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4章

新婦入門,趙璴一身豔麗的明紅,外頭罩了件狐裘,領口的狐毛厚重柔軟。

“弟媳趙璴拜見長嫂,請長嫂用茶。”

他雙手奉了茶在宋照錦面前端正地跪下,禮數周全得宜,既沒擺出公主的架子,也分毫不因宋照錦的眼盲而有絲毫輕慢之态。

便是周遭的侍女們都交換着稱贊的目光。

方臨淵面無表情地轉開視線。

而座上的宋照錦則面露笑意,一面伸手摸索着接過趙璴手中的茶,一面挽起他的手臂,将他攙扶起來:“殿下快快請起。”

她雙目而今只看得見模糊的影子,動作起來總有些吃力:“殿下嫁進府中,本就是聖上恩賜,也是殿下垂青,這是二弟的福氣。我又如何能受殿下大禮呢?”

她語氣本就溫柔,說話時又慢條斯理的,自來便有種寬厚慈愛的光輝。

趙璴的胳膊有些僵硬。

他垂眼,目光落在了扶在手腕處的那只手上。

他并不習慣這樣的對待,更不适應肢體觸碰,只順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身形轉圜,他的餘光瞥見了廳下立着的方臨淵。

面色如常,神情平靜,一雙眼睛卻像有仇一般緊緊盯着角落裏那只定窯細口瓶。

趙璴的嘴角微微一動。

向來能立于朝堂之人沒有不識時務的,以利相驅,或借勢威脅,總能令對方心甘情願地受他驅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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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人卻古怪得很,言明利害又給了他一夜時間消化,卻仍是而今這般被逼為娼的模樣,就像真被傷到了真心一般。

真心,不過是上位者為引誘他人所捏造出的廉價籌碼,普天之下,哪有人真的會有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

即便嗤之以鼻,趙璴卻還是從中得出了兩分興味,一時間連方才的生疏僵硬都消散了幾分。

“我既已入府,長嫂便是我的長輩。”他緩緩地說着,目光飄過下頭的方臨淵,慢條斯理地接着說道。“您待我與夫君慈愛,我怎能辜負您一片慈心?”

果真,那花瓶愈發十惡不赦,方臨淵看向它的目光幾乎要蹿出了火。

“你與二弟恩愛,我便放心了。”旁側的宋照錦自是看不見端倪,聽她這話,柔聲笑道。“歲朝。”

一個侍女聞聲入了廳中,看上去約莫二三十歲,身上的衣衫是掌事侍女的形制。

她雙手捧着一摞賬冊,賬冊之上是一只古樸的木匣。

“歲朝是先侯夫人留下的侍女,當日在先侯夫人身側侍奉,最能識文斷字。”宋照錦對趙璴說道。“先侯夫人去後,便将歲朝與府中中饋一并留給了我。”

階下聽見這話的方臨淵眉目一動,擡頭看向宋照錦。

歲朝原是他母親身邊的侍女,二十來歲便替他母親管事理賬。他母親去後,歲朝仍在府中,如今是專管賬冊銀錢的管事。

他長嫂叫歲朝來做什麽?這樣的陣仗,好似要将阖府中饋都交托在趙璴手裏似的。

想到此處,他的眼神一緊,眼看着歲朝行了禮,捧着賬冊與匣子,放在了宋照錦手上。

“只可惜我是個不中用的,盲了眼睛,如何管得起這偌大的宅院。”宋照錦說着,将那賬冊與木匣一并遞向趙璴。

“而今好了,這些東西,也該交到合适的人手裏。”她說。

她竟真是這樣打算的,她可才見了趙璴一面啊!

方臨淵又看向趙璴。

只見趙璴的眉眼間似乎也有些驚訝,也并沒接起宋照錦遞來的東西。

一府賬目交托誰手,直接決定了這府中的女主人是誰,意義非比尋常。

可宋照錦卻平靜地娓娓道:“這是府中全部的賬冊文書,你不必怕,若覺繁瑣,還有歲朝在側協助。”

方臨淵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

“這匣子裏,則是府中庫房的鑰匙。”宋照錦說。

“長嫂!”

方臨淵再忍不住,打斷了她。

座上的兩人皆轉過頭來看向他。

他長嫂面露疑惑,而旁邊的趙璴則靜靜地轉過頭來,平靜幽深的眼睛帶着探究,像是黑夜裏伺機而動的兇獸。

仿佛他只要稍有輕舉妄動,就會撲将上來咬斷他的喉管。

方臨淵身側的手微微一動。

他不能多言,暴露趙璴分毫。他既不知趙璴而今在京中勢力如何,也不知他私下養了多少耳目眼線。

他兄長為他而死,他決不能輕易将長嫂母子置于險境。

……即便長嫂手中遞出去的,是侯府全部的家當底細。

方臨淵抿了抿嘴唇。

“……他剛入門,這些瑣事怕累壞他。”片刻之後,他緩緩說道。

只見趙璴眉心動了動,唇角勾起個平和清淡的笑,挪開了目光。

“府中人員簡單,又有歲朝操持,倒也清晰明了。”宋照錦說。“繁雜的事,歲朝都是慣常辦的,不必擔心。”

言下之意,便是只交權給趙璴,卻不要他費神。

“可是……”方臨淵還要反駁。

“二弟。”宋照錦不贊同地打斷他。

“長嫂請講。”方臨淵低下頭。

“你一心求娶公主,而今得償所願,自是要善待于她。”宋照錦說。

“……是。”

“可卻不該什麽都怕她去碰,這般将她将養在高閣中。”宋照錦說道。“夫婦本為一體,你們二人商量着,什麽事總都是做得來的。”

方臨淵有苦說不出。

他既不能說這假公主根本就是個公狐貍,也不能說她們孤兒寡母的命都懸在了此人手上。

他擡眼看去,那趙璴此時低眉順目,靜靜坐在那兒,纖長的睫毛像是垂下翅膀的蝴蝶,一副被他采撷到手的高嶺之花模樣。

罪魁禍首,此時卻在隔岸觀火。

便是方臨淵咬碎了牙,此時也只說得出四個字。

“……我知錯了。”

他自從挂帥出征,便沒打過敗仗,更沒認過輸,卻在今日舉起了白旗。

而在他面前,扮作人形的公狐貍大獲全勝,嘴角噙起的微笑像是斬落敵将首級的那把見血封喉的刀。

“長嫂盡管放心,我定做好分內之事。”

只見那公狐貍雙手接過那賬冊木匣,淺笑着說道。

——

二人回程,一路無話,一直行到了扶光軒的院門前。

此時院前來來往往的,小厮們搬着大箱小箱的物件進進出出,熱鬧極了。

見着他二人回來,方臨淵身側的長随雁亭笑着迎上前來,說道:“侯爺夫人回來了!夫人的懷玉閣眼看着收拾好了,侯爺夫人看看還有什麽添置的,我即刻差人去辦。”

順着他指引的方向,方臨淵轉身看去。

只見并列在扶光軒旁的,赫然是個華美寬敞的院落,其間一座回環窈窕的樓宇,廊庑四下花木葳蕤,“懷玉閣”三字的牌匾已然懸了起來。

兩個院落本有一牆之隔,卻因着其中有個精巧園林的緣故,圍牆根本砌不起來。一條人工引入的小溪流蜿蜒而過,便勉強在兩個院落中間劃分出一條界限,除此之外,兩座院子根本就是不分你我。

自然了,這是方臨淵精心安排的,只為二人能朝夕相對。就連“懷玉”兩字,都是他自從典籍中挑出來的,意為心有才德而不外露。

可如今看到這精巧恢弘的院子,方臨淵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雁亭還在旁側多嘴:“侯爺看看哪處還不滿意?”

那條小溪不滿意。方臨淵黑着臉想。那條溪怎麽就不能挖成黃河天塹,好讓他們二人死生不複相見。

他沒有說話,旁側的趙璴卻淡笑着回應道:“都很好,你們有心了。”

聽見他這話,雁亭可來了勁兒,笑嘻嘻地誇贊道:“夫人不知,這院子侯爺花了不少心思呢!單看院前那幾棵西府海棠,就是侯爺聽說您喜歡,特地派人去蘇州挑的……”

“閉嘴。”

方臨淵黑了臉。

雁亭忙停下話頭,不解地摸了摸嘴巴。

他正不知方臨淵為何不悅,就見趙璴輕輕笑了一聲,目光拂過他,落在方臨淵的身上。

雁亭恍然大悟。

哦,侯爺這是要面子呢,非要在心上人面前裝出這副鐵骨铮铮、頂天立地的男兒形象,生怕夫人覺得自己兒女情長。

幸好夫人什麽都明白。

他從前還覺得夫人冷冰冰的不夠溫善,又是天家貴眷高不可攀,侯爺求娶她進門簡直是自讨苦吃。如今卻見,夫人是個極善解人意的人呢!

雁亭嘿嘿笑了笑,不再言語,退下去接着指揮小厮們搬物件去了。

而趙璴看着方臨淵,輕飄飄地說道:“費心了。”

方臨淵回頭就看到了趙璴看熱鬧的目光。

那雙眼就算含笑時都冷冰冰的,不愧是屬蛇妖的。

他抿了抿嘴唇,片刻硬邦邦地說:“算不得什麽,倒是長嫂。她對你一片誠心,你可萬不要辜負她才好。”

四目相對,他神情嚴肅,趙璴淺淡的笑容分毫未變。

喲,這眼神像是要落刀子。

這小将軍一夜之間,倒是學會話裏有話地威脅他了。

趙璴自聽得懂方臨淵在警告他不要動他長嫂,正好,他也沒這個與家眷鬥法的興趣。

他眉眼生來含情,只微微一垂眸,便眼波流轉,剎那便是一番“恰是無情也動人”的景色。

“長嫂盼我二人琴瑟和鳴,我自是知道的。”趙璴垂眸,淡笑着說道。

和什麽鳴。

他的用詞聽得方臨淵後背一激靈。

他無語地瞥了趙璴一眼,見他不動如山地在那兒裝聾作啞,就也懶得再與他廢話。

“你心裏清楚就夠了。”他語畢,轉身就走。

可他腳步尚未邁出,便聽見趙璴在身後叫住他,慢悠悠地問道:“那麽,夫君今夜可要來懷玉閣用晚膳?”

又來?!

方臨淵回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趙璴。

兩個大男人,就非得天天相對,夜夜相對?

他的目光忍不住質問趙璴。

而趙璴神色平靜,淡笑而立,于明媚的日光下,恍如一尊泥塑的妖魔像。

那舒展的神情、含笑的雙眼,在斑駁的日光之下,仿佛全是用油彩畫在冰冷的泥胎上的。

泥像可不會對人動容。

作者有話說:

方臨淵回朝途中,聽說一座月老廟極其靈驗。

他去燒了香,許願道:“希望我的心上人也願與我朝夕相對。”

月老:好嘞~這可是你說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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