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8章

受傷過後留下的疤痕總會敏感一些。

侯爵的冕服寬大卻厚重,束帶上綴着沉重的金玉,正好将貼身的裏衣壓在方臨淵的後背上。

也不知道貼身的衣服趙璴要繡花給誰看,那細密的針腳繡出的花紋恰貼在他背上的疤痕處,一走動便會蹭來蹭去,不舒服得很。

方臨淵總想伸手去碰,但冕服上身後便不可不莊重,只好忍着。

趙璴這是故意拿這衣服折磨他的吧!

不過,想到今日趙璴特來提醒他,方臨淵咬了咬牙,只當替他功過相抵了。

趙璴說話不好聽,但他卻也能明白。

冷靜過後,他也知道是他情急之下亂了陣腳,竟忘了君臣之別。即便那仁帖木兒怕他,他也不過是臣子。京中官員錯綜複雜,他貿然擅自入宮,想替陛下解圍,便是将把柄往別人手上遞。

他眼看着就要回玉門關了,不可在這時候生出事端。

再說,待回了玉門關,要收拾那仁帖木兒,他有的是機會,不在這一時。

他定會讓這狂妄之徒知道後悔,知道若下次再來上京,需得低下頭顱,夾起尾巴。

只是……

這繡了花的裏衣也太難穿了吧!

方臨淵不舒服地擰了擰肩膀,瞥了趙璴一眼,剝開了他給的那封密令的容器。

還真是只狐貍精,裝東西的容器都又小又香的,跟顆糖似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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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塑剝開,竟真是一顆糖,靜靜地躺在裏面。

方臨淵狐疑地看向趙璴,卻見他仍舊像個雕像一樣,轉頭看着窗外,只留給他一個珠翠搖曳的背影。

方臨淵試探地拿起那顆糖,舔了一口。

……甜的。

還真是糖啊??

難道趙璴是封了什麽書信在糖裏?不會吧,他們兩個都住在一個府裏了,有什麽驚天密辛是私下都不能講的嗎?

方臨淵實在想不通。這回,他将糖放進口中,咬開了。

一聲脆響。

他舌尖謹慎地一裹,卻空蕩蕩的。除了糖外,什麽都沒有。

——

方臨淵直到吃完了那顆糖,也沒想明白趙璴什麽意思。

算了,他打啞謎,讓別人看不懂那是他的問題。要真有什麽紙條密令的被他吞下去,也只怪趙璴。

馬車緩緩停在天樞門外,二人下車時,瑰麗的夕陽已将半座皇城都染紅了。天樞門外貴族的車馬熙熙攘攘,見着他們二人下車,不少親貴大臣都上前來向他二人見禮。

早有內官等在門前,引着他們一路入了宮門,朝着重華殿行去。

一路行來,便可見宮中對這次來使入京的重視。

雖未特意裝點,目之所及卻煥然一新,連道旁的銅獸都打磨得锃亮。天還沒黑,整座皇城便已燈火輝煌,侍立在側的禁衛與內監無不穿着簇新的禮服,便是殿前的琉璃宮燈,都換了一批成色最佳的。

度過了那些被突厥鐵騎踐踏的歲月,大宣太想将煊赫太平的景象擺在這幫蠻夷眼前了。

待入了重華殿,絲竹禮樂聲已然響了許久。

金碧輝煌的大殿中燃着上千盞燈燭,使得整座宮殿亮如白晝。盛服的王侯與朝臣在殿中交談,貴眷發間的珠玉折射着燭火的光芒。

玉階下的金架上立着南洋進貢的綠孔雀,熠熠生輝的尾羽拖曳在一尺便值百金的柔軟地毯上。

“皇後娘娘早囑咐過,五殿下喜歡葡萄,特地讓尚膳局備下了。”那內監笑着,一邊将二人領到他們的位置上,一邊說道。

殿外的雪尚未融盡,案上雕金的盤盞中卻擺滿了新鮮的瓜果。葡萄上晶瑩的水珠折射着金玉華光,一派馔玉炊金的潑天富貴。

趙璴卻徑自坐下,看都沒看一眼。

見那內監神色尴尬,方臨淵笑了笑,替他圓場道:“多謝皇後娘娘關照,還請公公替我們傳話,代我二人問皇後娘娘安好。”

那內監笑着滿口答應,退了下去。

距離宴會的時辰近了,殿中已然熙熙攘攘地坐滿了朝臣與親眷,此時正三三兩兩地交談着,一片熱鬧。

方臨淵左右無事,伸手從盤中揪下一顆葡萄:“這季節竟還有葡萄?……嗯,好甜。”

旁邊面無表情的趙璴偏過眼來。

眉目凜然的小将軍正專心致志地吃那顆葡萄。這樣季節中的新鮮水果自然是冰鑒中啓出來的,小将軍一口咬下去,似乎是被冰到了牙,涼得一哆嗦。

但緊跟着,他的眼睛便亮了起來,似乎那葡萄真有多好吃。

趙璴向來不喜歡,冬日裏這樣貴重的水果也只會送到趙珮宮裏。可待到了宴會上,姜紅鸾便會假惺惺地派人送些到他面前,說他愛吃,從而引得心生妒忌的趙瑤與趙瑾變本加厲地找他麻煩。

沒意思極了的把戲。

而旁側,方臨淵一擡眼,便看見旁邊的趙璴又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怎麽吃東西他也盯着看啊。

方臨淵頓了頓,本着在人前還要演戲的原則,将金盤朝趙璴的方向推了推。

“吃嗎?”他問道。

不等趙璴答話,殿前便傳來了一陣騷動。

趙璴嘴唇方動,就見方臨淵已被聲音吸引去了視線。他轉頭看去,見是七八個塞外打扮的突厥人,大搖大擺地進了殿。

為首的那個,身高九尺,高大壯碩,身上的皮襖露出邊緣的狼毛,額頭與脖頸上挂滿了寶石,胡須與發辮連成一片。

“……那仁帖木兒。”趙璴聽見方臨淵低聲說道。

禁衛立在兩側,他們一行人卻像入了無人之境一般,大聲說笑交談着,引得殿中衆人都看向他們。

內監向他們行禮,領着他們入座,幾人卻在門口停下來,大聲用胡人言語談笑着,對旁邊的禁衛指指點點。

殿中衆人的神色都難看了起來,隐約聽得見有大臣小聲地罵,說他們是未經開化的蠻夷。

趙璴側目,便見方臨淵靜靜将那顆葡萄放回了桌上。

——

幾人不知說到了什麽,那仁帖木兒大笑着上前,伸手便要去拽那只孔雀的尾羽。

“幹什麽呢。”

就在這時,殿中傳來了一道清朗的聲音,打斷了他們。

衆人紛紛看去,便見紫袍金帶的年輕侯爵從席位上站起身來。玉冠之下是他眉目英朗的面孔,此時正神色冷淡地盯着他們。

是安平侯,大敗突厥的功臣!

而他身側,趙璴微微凝了凝眉,原本想要拉住他的手緩緩收了回去。

只見那仁帖木兒轉過頭來,本是臉色難看地要發作,卻在看到方臨淵的時候微微一愣,繼而大笑起來,用蹩腳的漢語開口道。

“玉閻羅!我說怎麽出城迎接我的不是你,原來是在這兒躲懶吶!”

說着,他收回了要扯孔雀的手,大步走進了殿中。

看着他朝自己走來,方臨淵面上露出了幾分厭煩。

世人都道那仁帖木兒是個夠心狠、也夠豁達的大将之才。為穩軍心,他在陣前不惜拿自己怯戰的兒子喂狼;而方臨淵殺他無數部下,他卻還一派惺惺相惜的模樣,敬重方臨淵。

但方臨淵知道,他這是生來缺失人性。

他并非心狠,而是旁人、包括他子孫部下的性命于他而言都跟圈裏的牛羊沒有區別。而他敬畏自己,也是因為終于碰到棋逢對手的敵人,激發了他逞兇鬥狠的野性,讓他生出了明确的目标,終其一生也要打敗他、殺了他。

他身體裏流的是草原野狼的血,不過徒生了一副人的模樣罷了。

聽他還在大放厥詞,方臨淵涼涼地看着他,回道:“迎接你?別忘了你是來幹什麽的。”

那仁帖木兒徑直停在了他的案前。

“多日不見,玉閻羅,聽說你回上京就娶了妻子,還是你們宣國的公主啊?”

說着,他的眼神往旁邊一挪,落在了趙璴臉上。

竟是片刻的失聲。

他直勾勾地盯了趙璴半天,神色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貪婪的光芒。

趙璴冷冷地擡起眼看他,他也恍若未聞。

方臨淵看見,趙璴的神色可怕得厲害,像是當場就要活剮了他。

那仁帖木兒大笑起來:“竟是這樣的美人!難怪你要用十八座城池來換!”

方臨淵偏了偏頭:“你來之前,就吃醉了酒嗎?”

“自然沒有。”那仁帖木兒答道。

“那怎麽就忘了,隴西十八城,本就是我大宣的國土呢?”方臨淵說。

那仁帖木兒笑了幾聲,混不在意,仍盯着趙璴看。

“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方臨淵說。

“你說吧,什麽?”那仁帖木兒笑着說道。

“我大宣向來恩怨分明,我呢,也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方臨淵平靜地說道。“所以,羞辱我大宣使臣、在我國都縱馬的事,你打算用多少牛羊、多少草場來換?”

那仁帖木兒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終于看向了他。

方臨淵卻沒打算就此罷休。

“今日陛下為歡迎你辦宴,來者是客,我就給你個面子,讓你自己說個數。”方臨淵說。“你若是不說,那待北境的牧草長起來時,我就自己去取了。”

大殿中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那仁帖木兒愣了半晌,繼而大笑了幾聲。

“不愧是你玉閻羅吶!”他說。“今天接我那個官兒,磨磨蹭蹭的弄得我心煩,是我失禮,在這兒給各位賠不是了。”

說着,他回過身去,朝着宴席衆官吏的方向拱了拱手。

在座衆人的面上無不驚訝。

即便他态度不算恭敬,但任誰都看得出來,今日在京中橫行霸道的突厥王儲,竟在安平侯的威脅之下服了軟。

不愧是蕩平北境的安平侯,三言兩語,竟吓住了這蠻子。

在座衆人紛紛面露欽佩與喜悅,也有官員神情各異,無聲地交換着視線。

而那仁帖木兒則轉過頭來,話雖是對着方臨淵說的,目光卻又落在了他旁邊的趙璴臉上。

“之後見面的機會還多,玉閻羅,可得與我好好喝兩杯啊。”

看着那仁帖木兒轉身要入席去,方臨淵微微松了口氣。

方才若放任這幾個胡人放肆,待宴會開始、陛下駕臨,必然會引得場面難看,朝臣議論,更會使得那幫胡人愈發肆無忌憚。

方臨淵收回目光。

卻在這時,他迎面撞上了趙璴冷冰冰的視線。

只見趙璴坐在原處,一雙狐貍似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不知怎的,方臨淵竟從中看出了幾分怨怼。

方臨淵後背一激靈。

差點把他忘了!

他登時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才那仁帖木兒色眯眯地盯了趙璴半天。

把趙璴當男人當習慣了,差點忘了他在人前是個女的,還是自己的夫人了。

這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被人議論,他可怎麽解釋!

方臨淵生怕露餡,連忙開口彌補。

“站住。”

那仁帖木兒回頭。

“你還沒有向我夫人道歉。”只見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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