們心不壞,木已成舟,就這樣吧。

之後她在保石縣定居下來了,結婚後丈夫對她更好,正因為他對自己太好,她越來越沒法說出口她想回老家把媽媽接過來,回老家買回自己的話。

結婚後很多事情都變了,她掙的錢開始不是她的了,她從前掙的錢是公婆給她的,是薛家的錢。

自從成了薛家媳婦,幹活就成了應該的,沒有任何工錢。

丈夫把自己的錢全交給她保管,任她花用,她卻不敢打這些錢的主意,這些錢是丈夫的錢,不是她的錢。

“媽媽運氣還是很好的,遇到你們爺爺奶奶,遇到你們爸爸。”孫素蘭跟孩子們講過去的時候,略過了和丈夫相處相愛這一段,也沒說結婚後自己心理上多了一層枷鎖的事。

薛華康聽到院子裏的動靜,确定是爸爸回來了:“媽,爸回來了,今天先說到這裏,明天再說。”

薛華安:“別等到明天,現在就告訴爸,我們要去媽媽老家的事,沒法瞞着爸爸的,媽,本子別藏起來,給爸爸看看。”

孫素蘭在聽到丈夫回家的腳步聲後,也是下意識想把本子藏起來。

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薛重山很快來到廚房,薛華安最先開口,讓爸爸先坐下來,他有話跟爸爸說。

...

苗彩玉聽到結果很是意外:“全家都去看望外婆?”

薛華安對這個結果也是挺意外的:“嗯,我爸昨天晚上決定的,年前去看望外婆,我們四個孩子都去。”

昨天下午跟爸爸說了陪媽媽去娘家看外婆的事,爸爸想了沒多久,就說全家都去。

苗彩玉有個很關心的問題:“你們什麽時候回來,不會過完年才回來吧?”

現在豆腐坊主事的是薛叔,薛爺爺薛奶奶早就不做豆腐了,現在豆腐坊是集體的,在裏頭幹活的人不能沾親帶故,爺爺奶奶年紀上去了,最合适的還是薛叔,所以讓薛叔去頂着了。

薛叔走了,她是不是沒法喝上香甜細膩的豆漿,沒法吃到油豆腐炖肉,沒法吃到煎豆腐、醬油豆腐、豆腐炒一切的菜?

她還盼着吃蒸面條。

當然了,一家人團聚最重要,她可以少過一個好年。

“年三十前會回來的,如果我外婆還在,身體不差的話,我媽說想接外婆來這裏過年,她想讓外婆看看她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地方。”他知道媽媽不是惦念家鄉,她是惦念在家鄉的外婆。

苗彩玉眼睛很快又亮起來了,如果外婆過來的話,薛家會比以前過年吃得更豐富吧:“你和華樂的房間能在年前建好,都是裏外間,外婆來了有地方住。”

生産隊放整天假的次數不多,薛家造房子進度很慢,但是每天弄一點,大半年過去,兩個房間也快完工了。

“嗯,外婆來我們家有地方住,我們去外婆家不一定能找到睡覺的地方,到時候可能要花錢找地方住。”

“你們一大家子過去,找住的地方就不會太難。”

人多力量大。

“媽媽還記得自己家鄉話,我們又會說幾句普通話,估摸着用不到半天時間就能找到外婆家。

彩玉,謝謝你,自從提了去看外婆的事,我媽就很激動,今天在家的時候,時不時說該帶些什麽東西過去,不知道外婆還認不認得她。”

“幸好現在閑下來了,要是前陣子忙的時候說,害嬸子睡不着,我都要成為罪人了。”

薛華安上午幹活結束來找她,就是想告訴她全家年前要去看外婆,說完就走了。

苗彩玉回到廚房,告訴家人這個消息。

她故意沒把話說完,兩個弟弟,尤其是嘴也挺饞的二弟添明,産生和姐姐一樣的想法,薛叔不在,是不是代表他們過年吃不到好吃的豆腐,喝不到細膩的甜豆漿了?

他喝過豆腐坊其他人做的豆漿,區別很大,他媽喝了都要tui一口,罵浪費錢,跟刷鍋水似的。

現在豆腐坊主事的是薛叔,別人在田裏幹活,他在田裏幹活,別人休息,他在豆腐坊幹活,豆腐坊少了他,豆腐就會少了靈魂,豆漿、油豆腐等等都沒有靈魂了。

苗添亮也是這麽想的,薛叔才是豆腐坊的靈魂,有他在就有靈魂,他不在,年都感覺過不好了。

看弟弟們着急,苗彩玉才把剩下的話說完。

苗添明:“姐,你故意吓我們呢,我過年就是為了了幾口吃的。”

“誰不是呢。”苗彩玉和弟弟想法差不多,喜歡過年是因為過年有好吃的。

趙美鳳讓他們打住,離過年還有幾個月時間,別太早想過年的事情。

姐弟倆打住了,但心裏的念頭沒止住,期盼趕緊過年。

...

“思念,後天我要跟家人一起去外婆家了。”薛華康特意到集市上蹲程思念,蹲到她,說了自己要出門的事。

“彩玉圓圓已經跟我說過了,薛叔不在,豆腐坊能不能開門都不确定。”程思念早聽說過了。

薛華康明示:“你有沒有想對我說的話?”

“你們一路上注意安全吧。”

薛華康頓時展開燦爛笑顏:“會的。”

程思念嘟囔一句無聊就不理他了,去賣自己的雞蛋。

後天是全家人第一次出遠門,薛家人自己也不确定需要花幾天,只能說盡量在年三十之前回來。

夏收後,薛華康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臉色不均勻沒去看思念,現在要出遠門,就想多看看思念,今天陪思念賣完雞蛋再回家。

程思念都已經習慣他這條大尾巴了,沒趕走他的意思,随他待在哪。

薛華康找程思念道別,薛華安認為就出去幾天,沒必要道別,只是在去外婆家前,送了彩玉一個小禮物。

确實是小禮物,苗彩玉看着小剪刀,都沒有自己食指長。

“你怕你不在的時候,有人欺負我,所以給我一把小剪刀,方便我紮人?”苗彩玉把玩小剪刀。

薛華安:“之前你扇薛二柱的時候,我就想着給你尋把小剪刀,防身用,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最近看見就買下來了,你出門帶籃子的話,放籃子裏不容易被人發現,不要玩它,別看它小,其實很鋒利的。”

他沒說每次去城裏都會去尋這種小巧的剪刀,直到現在才買到手。

“我看這把剪刀最後不是給我防身用了,是給你剪線頭用,我把它放進我的嫁妝裏。”

真的好小一把,虧他能找到這種小剪刀。

薛華安:“不管什麽用法,晚上出門最好帶上它。”

“你不在的這幾天,我會想你的,圓圓和吳海生好上以後,這幾天都跟吳海生出去瞎逛,沒人陪我說話,我好無聊的。”苗彩玉抱住薛華安的腰,在他脖頸處蹭了蹭。

他們這裏年前屬于農閑時間,大家終于能專心忙活家裏的事,家裏的事不需要苗彩玉忙活,她就更閑了。

“只要你想,有挺多人願意陪你說話聊天。”

“不一樣。”

“回來就做蒸面條給你吃好不好?”他能看出彩玉真的很喜歡吃蒸面條。

華□□日的時候,家裏做了蒸面條,華康今年有個生日願望,還挺特別的,就是想讓思念嘗嘗他們家做的蒸面條。

他想叫彩玉邀請程思念到她家吃面,面由他這個大哥送過去,讓彩玉不要在思念面前提薛家人。

華康不想讓思念知道蒸面條是他家做的,她知道就不吃了,所以假裝是彩玉自家做的。

吃完也不要告訴思念是他家做的面條。

他想着以後兩人在一起了,自己跟思念說。

那天面是半下午吃的,薛華安送了一小盆過來,薛華□□日蒸面條不如生日之前吃的那次多,因為媽媽想攢面粉過年,沒準……沒準外婆還好好活着,她想讓外婆嘗嘗好吃的蒸面條。

苗彩玉一個人就能吃完那一小盆面了,既然蒸面條是薛華□□日蹭來的,他的願望,她就幫他實現了。

她想着邀請思念圓圓一起來家裏吃面條,圓圓沒那個口福,居然為了和男人出去散步,放棄吃蒸面條。

其實圓圓有吃的,吃了她碗裏的面條,吃了兩口後,滿眼不舍地離開了。

苗彩玉不知道結婚前有什麽好膩歪的,又不能做羞羞的事情。

吳海生隔三差五能看到,蒸面條可不是隔三差五就能吃到的。

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程思念沒開口問為什麽要請她吃蒸面條,表情能看出她有這樣的疑惑。

苗彩玉沒有提一句薛家兄弟,沒有說薛華康的好話,就說圓圓最近和男人好上了,連好吃的都不吃,她就找別人分享了,這個別人當然是指程思念。

苗彩玉讓她別有負擔,放心吃,她爸媽弟弟們都吃過了。

一小盆,她分了四碗,爸媽一碗,兩個弟弟一碗,她和思念一人一碗。

說不吃的圓圓突然出現,吃了她兩口蒸面條,本來就少的蒸面條看起來更少了。

程思念看她吃完後,目光有意無意掃到自己碗上,就問她還要不要吃,不嫌棄的話,她的可以給她吃。

苗彩玉當然不嫌棄,吃了兩筷子後讓回去,說好吃的跟好姐妹分享,果然更美味了。

程思念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成了苗彩玉的好姐妹,既然苗彩玉親口說了,就當她們是好姐妹吧。

她心裏忍不住産生喜悅情緒。

一聽有蒸面條吃,苗彩玉立刻不矯情了,但也不能表現得太嘴饞:“如果是最壞的情況,也別勉強嬸子拿出糧票了,有些人心情差,吃好吃的心情就能好起來,嬸子顯然不是這類人。”

她是這類人,孫嬸子很明顯不是。

最壞的情況是外婆去世,老頭還在。

最好的情況是外婆健在,老頭去世。

比較壞的情況是兩個都在,兩個都在,沒準會發生不少鬧心事。

薛華安:“我有分寸的。”

“不然我教你一些罵人的話吧,我總覺得你會用得上。”

“不用了,你教給我,我也說不出來,白教。”

“真是可惜了,你們家就薛華康嘴皮子利索點,但也沒見他罵過人……記得千萬別吃虧,別答應任何條件,你們離開,他們也找不到你們,嬸子能到咱們保石縣來,多少是有運氣成分在的。”

他們縣那麽偏僻,能找到屬實不容易。

“不會吃虧的,我們一大家子過去,不是只有我媽,我媽自己一個人可能要吃虧,一家人就不會。”

“嗯,我相信你的話了,回來要告訴我發生什麽……不了,不要你告訴我,到時候我讓華萍告訴我,華萍說話比你有趣點。”

正好可以和小姑子聯絡聯絡感情。

薛華安:“這麽快就開始嫌棄我了?”

“還有一年才結婚,我不嫌棄你,為了證明我不嫌棄你,我們找爸爸媽媽商量一下婚事提前吧,反正你的房間已經造好了,就算帶外婆來過年也能住得下,你覺得正月初六怎麽樣,不等一年後的正月初六了。”

她一說到結婚,難得開玩笑的薛華安臉上恢複認真神色:“我也想早點和你在一起,但是一年後更好,那時候華康和華萍的房間也造好了,你過來就不用幫忙幹活,也不用因為房間分配産生困擾,畢竟在剩下兩間房間徹底建完前,我都得和我弟弟住一起,區別只是現在有了裏外間,不用擠在一個房間裏。”

苗彩玉聽他這麽認真解釋:“我知道的,我随口說說,一年不是不能等,不要小看我的忍耐力。”

“從來沒小瞧過。”

“你說這話的時候不要笑!”苗彩玉試圖把手伸進他的棉衣裏,能伸進去但是不方便撓癢癢,她就氣了,讓他脫掉棉衣給她撓癢癢。

今天的天氣不是很冷,薛華安就脫掉外套讓她鬧了。

大半年相處下來,多少知道她的性格,越不讓,她越來勁。

...

一家六口人經歷過千辛萬苦後,終于來到媽媽娘家,外婆所在的生産隊。

六口人除了爸爸和大哥,其餘人看起來都很憔悴。

媽媽憔悴的同時還有別的情緒,喜悅、緊張、擔憂……心情很複雜。

從來沒見過外婆的弟弟妹妹們,只有憔悴和疲憊。

路途比想象中艱辛太多了。

薛華康都懷疑爺爺奶奶說豆腐村以前多厲害是騙人的,爺爺奶奶語氣仿佛豆腐村聞名全國。

實際呢……他知道保石縣有點偏僻,第一次深刻意識到它到底多偏僻。

看來豆腐村有名只是在縣裏有名,到了外地,別人聽都沒聽說過。

以前還覺得知青來他們生産隊是運氣好呢,出一趟門才知道他們到底多痛苦多絕望。

媽媽給的老家地址寫的是村,他們就把村改成生産隊,問過當地人,當地人說沒有叫這個名字的生産隊。

原來村子連名字都改過,好在地址大差不差,靠着媽媽模糊的記憶,他們來到這裏了。

差不多三十年沒回來,再回來已經物是人非,全是不熟悉的面孔,孫素蘭循着記憶去找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還在,破舊的老屋子前,有個老人坐在不太穩當的舊竹椅上曬太陽。

孫素蘭看到老人後,眼睛瞬間泛起淚光,朝着老人喊了聲家人們聽不懂的話。

大兒子出生的時候,她已經在豆腐村生活了好幾年,會說當地的方言了,孩子們從來沒聽過媽媽說她娘家的方言。

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見。

孩子們聽不懂,大概也能猜到是在喊媽或者娘。

正曬太陽的老人,也就是幾個孩子的外婆,看向喊自己的人,怔愣了幾秒後,也喊了一聲。

這聲應該是媽媽的小名。

孩子們聽不懂方言,但是能理解稱呼。

孫素蘭聽到媽媽喊自己小名,眼淚止不住了,小跑到媽媽腿邊蹲下來,告訴媽媽,她回來了。

聽外婆說話語調,能知道她是個挺開朗的人,她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孩子們聽不懂,媽媽聽懂了,外婆說自己快死了,死前看到閨女回來,她得趁着閉眼前多跟閨女說幾句話。

孫素蘭泣不成聲,告訴自己媽媽,她是真的回來了,帶着家人回來了。

外婆聽到她的話,眼睛張大,略微佝偻的身子努力坐直,仔細看着蹲在自己腿旁邊,快三十年沒見的女兒。

她問真的是素素回來了?

孫素蘭點頭。

外婆知道不是自己錯覺後,也開始掉眼淚了。

薛華萍薛華樂姐弟跟着抹眼淚,另外父子三人還算鎮定,只是目光都沒去看母女重逢的場景。

母女倆說了近半個小時的話,孫素蘭讓丈夫和幾個孩子過來,她介紹他們給外婆認識。

外婆見到外孫們,還站起來了,嘴裏說着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見孩子們聽不懂,孫素蘭就幫媽媽把她誇獎孩子們的話轉達給孩子們。

誇完孩子們,外婆向女婿道謝。

她看閨女現在好好的,就知道閨女生活順心,閨女也說當年跑出去後,是她現在的公婆收留她的,說明這一家人都是好心人。

孩子們聽不懂外婆的話,丈夫也聽不懂岳母的話,孫素蘭把媽媽道謝的話說給自己丈夫聽。

不善言辭的薛重山連忙說不用謝不用謝。

說過話後,外婆領他們進屋子裏坐,翻箱倒櫃找出江米條招待客人們。

江米條被包在洗褪色的藍色布裏,薛重山和幾個孩子都拿了一根來吃,外婆見自己閨女沒吃,主動拿了一根江米條給閨女,告訴閨女,她爸十年前就已經走了,吃好吃的,不用怕被爸爸看見挨打了。

孫素蘭沒把這話說給丈夫孩子們聽,只将江米條塞進嘴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幾個孩子吃了江米條,外婆問他們還要不要,大哥薛華安伸出手,告訴外婆還要吃的。

弟弟妹妹們也拿了第二根吃。

幾個孩子們你一根我一根,把不多的江米條吃光了。

外婆沒有舍不得江米條,看孩子們吃光江米條,自己也樂呵呵的。

薛華康吃完江米條,在屋子裏幹坐了幾分鐘後,就說要去外面走走,把地方讓給爸媽和外婆說話。

屋子确實有些狹小了,他一開口,另外三個孩子也紛紛說要去外面走走。

孫素蘭讓他們別走太遠,走太遠小心迷路。

幾個孩子回她不會走太遠,就在屋子附近逛逛。

逛是沒力氣逛的,薛華康找了個地方坐下,薛華安他們也是找了地方坐下。

媽媽娘家生産隊離城裏老遠了,他們趕路快累死了。

薛華樂小聲問哥哥姐姐們:“江米條應該不是軟的吧?”

薛華康:“有沒有軟的江米條不知道,外婆給的江米條肯定是放久了,潮了。”

外婆給的江米條不好吃,是他吃過最難吃的江米條。

即使難吃,幾個兄弟姐妹還是全給吃光了,一共沒多少,他們四個,一人三根就解決完了。

“應該是放太久放潮了,味道和想象中的不一樣,還是能吃的。”薛華萍想想挺難過的。

薛華樂:“我看外婆牙齒沒掉幾顆,身子骨瞧着硬朗,等過年把外婆接到家裏,給外婆吃脆脆的江米條。”

薛華康:“我感覺江米條也不是特別好吃,不如炒米糖。”

薛華萍:“你們說外婆會願意跟我們一起過年嗎?來回路上可夠嗆的,走了媽媽當年走過的路,我才知道有多辛苦。”

全家人一起走都忍不住喊累,媽媽沒有人陪着,獨自一人走過這麽多路,該多苦多累啊。

薛華安聽着弟弟妹妹們的話,沒有插話。

彩玉說得沒錯,媽媽确實是想自己媽媽的。

...

“我和華樂跟媽媽一樣,眼淚止都止不住,現在外婆和我們一起過年,媽媽黏在外婆身邊,都不管我了。”薛華萍說的話聽起來像抱怨,心裏卻是為媽媽感到開心的。

薛家人帶着外婆一起回來了,在除夕前一天回來的,回來後薛叔立刻投入豆腐坊的工作中,薛華安和薛華康都被拉壯丁,去豆腐坊幫忙了。

薛華康在外婆面前沒抱怨,在爸爸面前沒抱怨,在大哥面前抱怨了,抱怨自己都快累死了,休息不到倆小時就被拉到豆腐坊幹活。

天知道他多想躺床上躺一天。

豆腐坊平時不讓親人來幫忙,過年是例外,太忙了,需要多幾個幫手。

薛華康突然就讨厭這個例外了。

除夕夜還沒到,下午一兩點的時候,幾個姑娘聚在一起聊天。

一年的最後一天,吳海生有不少事情要忙,這會兒在家裏忙着劈柴,沒法陪錢圓圓,所以錢圓圓也在場:“我能理解。”

“你理解個什麽勁,華萍都沒法完全理解媽媽和外婆感情到底有多深,你一個被爸媽嫌棄啰嗦的閨女能理解母女情?”苗彩玉不給好姐妹一點面子。

錢圓圓不服氣:“你這人怎麽說話的!還不允許我多愁善感了?”

她們兩人也不像是真吵架,薛華萍和程思念就沒勸架了。

程思念說起自己的感受:“其實我也沒法理解,我是家裏的大女兒,和彩玉不太一樣,我從小就能感覺到爺爺奶奶對我的嫌棄,爸爸也沒那麽喜歡我,媽媽呢,在弟弟出生前,對我可能是好的,弟弟出生後,眼裏就只有弟弟了。

如果有人讓我去一個衣食無憂卻很遠的地方,代價是一輩子見不到親人,我是願意接受這個代價的。”

程思念性格不是天生這樣的,如果日子過得幸福美滿,想必性格會和外貌相符。

話題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錢圓圓覺得手裏的瓜子不香了,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安慰的時候,彩玉又開口了:“我爺爺奶奶看起來挺好,其實也重男輕女的,小時候過年給壓歲錢,我作為姐姐,比兩個弟弟少一半,我也不覺得有什麽,畢竟我們家有我媽媽在,她平等地對待三個小孩,壓歲錢全部收走,管爺爺奶奶給多給少,都是她的。”

錢圓圓點頭,她媽也是這樣的,反正不管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多偏心,給孩子們的東西,媽媽都會收起來。

薛華萍:“我媽媽從小遭受拳打腳踢,外婆寧願孩子在外面流浪,也不願意她待在家裏等着被賣掉,說明媽媽娘家重男輕女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我見過媽媽的哥哥姐姐們,都不是很好的人,看人的目光讓人不痛快,我不想被他們看着,就躲在哥哥弟弟身後了。”

外婆別的孩子不在意他們媽媽去哪,但是找生産隊開介紹信的時候,就說老人出遠門必須經過其他子女的同意。

為此他們還費了番工夫,媽媽被哥哥們冷嘲熱諷得低下了頭。

媽媽不告訴他們,她的哥哥姐姐們說了什麽,他們聽不懂只能幹着急。

好在媽媽沒有傻到答應哥哥姐姐們任何條件,只是任由哥哥姐姐們說她。

錢圓圓:“我懂我懂,哥哥姐姐們像爸爸,都是壞種,只有孫嬸子是好的,像媽媽,所以媽媽願意幫她逃跑,如果跟哥哥姐姐們一樣,那沒救了。”

程思念一聽:“雖然我還是無法理解母女情,但是我能明白,孫嬸子生活在娘家比我生活在自家痛苦百倍千倍,生活在那種家庭,我不是上吊自殺就是自己逃跑了。”

苗彩玉:“換成我,肯定要給老頭捅幾刀子,捅死了再放把火,把屍體燒成黑炭。”

“我正吃瓜子呢,你別把話帶到血腥的地方,華萍你繼續說,說你們路上的事情,說你媽媽現在和外婆整天都在幹什麽。”錢圓圓嗑瓜子嗑得正上頭呢。

“對啊,你繼續說,我去廚房再要壺花茶,瓜子別嗑太多啊,上火了吃晚飯別提多難受。”苗彩玉說完,帶着茶壺去廚房。

她只嗑幾顆瓜子,不嗑太多,瓜子不能影響她吃晚飯。

正因為她不嗑瓜子,饞了只能喝花茶,所以沒過去多久,半壺花茶就沒了,要再去續半壺。

錢圓圓表示等彩玉回來再說。

苗彩玉沒讓她們等很久,帶着花茶回來,讓華萍繼續說。

...

年夜飯在天還沒開始黑的時候就吃起來了。

今年年夜飯,苗彩玉依舊在自家吃,只是和薛家換了兩道菜。

她家用土豆炖肉和白菜炖粉條換了薛家的蒸面條和涼拌豆腐絲。

苗彩玉在自家年夜飯菜單定下來前,就去找薛華安要了他家的菜單,打着換菜的主意,他家要做的菜,自家就不做了。

好在只有一道重合的菜,這道重合的菜就是土豆炖肉,商量後他家就不做了,由她家做,兩家換菜。

開始吃晚飯,苗添明覺得今年的最後一天,比從前任何一年的最後一天都快樂,早上喝到了細膩香甜的豆漿,吃了三個包子,中午吃了豬肉餃子,晚上還有這麽豐富的菜色。

他想吃的蒸面條,今天晚上也吃到了,還有涼拌豆腐絲,涼拌豆腐絲比涼拌豆芽吃起來更香。

開始吃飯,苗彥慶問起女兒:“彩玉,你吃完飯要不要去見見華安外婆?”

“我送華萍回家的時候,跟外婆說過很多話了,晚上不用特意過去。”苗彩玉回答爸爸話的同時,糾結先寵愛哪道菜,最後選擇每道菜都往盆裏夾,每道菜都不冷落。

今天晚上她用大盆吃飯,大盆能夾很多菜到自己碗裏。

趙美鳳:“說過很多話,人家能聽懂你說話嗎?”

“有孫嬸子在就聽懂了,我跟外婆聊了很久,外婆說我和華安般配,還說要吃我倆的喜糖。”

“他們打算怎麽安排老人家?薛重山爸媽都還在。”趙美鳳吃年夜飯的時候不忘打聽點別人家的事情。

不算別人家了,是親家。

苗彩玉:“華萍說她媽媽跟外婆好多年沒見,整天黏在外婆身邊,晚上睡覺也是和外婆睡一起,我想着薛家把外婆接來養老挺好的不是嗎?

媽,我記得我和薛華安以後會是夫妻,老人接過來住,對我們小兩口來說是麻煩,但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孫嬸子的媽媽啊,我要是嫁到很遠的地方,我也想把爸媽接到身邊住的。

人要懂感恩,不能不孝順。”

“媽還沒說什麽呢,你就在這裏嘚啵嘚,這是親家的事,媽打聽幾句怎麽了?”

她女兒怎麽說得好像她這個親媽很不孝。

苗彩玉:“外婆自己一個人住,她別的兒子女兒不想管她,生産隊知道這個情況,給她算成貧困戶,外婆還有勞動能力,所以一個人也能生活,現在就來過個年,等以後年紀大了,不能動了,可能會接過來養老送終。”

趙美鳳:“也只能這樣安排了,家裏多個聽不懂話的老人,确實挺麻煩的,關鍵人家爺爺奶奶不樂意,蓋了新房子就接外婆過來住,氣都氣個半死。”

老人家學習能力不如年輕人,孫素蘭十幾歲過來的時候,趙美鳳還當她是個啞巴,過幾年聽她開口說話了,才知道她只是不會說本地話。

在豆腐村待了幾年,才能勉強開口交流

苗彩玉站在孫嬸子的角度去想這個事情,趙美鳳是站在爺爺奶奶的角度想這個事情。

兩人角度都沒問題,苗彩玉站孫嬸子,也站自己媽媽:“添明添亮,你們以後翅膀硬了要蓋新房子,可別做出讓媽媽心寒的事情啊,如果接媳婦的爸媽來新房子住,不管自家爸媽,我第一個沖過來把你新房子屋頂掀翻了。”

苗添明正吃得開心,火又燒到自己身上:“姐,你能不能讓我好好吃頓飯,我敢對爸媽不好嗎?”

趙美鳳:“誰知道你是不是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們以後要接岳父岳母過來住沒問題,必須給爸媽送一大筆錢,哄爸媽開心了,爸媽就不計較你讓誰住進新家。”

苗彩玉趁着媽媽和弟弟說話,趕緊往嘴裏塞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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