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3章

方臨淵徹夜未眠。

他眼看着趙璴換下喜袍,熄滅花燭,在床榻上和衣睡下,鮮紅的被褥如同風平浪靜下暗流湧動的海。

他的領地被一條大蟒蛇占領了。

方臨淵從來沒有這樣憋屈過。即便是被突厥蠻夷割據而去的隴西十八城,他都能親自提槍奪回,可偏偏一張他從小睡至今日的拔步床,他卻在旁人的占領下連靠近都做不到。

此遠勝奪城毀家之仇。

平穩的呼吸聲從床榻上傳來,方臨淵只得轉頭,在卧房外側的碧紗櫥中暫且容身。

那碧紗櫥本是夏夜消暑之處,窗上只一層明紗,在冰雪未融的冬夜裏寒氣侵人。幸而方臨淵在外打仗時什麽苦寒之地都睡得,況且此刻滿心憤懑,睡意全無,也不拘躺在什麽地方。

他獨自枯躺在碧紗櫥中,直到晨光初初透過窗紗,才恍惚進了睡鄉。

半夢半醒間,他親手揭開了鮮紅的蓋頭,逼問那人是男是女。一席嫁衣的公主掩唇輕笑,問他是不是吃醉了酒。

清冷悅耳的女聲,哪裏會是男人呢?

他松了口氣。

卻就在這時,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靠近了他。

他睡眠警覺,登時便睜開了眼。

只見熹微的晨光之中,趙璴披散着頭發,靜靜站在榻前,手伸到一半,似乎打算叫醒他。

墨發披散,未施粉黛,寝裙下的胸膛肌肉緊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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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臨淵立刻清醒過來。

他一把翻身坐起,皺眉緊盯着趙璴:“何事?”

他花了一夜時間,才勉強接受趙璴是個男人這件事。只是他沒想到他竟這般有恃無恐,新婚當夜就敢堂而皇之地對他攤牌。

但是,方臨淵也想得明白。

他十歲離京,在外多年,上京城裏既無根基,也不認識幾個人,人際關系幹淨得像張白紙。而安平侯府則更加簡單,除他之外只剩一個眼盲寡嫂和個幼童,既好控制,又免去人多眼雜的麻煩。

他是最好的獵物,還有個自投羅網的好處。

此時再見趙璴,方臨淵渾身戒備,警覺地只等他下一步動作。

而趙璴則懶洋洋地靠在那兒,渾身都是酣眠醒來後特有的松弛感。

“睡在這裏,不冷麽?”他問道,慢悠悠的,嗓音裏還帶着剛醒的沙啞。

想是此處再無第二人,使得他肆無忌憚,連內襯的襦裙都沒穿。

單薄的女式寝衣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清晰的肌肉紋理輕而易舉地透過了絲袍。

真是半點都不遮掩。

“你還真敢睡着。”方臨淵眼睛像有針在紮,冷冷地移開目光,坐起了身。

趙璴微微側身,給他讓開了位置。

“沒什麽不敢。”他說。“去床上吧。”

還與他共枕?

方臨淵一陣惡寒,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後一躲。

“不必。”他拒絕道。

卻見趙璴的目光掠過那薄如蟬翼的窗紗,停在了他臉上。

“你都凍透了。”他說。

他能這般好心,關心自己冷不冷?

方臨淵的眼中剛閃過狐疑,就聽見趙璴接着說道:“滿身寒氣,還有半個時辰天亮,你如何向旁人解釋?”

果真。

他大早上來這兒把自己叫醒,只是為了提醒自己好好與他演戲罷了。

一口悶氣堵在方臨淵胸膛。為方才心中閃過的那絲善念,他恨不得給自己一拳。

“別露馬腳。”緊接着,他又聽見趙璴提醒道。

輕描淡寫的,方臨淵卻還是聽出了其中威脅的味道。

片刻對視後,他狠狠地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大步走出了碧紗櫥。

只怪他眼盲心瞎,如今步步為人脅迫,卻全無反抗的餘地。

難怪當日虎牢關的前輩耳提面命,告訴他滿心耽于情愛之人,必然沒有好下場。

——

趙璴起身兀自忙碌,方臨淵在紅绡帳中一直等到了天亮。

卧房中的地龍燒得足,直将滿房裏擺的芍藥與金盞熏得花香旖旎,将方臨淵的身子都暖熱了。

可方臨淵卻只覺得難捱。紅浪層疊,明珠高懸,他卻切身地明白了話本中那些身不由己、新婚化鬼的嫁娘怨氣為何那樣深。

五更的梆子響了,門外便有侍女敲門輕問,問是否該要送水。

此時的趙璴已将自己全然打點好了。

他穿好了寝衣,內裏的抹胸襦裙也穿得嚴整,俨然如羞怯地遮掩住全部春光的閨秀。他的頭發也松松挽起了髻,為了修飾那略顯鋒利的五官,幾绺發絲恰到好處地垂下,頓時憑添了幾分嬌柔妩媚。

他又兀自對鏡化了個淡妝。門外侍女問時,他最後一筆胭脂恰好落成,輕飄飄地放下筆,便熟練地清了清嗓子。

“送進來罷。”

清冽恬淡的女聲,帶着些無傷大雅地微啞。

他施施然站起身,毫不矯揉,卻自成一派貴女風韻,一如方臨淵再見他時,不卑不亢卻又媚骨天成。

只是如今再見,方臨淵只恨不能剜下自己的雙目。

——

捧着銅盆玉瓶的侍女們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伺候二人起身。

還有手捧桂圓紅棗等喜物的侍女,挨個兒地進來,一邊将喜物灑進紅帳,一邊笑眯眯地吉利話。

“結發成雙,祝侯爺夫人永結同心。”

“金玉良緣,祝侯爺夫人百年好合。”

“花開并蒂,祝侯爺夫人早生貴子。”

……

被褥之上漸漸滿滿當當,坐在床榻旁側的方臨淵面色卻越來越黑。

他已經自食苦果,何苦再來這樣羞辱他!

一個接一個的侍女們足道了七八句的吉利話,才聽得趙璴清泉般的聲音在旁側響起,帶着微微的笑意:“好了,你們侯爺面皮薄,莫再打趣他。”

周遭的侍女們笑作一片。

方臨淵擡起頭,冰冷的視線恨不得即刻化作刀子,将趙璴捅個對穿。

他看向趙璴。

只見明媚的日光下,窗外枝頭的雪融了大半。熱烈的梅影透過菱花窗格,斑駁地映照在妝臺前。

纖塵在陽光下輕盈地跳躍,趙璴坐在那兒,身後的侍女替她梳着頭,嬌豔的面容籠在了光下。他清冷的面目上帶着淡淡的笑,恰如窗外輕融的梅枝雪,好一副新婚燕爾的幸福模樣。

這畫面方臨淵曾在心中虔誠地勾勒過,卻不料夢想成真之時,卻是禍患臨頭。

而在他身後,鬼差般站着三個宮人。年長的那個女官叫松煙,據說是先皇後曾經身邊的人。她面相就生得嚴厲刻薄,神色肅穆冷峻,目光略一飄過,都是在對方臨淵淩厲的審視。

而旁邊那個年輕些的,叫絹素,聽說比貴妃身邊伺候的還伶俐兩分。她端站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的,根本沒把方臨淵放在眼裏。

而旁邊那個獨眼老太監,叫吳興海的,佝偻枯瘦的像一具槁木。他單站在那兒,渾身就散發着一股陰鸷的冷氣,便是旁側幾個活躍說笑的侍女都小心地不敢靠近他。

似乎感受到了方臨淵的目光,那老太監轉頭,渾濁的獨眼靜靜瞥了方臨淵一眼。

警告,審視,如靜候命令的獵狗。

難怪這幾人昨天在門外見到他時,眼神陰沉沉地盯着他。

哪裏是宮中下人嚴肅規整,分明就是知道他們主子的秘密,在監視他呢!

“侯爺,該更衣了。”

就在這時,扶光軒的掌事侍女寒露與驚蟄二人捧着方臨淵的衣袍,立在了方臨淵旁側。

方臨淵素日不習慣旁人照顧,扶光軒裏也形成了慣例。方臨淵站起身,兀自拿起衣袍,自己穿戴起來。

那邊,替趙璴梳頭的侍女還笑嘻嘻地讨吉利。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舉案齊眉,三梳梳到子孫滿堂……”她一邊梳着,口中一邊笑着念道。

趙璴似乎也被她哄得開心。

“你倒伶俐。”他說。“賞。扶光軒上下,都賞。”

絹素便上前來,一錠一錠沉甸甸的銀子挨個放到了侍女們手上。

一時間,卧房內歡聲笑語,侍女們紛紛道謝,就連驚蟄與寒露兩個都得了賞錢,笑眯眯地感謝公主殿下恩賜。

方臨淵只覺自己身側上下全被這畫鬼買通了,一時間孤軍入敵,四面楚歌。

這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利落地穿起衣袍,戴好發冠,正要拿起托盤上的革帶時,一只修長的素手按在了那革帶上。

方臨淵一頓,就見是妝扮好了的趙璴,施施然走上前,先他一步拿起了革帶。

“夫君且等我片刻,一會兒陪我一道去給長嫂敬茶吧。”

他溫聲說着,一雙眼直勾勾地看進方臨淵眼裏,“長嫂”二字咬得緩慢,分明就是威脅。

說着,他緩步上前,胳膊輕緩地往方臨淵腰上一圍,便将那革帶環在了他腰後。

輕飄飄的,趙璴身上珍珠粉的香氣瞬間籠罩在了他身上,替他整理的手輕輕劃過他腰側,像是蜻蜓點在小荷初露的塘上。

方臨淵渾身都僵直了。

他只覺一只公蜘蛛精織起了一張網,将他密不透風地捆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全身的細胞都劍拔弩張。

趙璴的手微微一頓,繼而看向他。

“夫君?”

缥缈如招魂的靈幡。

方臨淵嘴唇一顫,先一步将革帶一把束好,低聲道:“……多謝夫人。我在門外等你。”

話音落,他垂着眼,轉身行了出去。

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了,什麽夫妻情深,不如一劍捅穿他的五髒!

方臨淵慌不擇路,只想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抖幹淨他身上的雞皮疙瘩。

而留在原地的趙璴,則偏過頭去,靜靜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這樣不禁逗弄?從前只覺他是那萬千見色起意之徒中的之一罷了,沒想到竟這樣碰一下都要哆嗦發燙。

“侯爺這是怕羞呢。”旁側侍女笑道。

“是了,夫人莫怪,別看侯爺在兵營裏摸爬出來的,實則面皮薄得很。”又有侍女圓場道。

趙璴靜靜看着方臨淵消失那處,片刻,目光漸漸浮起了兩分興味。

“是了。”他淡淡道。“你們侯爺有趣得緊。”

作者有話說:

方臨淵在日記裏奮筆疾書:平等地讨厭每一個沒有邊界感的男人!

“男人”倆字加粗了,把紙都劃爛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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