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5章
第二天,方臨淵便複又去鴻胪寺忙碌起來。
突厥進京時的衛兵、儀仗、戒嚴、道路,以及遞送給尚膳監安排的飲食等陸續都完善妥當,方臨淵這些時日又親自前往各處檢視了一番,基本全無差錯了。
官驿的信使也來往過幾回。
突厥每過一鎮,他們都會入京來報。前一日才有信使前來,說那仁帖木兒一行已經過了俞州,再有三日,便可抵京了。
如今也只剩下出城迎接突厥來使的官員還未定。
“那還用說,肯定是侯爺呀!”于洮笑眯眯地說道。“除了侯爺,誰鎮得住北地那群惡狼?”
這日公事完畢,于洮又揣着自家膳房做的糕餅,湊到方臨淵的桌前閑話。
“那是。于大人身在京城沒見到,侯爺奪取玉門關那日,生生領兵将那仁帖木兒追出一百多裏地呢!”卓方游也湊過來,一邊分于洮手裏的點心,一邊繪聲繪色地說道。
“那仁帖木兒逃跑的時候,連家當都丢了。我們跟着侯爺,撿了一路的牛羊珠寶,臨到鹿兒海的時候,還撿到了被他丢下的兩個妾呢!”
此時接近戊時,鴻胪寺的官員們不少都閑了下來,這些日又與方臨淵混得熟,此時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饒有興致地聽。
便有官員開口問道:“既都追出了百裏,侯爺怎不将那片地盤也劃至我大宣?”
“這不就成強奪他人領土了?”有官員在旁側道。“那些蠻夷會這麽做,我大宣才不與他們為伍呢!”
“蠻夷有什麽領土可言?譬如豺狼虎豹,要遠遠地驅到天邊才好!”
“大人此言差矣……”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竟争執起來。
Advertisement
眼看着他們争紅了臉,方臨淵忙出言笑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玉門關外便是大片荒原,既無人居住,也不能耕種,易攻難守,實非踞兵之地。”
“噢……”幾個文官面上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愧是侯爺!我虛長一把年歲,竟不知道這些。”
“聽說玉門的植物多生利刺,卻無枝葉,侯爺,當真如此嗎?”
官員們又漸漸熱鬧起來。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嗤笑。
方臨淵擡頭,便見是個身形不高、背脊消瘦的男子,錦衣華服,頭戴玉冠,在一衆宦官護衛的簇擁下站在門前。
只是廣袖的錦袍于他的身形而言有些過于寬大,即便非常合身,卻有種頑童偷穿大人衣袍的既視感。
方臨淵正不知來者何人,便見周圍的官員紛紛站起身,朝着那人躬身行禮。
“臣等參見三皇子殿下。”
是三皇子趙瑾。
他便是如今皇上膝下唯一一個成年的皇子了。
當然,明面上的,男扮女裝的不算。
說起來,他跟趙璴還有點淵源。當年太液池畔欺負趙璴的,一個是趙瑤,另一個就是他。
方臨淵在虎牢關時也聽說過一些。據說當年窦皇後就是因為害死了三皇子的母妃蘇雲霜,一屍兩命,才被虢奪後位打入冷宮的。
想必趙瑾也視趙璴為殺母仇人吧。
方臨淵站起身來,跟着衆人一起起身行了禮。
他拱手躬下身去,卻半天不見趙瑾讓他們起身。
接着,便聽得落針可聞的堂中,腳步聲緩緩響起。
是朝着方臨淵的方向走來的。
片刻,一片錦繡逶迤的袍擺出現在了方臨淵的視線中。
是趙瑾的。
繼而便是趙瑾的聲音,在他頭頂響了起來。
“本皇子一來鴻胪寺,遠遠便聽此處吵鬧。只是不知,何人在此大聲吹噓,擾了本皇子清靜啊?”
——
聲調拉長,語含譏諷,直指方臨淵,一聽就是來鬧事的。
十有八九還是因為趙璴。
方臨淵在心下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些人什麽時候能明白冤有頭、債有主這個道理啊。既看趙璴不順眼,便只管去找他,專程闖入衙門找他方臨淵的麻煩幹什麽呢?
他心下無語,面上卻不可不恭敬。
“諸事已畢,微臣便與鴻胪寺的大人們閑話了幾句。”他保持着行禮的姿勢,說道。
趙瑾冷笑了一聲,對他的回答并不滿意。
“閑話?”他道。“本皇子聽着,又是在顯擺你在邊關的那些功績嗎?”
方臨淵沒吭聲。
旁側的護衛給趙瑾搬來了一張椅子,趙瑾便在方臨淵面前徑自坐下,翹起了腿。
“父皇将這樣要緊的事交給你,便是讓你在此偷懶耍滑,吹噓閑談的?”他又逼問道。
這回,方臨淵沒開口,倒是旁邊的于洮小心翼翼地出言道:“回三皇子,安平侯這些日在鴻胪寺恪盡職守,不可謂不勤勉……”
“問你了嗎?”趙瑾猛地打斷他。
于洮吓得一哆嗦,肩膀瑟縮成了一只鹌鹑,不敢再說半個字了。
旁側的卓方游卻直起身,不卑不亢地開了口。
“是微臣開的頭,請三皇子責罰微臣。”他說。
方臨淵心下一驚。
卓方游向來是個耿直的性子,在邊關時也罷了。若是今日多言惹惱了趙瑾,以後怕是要吃苦頭。
“你又是個什麽東西?”果然,趙瑾皺眉看向他。
方臨淵先他一步開了口。
“臣本無自誇之心,無意叨擾三皇子。”他說。“只是不知三皇子今日駕臨鴻胪寺,是有何要事?”
果然,趙瑾的注意力被他重新吸引了回來。
“你在質問我?”趙瑾反問。
“臣并無此意。”方臨淵道。“只是擔心若有要務因臣耽擱了,恐臣擔待不起。”
“上将軍功勳卓著,還有什麽是你擔待不了的嗎?”趙瑾冷笑。
句句帶刺,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趙瑾挺大一個人,跟誰學的毛病。
方臨淵心道。
可能是趙璴吧,趙璴說話也難聽死了。兄妹……啊不,兄弟倆,一個樣。
他尚未回話,便聽趙瑾懶洋洋地嘆了口氣,說道。
“不過今天來,還真有事辦。”他說。“本皇子今天就是來替父皇考察官員德行的。如今看來,也考察得差不多,可以向父皇回話了。”
說着,他看着方臨淵,惡劣地笑了起來。
“上将軍,像你這樣淺薄輕浮、喜歡海口誇功的纨绔子弟,即便立了點兒戰功,也沒有資格做迎接使臣的欽差,你說,對吧?”
——
方臨淵真不知道這點破事怎麽還值得趙瑾跑一趟。
就為了找他點錯處,好讓他沒資格出城迎接那仁帖木兒?
他都把那仁帖木兒打得抛妻棄子了,便是在塞外遇見了,也該那仁帖木兒叫他一聲爺爺。
還迎接他?給他臉了。
送走了趙瑾,方臨淵渾不在意,倒是鴻胪寺的同僚們紛紛上前安慰他。
他大概也知道。在旁人看來,他大敗突厥,又一手操持突厥入京的事宜,本就是外使進京的功臣。如今找借口不讓他出城去出風頭,就是三皇子在下他的面子。
可他最不在意的就是這些了。
什麽面子,是能當邊關将士的盔甲還是當百姓禦寒的冬衣?
到頭來反倒是他來安慰這些同僚。
好不容易将他們都勸走,方臨淵剛回府中,才走到扶光軒門口便有下人來報,說公主殿下已在裏頭等他了。
趙璴的消息竟這麽靈通。
方臨淵不大想見他,但趙璴都逼上了門,想必是有事找他。
于是,即便不想,方臨淵還是硬着頭皮進了屋,迎面便見趙璴坐在廳中,面前的桌上擺滿了菜肴。
見着他來,周遭的侍女們都笑着行禮,迎着他入了廳中,請他入座。
接着,方臨淵便見趙璴身邊的絹素,站在門前淡淡朝侍女們使了個眼神。
滿房的侍女竟都得了命令,魚貫而出,安靜又迅速,最後一個甚至替他們掩上了門。
方臨淵驚呆了。
他詫異于趙璴訓練下人的手腕,轉頭看向他時,便見他神色平靜地坐在原處,波瀾不驚地回視着他。
也是,以這人的手段,訓練幾個侍女有什麽難的。
方臨淵沒再多言,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有事找我?”
趙璴嗯了一聲。
方臨淵只當他是有話要說,或者有事要吩咐,便一邊等着趙璴開口,一邊拿起箸來,率先夾向了桌上那盤蒸魚。
卻見趙璴沒有出聲,只從旁邊拿起了一樣東西,放在了方臨淵的手邊。
方臨淵餘光一掃,筷子上的魚頓時被吓得掉回了盤子裏。
只見他的手邊,赫然擱着一件嶄新的裏衣。那裏衣布料柔潤,針腳細膩,上頭繡着海棠垂露,寥寥幾針,花瓣卻宛如活了一般。
而那件裏衣的袖口上,赫然繡着一個淺淺的“璴”字。
方臨淵眼珠子險些掉進盤子裏。
“給我的?”他問。
趙璴點頭。
“你做的?”他又問。
趙璴仍是點頭。
方臨淵登時吓得一把将筷子擲回桌上,端起座下的繡墩挪遠了一步,戒備地看着趙璴。
“你今天來,就是為了送這個?”他恍如撞了鬼。
而他面前,趙璴面無表情地拿起那件裏衣,看向了方臨淵。
“又沒下毒。”他淡淡地說。
“你給我做衣服幹嘛?”方臨淵卻仍沒放松警惕。“還是貼身穿的?”
“要單獨見你,自是借以掩人耳目。”趙璴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方臨淵這才松了口氣。
吓死了,他還以為趙璴犯了病,要給他做賢妻良母了呢。
他放下心,端着繡墩坐回去,重新拿起了筷子,心裏還是難免腹诽。
趙璴這人做事也太缜密了,見他一回還要專門做件衣服,确是成大事之才。
而旁邊的趙璴涼薄的目光卻沒從他臉上移開。
衣服的确是掩人耳目所用,但看到方臨淵這避如蛇蠍的模樣,他卻不知怎的,心裏有點不爽。
他垂眼看向那件裏衣。
他向來刻苦,論起女紅便是宮中繡娘也比不上他,十來歲時,趙珮甚至嫉妒得往他的布料裏埋針。
這衣服雖是他随手做的,但針腳紋樣卻皆極上乘。
怎麽到了方臨淵這裏,就讓他嫌棄成這樣?
他的眼神有點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