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7章
瞿華駿很快便感受到了方臨淵眼神裏的憐憫。
他氣得就要喘不上氣了。
世間怎有這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便是禦史臺裏那些滿口忠孝仁義的僞君子也沒他這麽裝腔作勢,小人,簡直是個奸猾小人!
他怒視着方臨淵,許久,說出口的話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了。
“是呀,如今便是瓦舍勾欄裏都在傳唱,說威震西北、得陛下策勳上将軍的安平侯一心癡戀徽寧公主,金殿之上寧可丢官罷爵、不要權柄富貴也定要求娶,而今得償所願,夫婦二人如鳴琴瑟。”
方臨淵聽得牙根直泛酸水,轉頭看向趙璴時,卻見他又那樣低垂眉眼。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趙璴擡起眼來,坦然又平靜地對上了他的雙目。
就好像這傳聞的另一個主角不是他似的。
這人恐怕從不會感到羞恥難堪。片刻對視,方臨淵落敗,默默地挪開了眼睛。
而這看似深情款款的四目相對,卻狠狠地刺傷了瞿華駿的眼。
“怎麽,侯爺這樣好的福氣,還要旁人說給你聽嗎?”他諷刺道。
方臨淵聽見這話,一雙眼死水似的平靜,看向瞿華駿。
這樣好的福氣,給你算了。他心想。
而那死灰般平靜的目光,落在瞿華駿眼裏,卻根本就是有恃無恐的挑釁。
“方臨淵,你真當我不敢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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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華駿被身側的內侍和長随勸走了。
直到人走遠了,還隐約能聽見他身側的長随勸他,說安平侯十二歲時就能拉開三石弓,十四歲時還徒手打死了突厥王儲豢養的白虎,絕非善類。便是旁側有侍衛阻攔,少爺與他動手怕也是沒有勝算的。
瞿華駿惱怒拔高的聲音登時傳來:“怎麽,憑他會打仗就不得了了嗎!”
旁側人趕忙再勸。
方臨淵在遠處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殺白虎之事确有其事。但那也是他領着輕騎突襲突厥王帳時,恰逢士兵們将白虎放出來曬太陽,才被他一箭射死,擡了回來當作戰利品進獻給皇上的。
怎麽傳回京城,他就成了徒手打死老虎的武松?那他和趙璴的事,豈不要傳成化蝶雙飛的梁祝了?
方臨淵的臉色難看了幾分。
幾人一時無話,直行到了清寧殿前。
黃緯引着二人步上階梯進殿,帝後二人已高坐于金殿之上了。
宮女內侍分立在側,皆低眉垂首。丈餘高的兩排大窗前金紗垂幔,将照進殿裏的陽光都鍍了一層淺金。禦座前一左一右肅立着兩只金獸,口中煙霧缭繞,彌散在金殿之中。
“微臣參見皇上皇後,願陛下萬安,娘娘千歲。”
方臨淵與趙璴在殿前跪下,方行過禮,高臺之上便遙遙響起了鴻佑帝含笑的聲音:“快請起吧。來人,賜座。”
立時便有宮人上前,将二人引到旁側坐下。
方臨淵落座,這才擡起頭來。
鴻佑帝端坐在高臺之上的龍椅上,身着織金蟠龍廣袖長袍,不過五十歲模樣,五官雖不出色,卻自有一派久居高位的帝王威嚴。不過他眉目向來是平靜慈和的,朝中民間也皆稱頌他仁厚端方。
可他雖寬仁,卻自有一番柔中帶剛的風骨。
他登基後,既重整科舉制度,廣納民間賢才,又為防止外戚幹政,開了遴選平民女子入宮為妃的先例。多年以來,朝堂風氣得以肅清,當朝也出了不少布衣出身的清廉賢臣。
而他身側的這位繼後姜紅鸾,便是大宣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皇後。
她出身淮南書香門第,性格柔和溫厚,治下也極仁慈。她生得便是一副水鄉女子柔弱安寧的模樣,看向他與趙璴二人時,眉眼間皆是柔和欣慰。
“辛苦你們二人早起入宮。也是陛下惦記,總想着徽寧十餘年都未曾出過宮,總有不少的擔心。”她笑着說道。“陛下您看,臣妾早說過罷?安平侯是徽寧良人,定能将徽寧照顧好的。”
鴻佑帝聞言,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也笑道:“是不錯,徽寧瞧着都圓潤了些。”
方臨淵不由得側過頭去看向趙璴。
這人的五官天生就生得鋒利,非得仔細裝扮才能遮掩住過于銳利的棱角,但即便如此,一眼看去也是一副攻擊性極強的冷豔,哪兒有半分圓潤的模樣?
……也是,皇上如今尚且不知他這位女兒是個男兒身呢。
貴為九五之尊,卻連自己孩子是男是女都沒弄清。方臨淵一時竟有些同情鴻佑帝。
他面上不敢有半分懈怠,目光在趙璴臉上略微一頓,便笑着轉過頭來,起身對鴻佑帝行禮道:“臣有今日,全憑陛下成全臣的一片癡心,臣若再不照顧好公主,教陛下擔憂,那臣便萬死難辭了。”
方臨淵只覺這輩子沒說過這麽多假話。他只能借着低頭行禮的動作,硬将這段話說得圓滿。
“快坐下。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話,總這般起身行禮,倒教朕不自在了。”鴻佑帝笑道。
他眉眼舒展,神情放松,看起來似乎很滿意。
方臨淵微微松了口氣。
姜紅鸾也在旁側笑道:“是了。不過徽寧性子總剛強些,還需安平侯你多照應着。”
“這是自然。”方臨淵一絲不茍地編造道。“公主純真率直,臣視若珍寶。”
他這輩子沒考過科舉,只聽說那些進士們殿前奏對時,冷汗能浸透整個肩背。
如今看來,他們倒是不算誇張。
幾句話說得比殺了方臨淵還難受。幸好,聽見他的答話,座上的皇上似乎很是滿意,轉頭對趙璴說道:“徽寧,如今你嫁為人婦,侍奉夫君,尊敬親長,也都要好好去學。”
話音落下,卻是一片安靜。
只見趙璴端坐在椅上,手中捧着熱茶,慢條斯理地啜飲着,像是沒聽見鴻佑帝的話。
鴻佑帝皺起了眉,面上浮起不悅。從旁側姜紅鸾的神情上不難看出,趙璴并不是第一次不搭理皇帝了。
“徽寧。”姜紅鸾的目光擔憂地在二人面上來回逡巡一番,開口勸和道。“你父皇教你,全是關切你啊。”
趙璴慢悠悠地将茶杯放回了案上。
仍舊像沒聽見似的。
方臨淵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原來比起皇帝來說,趙璴對他已經算是極客氣、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的了。
他張了張口,正想着該說些什麽,便聽得座上一聲脆響,是鴻佑帝不悅地将茶盞重重擱在龍案上的聲音。
周遭的宮人們霎時跪了一片。
“朕同你說話,你是聾了嗎!”鴻佑帝怒道。
趙璴卻眼都不擡,仍端坐着:“聽見了。”
輕飄飄的,面對着鴻佑帝難得的雷霆之怒,竟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姜紅鸾忙站起身來。
“罷了,陛下。”她伸手過去,輕輕撫過鴻佑帝的胳膊,安慰道。“徽寧大了,總不愛與長輩多說。華鸾與芷柔都在後殿,不如讓徽寧去見見姐妹吧。”
華鸾和芷柔是當朝四公主趙瑤與六公主趙珮的封號。聽見這話,鴻佑帝深深吸了一口氣,略平息怒火,煩躁地擺了擺手。
姜紅鸾忙看向趙璴,面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徽寧,快去吧,芷柔前兩日還說想念你呢。”
趙璴卻連目光都沒多施舍給她。
旁側宮人來請,趙璴站起身來,垂眼看了方臨淵一眼。
方臨淵也恰正擡着頭,看向他。
平靜的對視之後,趙璴轉開目光,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
直到他走遠了,姜紅鸾還溫聲地勸慰着鴻佑帝,鴻佑帝端起茶盞,直飲了半杯下去,才順過氣來。
“不知與誰學了一身惡脾氣。”鴻佑帝說。
“徽寧性子随她母親,陛下仁慈,請多擔待些吧。”姜紅鸾說。
鴻佑帝眼神微微一變。
方臨淵起身開口道:“陛下息怒。在侯府這些日,公主待臣溫和,對待長嫂也極尊敬,想必只是不善言辭罷了。”
“你坐吧。”鴻佑帝說。“不必為她說話。”
方臨淵低頭。
“今日見你,是有另一件事。”鴻佑帝說。“玉門關來了折子,詢問朕你何時返程。”
方臨淵聞言,神情微頓,繼而心下狂喜。
原本他上月還朝,就是為入宮複命來的,原本複命之後就會歸還。但是皇帝頒賞之後,因着他與趙璴的婚事,一直在京中耽擱至今。
皇上這話,是自己可以回邊關了嗎!
他忙擡頭,正要回應,卻見皇帝嘆了口氣,道:“玉門關事務繁雜,但你與徽寧畢竟新婚燕爾,朕自不能拆散你二人,使得你們新婚分離。”
能的!當然能!您可快點拆散我倆吧!
方臨淵險些當場跪下請旨。
“微臣确是傾心公主多年,如今得蒙皇上垂愛,迎娶公主,自不願與公主分離。”他離座起身,控制着自己的神色,莊重地說道。
“但是,隴西十八城方回歸大宣不過月餘,邊防不穩,胡匪虎視眈眈。每每念及隴西諸城于突厥鐵蹄踐踏後的蕭條情狀,臣晝夜難安,不敢耽于兒女情長。”
說到這兒,方臨淵俯身,朝着鴻佑帝叩首。
“請皇帝準許微臣盡快趕回玉門關,以拒突厥!”
鴻佑帝的面上露出了幾分動容,轉頭與姜紅鸾交換了一個眼神。
片刻之後,鴻佑帝嘆了口氣。
“大宣有良辰如愛卿,是朕之幸事,也是大宣之幸吶。”他說。
“微臣不敢。”方臨淵讓他誇得有點慚愧。
“好吧。”鴻佑帝擡手道。“玉門關無良将駐守,也是朕一塊心病。只是還有一件事朕需你替朕來辦,待此事了結,你便啓程去玉門關吧。”
“陛下請講。”方臨淵忙道。
“突厥前來商談停戰通商事宜的使臣已在路上,據說是突厥王儲那仁帖木兒。”說到這兒,鴻佑帝的神色嚴肅了幾分。
那仁帖木兒,方臨淵當年射死的那只白虎就是他的。
此後方臨淵也與他交手過多次,深知此人難纏。去歲他一路帶兵打到玉門關時,便是他帶兵駐守,直在玉門關頑抗了三月有餘,才終被方臨淵攻破。
“據說此人粗莽霸道,絕非善類。這些日鴻胪寺正在籌備接待使臣的事宜,許多事沒有頭緒,多次向朕請旨。朕想着你與他交手過多次,想必對其有所了解,便想讓你從旁協助,待合約議定,再回玉門關。”鴻佑帝說道。
當日他攻破玉門關後,突厥便派使臣前來求和。按照雙方議定的時間,再過月餘,突厥使臣便會抵達上京。
那仁帖木兒向來難纏,議定合約時必然會橫生枝節。
想到他離開時蕭索冷清的玉門關,方臨淵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倒黴事。
“微臣遵旨,定不負皇命。”他俯首道。
鴻佑帝滿意地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有內官前來禀報:“啓禀陛下,桑知辛大人在禦書房求見。”
鴻佑帝嗯了一聲,擺手讓內官退下。
“好了,你既答應,朕便安心了。時辰不早,你且去後殿接徽寧吧。”鴻佑帝道。
行吧,看在邊關百姓的份上,就再忍趙璴一段時間。
方臨淵心下嘆氣,應了聲。待行禮送帝後離開後,便有內官上前接引他,領着他朝後殿走去。
卻不料剛到殿門前,便聽得一道嬌蠻得有些尖銳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
“連個公主府都沒有,嫁到人家家裏當上門妻子的公主,也就是趙璴你了吧?”
方臨淵腳步一頓。
聽這架勢,是幾個公主在裏頭吵架呢。
“還有臉再回宮來給父皇請安?當真要笑死人了!”那人不依不饒。
方臨淵才不想湊這個熱鬧。
他毫不猶豫,腳步一停,便要轉身。
趙璴的爛攤子誰愛收拾誰收拾去,他才不去惹這個糊塗賬。
可他腳步方動,便聽得那內官揚聲禀報的聲音:“安平侯到——”
後殿的大門不由分說地在方臨淵面前推開來。
方臨淵擡頭,便見偌大的殿中,赫然是華冠麗服的三個女子。
衣飾最為華麗的那個趾高氣揚地站着,盛氣淩人的樣子分明在尋釁。素衣羅裳的那個坐在一旁,用帕子擋在唇邊,分明一副看笑話的姿态。
而趙璴端坐在其中,垂着眼,像是尊神像般神色淡漠。
周遭的侍從宮女們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地悄無聲息,誰都沒有阻攔。
門一推開,殿中衣香鬓影的衆人紛紛擡起眼來,齊刷刷地看向門口的方臨淵。
一時間,他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方臨淵的心在她們的注視下涼了半截。
他好像……除了英雄救美之外,沒有第二個選項了。
作者有話說:
趙璴:還是有第二個選項的。
方臨淵:什麽?
趙璴:你可以丢下我,自己走就好了呀。
方臨淵:說的有道理……但是你在冷笑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