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聶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地送陸清圓和許阿婆回家的。
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順理成章的,就跟着進了祖屋。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飯桌前,面前擺着一雙筷子一個碗。
像個幼兒園小朋友一樣,乖乖等老師發飯。
廚房裏傳來了一陣香味。
聶穹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好像早上在船上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在位置上等着陸清圓。
兩次等待的場景在腦海內交疊。
聶穹竟然品出了一絲家常煙火氣的幸福感。
右手邊位置是許阿婆。
許阿婆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家居服,也和他一樣坐在桌子前等。
也許是回到了熟悉的環境,又在路上睡了一覺,許阿婆此刻精神好了一些。
她熱情地提起茶壺給聶穹倒了一碗。
“紅糖茶哦,你甜甜嘴。”
在許阿婆的年代裏,紅糖茶湯裏下荷包蛋或者放上幾顆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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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最最上等的招待客人的儀式了。
聶穹應了一聲,有些緊張,雙手去接過茶碗。
許阿婆笑眯眯地問:“你多大了?是哪家的小娃娃啊?我好像沒見過你。”
聶穹沒見過幾個阿茲海默症的老人家,但是也聽過類似的情況。
他不知道許阿婆是不是把他當成什麽鄰居家串門的小孩了,喝了一口茶,不确定地回答:“我是小老板,就是陸清圓……的朋友。”
陸清圓三個字在舌尖吐出。
伴随着紅糖的餘韻消散開來。
聶穹的耳朵根子忽然紅起來了。
許阿婆“哦哦”兩聲,看看他的窘迫樣,點點頭,聲音拉長:“又是我們圓圓的朋友嘛——這都第幾個咯。”
“你們小年輕是真的不會做人哦,不知道第一次上門要帶禮的哦。”
“啊……啊?!”
許阿婆不滿地看他:“什麽呆子,還想追我們圓圓。什麽都不帶,倒是好意思蹭飯呢。”
聶穹……聶穹張口結舌。
多次震驚陸清圓的報應來了,許阿婆這一句話讓聶老板渾然忘了前情提要,面紅耳赤,不知所措。
陸清圓端着一個托盤出來了——
“外婆!不要逗人!”
然後陸清圓轉過去跟聶穹致歉:“外婆她以前就喜歡故意這麽逗我的同學。不好意思哈……”
許阿婆哼了一聲:“圓圓你真的是。不好玩。”
陸清圓從容地拿起外婆面前的碗舀面和澆頭,回答:“快點把飯吃了,去睡覺。”
許阿婆泛起了疑問:“我沒吃晚飯嗎?”
陸清圓哄她:“對啊,所以你快點吃哦。”
許阿婆拿起筷子:“行。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陸清圓笑了:“嗯,外婆說的都對。”
安頓好許阿婆,才輪到了聶穹。
不多時,一碗紅湯白面就被推到聶穹面前。
湯底是紅湯泛着一點油花,聞起來并不油膩。面條浸泡在湯汁其中,微微泛黃。最上面覆蓋着滿滿的青椒肉絲,綠紅相對,視覺效果滿分。這碗還額外加了一個金黃的煎蛋卧在最上面。
被美食一刺激,聶穹喉頭上下滑動了兩下,忽然覺得食指大動。
第一口下去,看似平平無奇的面條卻十分筋道,還帶着湯汁的香味。下面的胡蘿蔔絲和青菜也被翻出來,兩口三口下去,青椒肉絲的鹹香也在口中彌漫。
好爽!
猶如在沙漠中的行人忽然喝上了水,真是太過瘾了。
聶穹一口氣足足吃了小半碗才停下歇了一口氣。
聶穹是北方人,從小就喜歡吃面食,但是他之前從沒吃過這種。
他有點好奇:“這看着像蓋澆啊……但好像不是。”
陸清圓很得意于自己的手藝得到認可。
“當然不是,這是青椒肉絲鍋蓋面。這面在隔壁市裏更多,面條是特制的,叫做跳面。做起來很費勁。我們村裏有人會這門手藝,我經常也買些。就是我做的鹵汁可能沒那麽地道,将就吃。”
說罷,陸清圓又從冰箱拿出了一碟子肴肉,示意聶穹嘗嘗。
“隔壁市的三大怪:香醋擺不壞,肴肉不當才,面鍋裏面煮鍋蓋。”
“我聽說是因為以前的面店裏,鍋蓋天天吸收湯汁精華,店主不小心把鍋蓋一起煮了之後,那碗面特別好吃,所以才叫做鍋蓋面。”
“香醋我們本地一直在用。剩下這水晶肴肉,名氣可能是最大的把。昔日裏,開國第一宴,八道冷菜裏就有這份水晶肴肉。”
聶穹小心翼翼夾上一份肴肉送入口中。
他倒是聽聞過着肴肉的名聲。
豬蹄肉經過腌制後,用文火焖煮到酥爛,再冷凍凝結切片,形成了粉白相間的形态。入口後油潤滑爽,肥而不膩。
搭配熱乎乎的面條下肚,聶穹一不留神就吃撐了。
民以食為天。
中國人總喜歡在飯局上談事情,可能也是因為酒足飯飽之後,心理上的确是更寬容一些。
許阿婆一絲不茍地吃完最後一粒米,放下筷子教育陸清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陸清圓笑着回答她:“嗯,外婆說的都對。”
這段對話和開飯前的一模一樣。
直面這樣的事實,聶穹心中泛起了一圈苦澀的漣漪。
他越是靠近,越是感到,強烈的負罪感。
許阿婆點點頭,滿意地起身,用手撫平了衣角,而後忽然往門外走去。
聶穹想到她下午引發的兵荒馬亂,下意識要站起來跟着,卻被一股力量牢牢鎖在原地。
——是陸清圓按住了他。
陸清圓一直注視着外婆消失在餐廳,才輕聲解釋:“沒事,她平時也喜歡飯後在院子裏坐坐。”
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她現在已經不記得一頓飯之前說的話了。但我仍然希望,她清醒的時候可以活得和從前一樣。”
而不是必須被特殊對待的病人。
這一頓飯下來,許阿婆正常地都快讓人忘記她是個阿茲海默症的患者了。
聶穹桌下的左手不自覺捏了起來,在無人看到的地方,骨節發白。
聶穹重新跟陸清圓提議。
“小老板,我今早的投資想法,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這話題轉折太快,陸清圓又沒反應過來。
聶穹已經明白,她這是大腦又卡殼了,幹脆直接說出了新的想法。
“你外婆這種情況,我理解你不放心。但是要論求醫,當然還是大城市更好。”
“之前我只和你說過我的開分店計劃,但是我沒有詳細說過前置的考量。”
“如果你同意我資金入股的話,我覺得我們可能需要先去外地做一個周期性的考察。要考察當地人的飲食習慣和市場競争行情……當然還有選址的問題。”
“期間你也可以去三甲醫院多問問,你外婆的情況,和後續的治療問題。有條件的話,我們的分店開好後,可以接外婆去診治。”
“你意下如何?”
陸清圓……陸清圓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得不說她這次又心動了。
聶老板真不愧是掙大錢的生意人,每次都是幾句話就讓她躊躇起來。
剛才她差一點就想要答應了。
但是……
“抱歉啊,聶老板……”陸清圓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心情。
“我真的很感謝你幫我找到外婆。但是我外婆這個情況,每天都幾乎離不了人,我家也沒有那個經濟能力,去請長期的住家保姆。這次一個沒看住,她就不見了。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這個情況了。”
“我家,只剩下這最後一個親人了。”
聶穹像是驟然被刺到了一樣。
剛才言笑晏晏的模樣頃刻間消失不見了。
這邊陸清圓絞盡腦汁地想把場子圓回來。
“呃,雖然我很感謝你不計較,哦不是,我是說謝謝你幫我,但是我希望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吧?”
陸清圓心裏在哀嚎。
我到底在說些什麽颠三倒四的東西啊——
只是越說,陸清圓越覺得自己真的很沒良心。
她細數了一下,和聶老板從認識到現在為止,總共才兩天。
昨天,聶老板上門吃飯,她潑髒了人家褲子還把人家趕出門。
今天,聶老板上門打包,她忽然變臉然後又趕人家出門。
還是今天,聶老板剛幫自己找到外婆,又一次剛提出建議就被否決。
天啊,聶老板太沒面子了。
劉備三顧茅廬也沒有被潑褲子的。
更不要提聶老板24小時之內,出于好心的投資意向均被駁回。
陸清圓知道自己還不比肩不了諸葛孔明這等卧龍鳳雛……
所以心裏格外忐忑。
你是哪根蔥啊,這麽對恩人說話!
陸清圓眼神早就飛到旁邊去了,她此刻如坐針氈,感受到了生平少有的尴尬時刻。
好一會兒,她都沒敢說話。
當然也不敢看聶穹的眼神就是了。
半晌過去了,兩人之間還是沉默。
時間足夠長到陸清圓心裏抓耳撓肺的……最後她實在是沒忍住,假裝碰掉了一個筷子,借着低頭找東西的機會,斜着看了一眼聶穹。
聶穹的表情有點怪。
至少陸清圓是這麽覺得的。
非要形容的話,就像一個剛從溺水狀态裏被救起來的人又忽然進入了真空狀态,無法呼吸。
又絕望又痛苦。
不是吧不是吧?
我剛才有說錯什麽話了嗎?
陸清圓反複反思未果,只好小心地靠近伸手晃了晃,嘴上呼喚着聶穹。
“聶老板?聶老板?你還好嗎?”
伸出去的手忽然被有力的捉住。
陸清圓一打顫:“啊?”
聶穹輕輕地放下她的手,漆黑如墨的眼眸盯住了她。
聶穹淺淺笑了一下:“抱歉啊,剛才想到了一些事情,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眼前的聶老板似乎是變回了原先溫和的模樣——
但陸清圓的直覺告訴她還沒有。
聶穹忽然鄭重其事地問道:“小老板,你現在拒絕我投資的原因就是外婆的病不太能生活自理,對吧。”
“是……這樣的。”陸清圓機械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聶穹站起身。
“今天的晚飯也很好吃,多謝小老板招待了。”
他大步向外走去。
堂屋外的夜風吹起他的風衣,獵獵作響。
“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小老板我們之後再見吧。”
陸清圓迷糊地揮揮手:“嗯?好的,再見……”
随即又瞪大了雙眼。
不是,之後再見是什麽個見法啊?
說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