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7章
這小将軍似乎确實曬不黑。
趙璴的目光掃過方臨淵粽子似的緊攏着的衣襟,方才那番白皙的風景還是在他眼前停留了片刻。
那身皮肉緊實堅韌地包裹着竹節般的骨骼,應當是常年使槍練出來的,不似尋常武将壯碩,卻自有一股矯健贲張的力量。
卻又很白,像是刀鋒上落下的一層雪,難怪那些異族蠻子會叫他“玉閻羅”。
趙璴目光頓了頓,才在方臨淵警惕的逼視下回過神來。
他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虛,像是方臨淵眼中的戒備不無道理一般。
他斂了斂眼神,繼而露出個淺淡的笑意,走上前對旁側的侍女伸手道:“我來吧。”
方臨淵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而趙璴則神态自若地在他的逼視下接過了侍女手中的裏衣,對侍女說道:“你們先退下。”
那侍女掩唇笑了笑,飛快地朝他二人行了禮,轉身退下時,還不忘将卧房中的其他幾人一并帶走了。
趙璴看向方臨淵。
只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眼神,眼巴巴地盯着回避而去的幾人。
啊,小将軍被手下背叛了個幹淨,将他獨自留在虎狼窩裏了。
趙璴的嘴角輕輕勾了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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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全跑了。
方臨淵咬牙切齒地看着她們幾個跑出去,一臉暧昧地還互相輕輕推搡,驚蟄那丫頭臨走還不忘扯上雁亭,出門前似乎還在小聲罵雁亭是個呆子。
且等……且等真相大白的那天!他要好好同這群出賣主子的家夥算算賬!
方臨淵氣得直磨牙,待回頭時,就見趙璴一言不發地站那兒看着他,似笑非笑,陰恻恻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手裏還拿着那件裏衣。
“……能不穿嗎?”方臨淵看向它,無力地問道。
趙璴沒出聲,卻将裏衣往前遞了遞。
那就是不能了。
想到這死狐貍向來不達目的不罷休,方臨淵嘆了口氣,一把扯過那件衣服,背過身去,利落地将身上的衣袍換了下來。
罷了,一件衣服,總不會勒死他。
“有事就說吧,我急着進宮。”他邊換衣服邊說。
卻在他脫下衣袍的剎那,身後沒了動靜。
直到他衣服全換下來,也沒聽見趙璴開口。方臨淵正狐疑着要轉頭看看這人在幹嘛,就聽見對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這是……”
很輕,卻有些啞,半天沒有下文。
“嗯?”
方臨淵回頭,就見趙璴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背脊上。他按着自己肩胛往下一看,便見是他背脊之上橫亘的那道舊傷。
從他的角度看不完全,只看得到一角,像沙蠍的尾巴。
方臨淵頓了頓。
趙璴不提,他都快忘了。
這道傷是他十六歲那年落下的,在他第一回 獨自領兵上陣的時候。他不顧勸阻出城與突厥騎兵近身而戰,敵将的馬刀又重又鋒利,砍在背脊上的剎那,像是他的脊柱都被橫刀砍斷了一般。
旁人都說,挨了這樣一刀,定是要沒命的。但當時的他,卻只記得湧出的血染濕了盔甲,他在黏膩熾熱的鮮血中,回身将敵将的頭顱一槍挑下。
至于多痛,不記得了,因為那一日,他被俘的兄長自盡在了黃沙滾滾的陣前。
“你說這個啊?”方臨淵垂了垂眼,繼而笑了笑,輕飄飄地說道。“是,馬刀砍的。”
他只當趙璴在錦繡堆裏長大,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傷痕,難免有些新鮮。
但他卻不知,那樣肌肉勻停的後背上落了這樣長而駭人的一道疤,是會刺痛人眼睛的。
他身後的趙璴仍舊沒有說話。
方臨淵只當他從來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不理人了,便也沒跟他多說,回過身去,利落地披上趙璴給他的衣服。
他背對着趙璴,看不見他收攏在袖下的、漸漸收緊的指骨。
待換好裏衣,他轉過身去,拿起驚蟄等人已替他挂好在架上的冕服。
卻聽趙璴在這時開口問道:“你現在就要進宮?”
還帶着點兒尚未褪盡的艱澀,方臨淵沒回頭,只當是他出門前喝了太濃的茶。
“是。剛才我屬下的人送來消息,說那仁帖木兒……”
“羞辱欽差。”
趙璴走上前來,停在他身後:“我已經知道了。”
聽趙璴這樣說,方臨淵便也省去了與他解釋的麻煩:“我就先進宮去。你待到了時辰,再讓門房給你另套一輛馬車。”
他說着話,伸手去取架上的衣袍。可他剛将衣服拿起,便有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将衣袍按回了架上。
他轉身,就見身側的趙璴正靜靜看着他。
“別去。”他說。
“幹什麽?”方臨淵皺眉問他。
“那廢物攔不住突厥人的馬,丢的是趙瑾的人,下的是皇帝的臉面。”趙璴說。“跟你有什麽關系。”
“怎與我無關!”方臨淵急道。
趙璴卻不為所動,只靜靜看着他,手仍按在他的冕服上。
方臨淵是真的急了。
他嘴唇緊抿,看着趙璴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和淩利:“你可知和談要簽什麽契約?他今日敢縱馬入京城,明日就敢讓皇上嫁公主。他兵敗都敢嚣張至此,他日豈非要讓我大宣納貢朝觐,割城賠地了?”
“皇帝不會允許自己丢這樣的面子。”趙璴說。
“你以為那仁帖木兒就不敢在殿前無禮嗎?”方臨淵說。“戰勝之國卻反遭羞辱,若讓朝臣百姓知道,陛下又該如何自處?”
他不想再跟趙璴廢話,伸手就去搶奪自己的冕服。
但趙璴非但寸步不讓,搶奪之中,還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扯到了面前。
“所以,你要親自去,震懾他?”趙璴盯着他,問道。
兩個人離得太近,趙璴微涼的、帶着桂花香片味的氣息都落在他臉上了。
方臨淵後背一麻,像是他口中吐出的是涼冰冰的蛛絲一般。
妖精的蛛絲可是會殺人的。
他連忙後撤去躲,趙璴也沒強留,順着他的力道松開了手。
方臨淵再擡頭時,便見趙璴幽幽地看着他,一雙眼直狗勾地看進他的眼睛。
“他是君,你是臣,沒人能越過他,替他解決麻煩。”他聽見趙璴這樣說道。
“方臨淵,僭越是什麽罪過,你該比我清楚。”
——
這是趙璴破天荒的、頭一次跟人說這樣多的廢話。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他方才來扶光軒,不過是得了宮中傳來的消息,想提前知會他一聲。
比方臨淵得到的消息更多的是,宮裏送的信中說,那仁帖木兒進宮之後,在金殿之上也拒絕下跪參拜,直到皇帝免了他的禮才勉強作罷。待他退下後,從何弘方到三皇子都得了皇帝申斥,就連候在殿外的桑知辛都沒逃過。
趙璴本是來提醒方臨淵,讓他宴時小心的,卻不料方臨淵竟上趕着要進宮,急得好像被突厥人羞辱的是他一樣。
按趙璴的性格,多少該心生譏諷的。
但他卻不知為何心情有些複雜。
許是方臨淵背脊上的那道刀傷,光看駭人的疤痕便可知當日是如何深可見骨;也許是方臨淵與他争執時,那雙眼裏熾熱的認真,像是合約歲貢真的與他生死相關一般。
趙璴該懷疑他的,畢竟他向來謹慎,更從不相信世上會有幹淨的人心。
但他沒有,而是以他生來從未有過的耐心,向方臨淵說清利害。
可是,在看見方臨淵怔愣之後回過神來、面上露出了然卻迷茫的神色時,他竟有些煩躁。
君臣之間的猜忌懷疑、同僚之間的攀誣陷害,難道是什麽少見的東西嗎?便是皇城砌地用的磚石,都是拿算計和着泥血澆築出來的。
誰不是活在這其中,在金堆玉砌的沼澤裏求生,在矯飾僞裝的人皮之下,互相掐着肮髒醜陋的靈魂,讓對方做自己的伥鬼。
但他頭一次感到髒。
這一切于他而言空氣一般司空見慣的東西,落在方臨淵的眼睛裏,卻像是将他的眼睛染污了似的。
趙璴有點煩。
“多謝你提醒。”良久,他聽見方臨淵對他說。
趙璴卻想,狗皇帝從來多事,當真早該死了。
他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方臨淵并沒留他,一直到傍晚時分,二人才重新在馬車前碰面。
趙璴看到,方臨淵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侯爵的冕服極襯他,靛藍色的廣袖錦袍顯得他膚色愈發白。
可他表情卻不鮮活,仍像方才他走的時候一般,死氣沉沉的。
扶他上馬車時也是,神不守舍,甚至沒像平日裏那樣瞪他。
只是不讓他管皇帝的閑事而已,至于嗎?
坐上馬車的趙璴擰起眉頭,窗外噠噠的馬蹄聲與碌碌的車輪聲愈發顯得車廂內一片死寂,安靜得讓他愈發不舒服。
當将軍的人,怎還這樣脆弱。
他擱在膝頭的手不耐煩地輕輕點着,就在這時,一個小物件随着動作從他袖中滑落到了手心裏。
硬邦邦的,很小,是他随身攜帶着、用于酒後清口的桂花糖。
據說甜食會麻痹人的神經,讓人傻乎乎地産生快樂的感覺。
趙璴停頓片刻,将頭擰向窗外。
他的手卻在袖下一反,将那顆桂花糖塞在了方臨淵手裏。
“給。”他語氣冷淡,惜字如金。
而他旁邊,從出門起便被裏衣後腰處的海棠繡花蹭得渾身難受、以至于表情僵硬、懶得說話的方臨淵忽然被塞了個東西。
他一低頭,便見是一顆糖。
方臨淵疑惑地看了看趙璴,卻見趙璴仍是一副不理他的模樣。
而那顆糖,靜靜躺在他手裏,硬邦邦、冷冰冰的。
這是……塞了什麽密信的容器?
作者有話說:
趙璴:吃糖,別難過了。
方臨淵:(接過)啊……任務發布得這麽密啊……(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