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19章

野蠻而未開化的異族會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視為財産,布料、稻谷、牛羊、女人。

既是財産,那自然便可以随意地觊觎掠奪,更不需要因垂涎而産生羞愧了。

那仁帖木兒看着趙璴的眼神讓他直想吐。

直白、貪婪、肮髒。

短暫的對視之後,趙璴垂下了眼。

他曾經剜過一人的眼睛。

那是宮中一個醉酒的禁衛首領,在冷宮偏僻的角落裏。那年他十五歲上,在他母後去世的第二天深夜,那個禁衛首領将他堵在了那裏。

他醉醺醺的,卻仍直勾勾地盯着趙璴,神色貪婪而下流,堵着他,伸出手摸他。

他說,廢後的女兒不算公主,他娘是定溪縣主,只要趙璴今夜足夠聽話,或許他娘會允許他娶他。

但若不聽話,沒有母親的殘花敗柳,這樣不知廉恥地勾引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第二日清早,禁衛首領的屍體出現在了璇玑門附近,雙目被剜,右手折斷。皇城禁衛出動了大半,卻多年都沒找到兇手。

趙璴垂着眼,即便周圍的燭火光芒熠熠,他垂在膝上的手,卻隐匿在陰影中。

他看着那雙手。

白而修長的手染滿了血,将他繡金的翟衣都染污了,是他十五歲那個夜晚的模樣。

很髒,可是,哪有那些滿含欲念的眼睛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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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卻有一片暗紫色的袍擺輕輕一掃,掠過了他的視線。

他聽見了方臨淵的聲音。

他擡頭看,正好能看見方臨淵的下颌角,如一把出鞘的好刀。他在與那仁帖木兒對峙,身姿背脊挺拔如樹,燭火照在他身上,卻不似燭火,更像雲層乍破時的日光。

北境的野狼落敗而去,他垂眼看向自己,一雙眼澄澈如高懸的星。

再垂眼,趙璴看見自己膝頭上擱着的雙手。

幹淨的,沒有一絲血垢。仿佛他剛才蔓延滋長出的幾乎将他吞沒的戾氣,全都消失了一般。

就在這時,他又聽見了方臨淵的聲音。

“站住,你還沒向我夫人道歉。”他說。

趙璴一愣。

向他道歉?

他至今不知被多少肮髒的視線打量過,卻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

趙璴擡起頭來,看見了冷冽地盯着那突厥人的方臨淵。

他一時沒有移開眼睛。

世人贊他風姿卓絕如明月朗照,胡人畏他玉面銀槍如佛前閻羅。

而今看來,是所言不虛的。

——

那仁帖木兒轉過身來。

方臨淵看得出,他的确被自己震懾到了。就算他是個人性缺失的野狼,也會害怕真被自己打得無翻身之力,死得顏面盡失。

他頓了頓,輕蔑地看了一眼趙璴,又看向他。

“我幹了什麽需要道歉的事嗎?”那仁帖木兒問道。

感受到身側趙璴蛇似的陰森森的視線,方臨淵恨不得沖上去給他一拳。

讓你道歉就道歉,廢什麽話?

他冷冷說道:“內子賢靜溫淑,你這樣逼視良久,是為冒犯。”

那仁帖木兒要是敢問他“內子”是誰,他今日就錘爛這厮的狗頭。

幸好,那仁帖木兒知道自己剛才一直在盯着誰看。

他看着方臨淵片刻,笑了笑,有點輕蔑地看向趙璴,極其随意地行了個胡人禮。

“唐突公主了。”他說。

總算完成了任務。

方臨淵松了口氣,只當聽不出他語氣裏的敷衍,一言不發地坐下,以表作罷。

只是……

他不大舒服地擰了擰肩膀。

趙璴怎麽還在看他啊!讓那仁帖木兒道歉還不夠,這人怎麽這麽多事兒!

幸好,就在這時,殿前傳來了太監唱喝的聲音。

“皇上皇後駕到——”

在座的朝臣貴眷紛紛站起身來,方臨淵也忙跟着轉過身去,俯身跪地朝着禦座的方向行禮。

皇上來了,可不是他不想替趙璴出頭啊!

随着山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鴻佑帝帶着笑意的聲音從禦座上傳來:“諸愛卿平身。”

方臨淵又跟着衆臣一起入了座。

許是剛才被方臨淵殺了威風,那仁帖木兒這回沒再生事,規矩地随同群臣一起朝鴻佑帝行了禮。

鴻佑帝看上去心情也極好,同那仁帖木兒寒暄了幾句,問他在上京可有不習慣的地方,又讓尚膳局的太監專門替他上了一道烤山羊肉。

群臣向鴻佑帝祝了酒,鴻佑帝便宣布宴席開始了。流水似的珍馐宴馔送上桌,大殿裏便漸漸熱鬧了起來。

不時有官員去禦前敬酒,祝酒詞說得花團錦簇。方臨淵在邊關待慣了,只覺這樣的場面熱鬧又有趣,權可用來下酒。

他看得有趣,漸漸的,也有官員端着酒杯來他的席前敬酒。方臨淵酒量好,京中的花雕酒也不如邊關的烈酒易醉,于是即便不大認得他們,也來者不拒。

趙璴則坐在他旁側,一派冷淡清高的模樣。這些官員不敢叨擾,心照不宣的都沒來打擾他。

唯獨卓方游湊過來時,表情暧昧地多看了方臨淵好幾眼。

一輪酒喝下來,便是方臨淵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京中酒雖不烈,但這些文臣喝酒也太厲害了點。”方臨淵小聲抱怨道。“莫不是日日應酬,練出了一副鐵肝膽?”

卻聽旁側的趙璴發出了一聲輕哂。

“是你飲酒太實,不怪他們欺負你。”趙璴說。

方臨淵轉過頭去,就見趙璴神色自若地端坐在那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太實?”方臨淵疑惑。“喝酒還有什麽虛實嗎?”

趙璴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擡手拿過了他的酒壺。

接着,方臨淵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趙璴手下一轉,手指翻動之間,已借着廣袖與桌案的遮掩,将半壺茶水填滿了方臨淵的酒壺。

“哎……哎!”

不等方臨淵阻攔,滿滿一壺摻了茶的酒已經放回了他面前。

方臨淵人看傻了。

“你們京城人都是這樣喝酒的?”

趙璴卻一派見怪不怪的神色,觑了他一眼。

不論別人如何,但是他酒量向來很差,又自知身份,不敢在人前有分毫不清醒。

因此練出了這點本事,應付宮宴是足夠的。

至于旁人……

趙璴眸光一掃。

那個偷偷拿帕子掩嘴将酒吐掉的侍郎,還有那個借由更衣一去不返的翰林,也并未比他高明多少。

就在這時,他們耳邊傳來了一道聲音。

“帖木兒王儲,若真論下來,您可是我們安平侯的手下敗将吶!”

方臨淵轉頭看去,便見是個面生的年輕大臣,這會兒喝得臉有點紅了,端着酒杯站在鴻佑帝面前大聲地說道。

他此言一出,重華殿中甚至安靜了一瞬,繼而衆人交談說笑的聲音都弱了下去,紛紛看向鴻佑帝與那仁帖木兒。

“這誰啊?”方臨淵打量向他。

“容楷。”趙璴在旁側輕聲說道。“三皇子的伴讀。”

“怎麽又是三……”這話似乎有些不大恭敬,方臨淵頓了頓,将後頭的半句咽了回去。

這人也真是腦袋有問題。那仁帖木兒本就不是個正常人,還要上前去惹他,真不怕那仁帖木兒掀了桌子。

卻見端着酒杯的那仁帖木兒一頓,繼而毫不在意地大笑出聲,說道:“是呀!當年玉閻羅射殺了我帳外的老虎,我就知道他是個英雄,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啊!”

聽見這話,座上的鴻佑帝也笑了,說道:“是啊。當年臨淵的父親回朝向朕請安,還專門将虎皮獻給了朕。如此說來,還是朕受了帖木兒王儲的大禮。待你日後返程,定要從朕的私庫裏多挑幾匹錦緞皮毛才是。”

那仁帖木兒笑着說道:“那就先謝過皇帝陛下!不過真要說起玉閻羅,還是那日他連奪我突厥三城來得厲害!”

“哦?這又如何說起?”

“我那日坐鎮後方,座下那個雄鷹般無畏的将領竟冒失地沖進我的王帳,說看見玉閻羅從天而降,還以為撞見了長生天的天罰呢!”

在座的朝臣貴眷紛紛發出贊嘆的聲音,皆朝方臨淵看來。

方臨淵卻聽得面無表情。

他說的那個“雄鷹般無畏的将領”他知道,叫布日固德,那日因不敵他手下的騎兵,連棄三城而逃。

逃回王帳之後,便連同帶回的所有親兵,被那仁帖木兒活剝下皮來挂在帳外,以作懲罰。

現在,他竟還能談笑着,說他像雄鷹。

方臨淵沒出聲,握着酒杯的手卻微微收緊了。

他這樣的瘋子,若大宣城池再落入他手中,必然會落得屠城的下場。他必得将玉門關牢牢守住,将這瘋子永遠關在城門之外。

而那邊,那仁帖木兒還在感嘆:“玉閻羅本就是上天饋贈給凡人的戰神吶!”

先前祝酒的容楷聞言,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您這意思,就是你們突厥只敬畏方将軍,卻不敬畏大宣天子了?”

果然又是沖着他來的。

方臨淵只覺得頭都大了。他一手端起酒杯,趕在那仁帖木兒開口之前站起身來。

再不開口,便不知要被這人扣上多大的帽子了。

“容大人,您想必是醉了。”

他露出笑容,繞過桌案,端着酒杯行到了玉階之下。

“你說誰……”容楷還要反駁,方臨淵卻已然端起酒,朝着階上的鴻佑帝朗聲開口。

“大宣千萬威武雄師得蒙皇上垂青庇佑,方能奪回大宣疆土,乃是聖上之威,更是百姓之幸。”他說道。

“微臣在此恭祝陛下萬歲,亦盼陛下恩澤萬年,庇佑我玉門關将士,捍衛大宣疆土。”

鴻佑帝欣慰地大笑起來,端起了桌上的金盞。

而方臨淵沒看到,在他身後的席間,趙璴看着他的背影微怔一瞬,繼而眉眼一掃,朝着群臣的席面使了個顏色。

立時便有不少大臣貴眷跟着站起身來,其餘在座的見狀,也不敢安坐,紛紛起了身。

“臣等恭祝吾皇萬歲,大宣萬年!”

山呼聲從身後響起,鴻佑帝也朝着方臨淵舉起酒杯。

方臨淵心口不由得有些發燙,仰頭喝盡了杯中的酒。

清液入喉,卻不辛辣。

一股清淡的茶味彌漫開來,将方臨淵弄懵了。

他一愣,片刻才咽下了喉中的茶水。

趙璴……是趙璴幹的?!

他驚得瞳孔一顫,回過頭去。

他什麽時候連他杯子裏的酒都換成茶了?

作者有話說:

趙璴:賢內助也太好當了。(滿意)

方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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