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0章
宴席上一派君臣盡歡的氣氛,鴻佑帝面上的笑容也愈發深了。
絲竹聲仍舊恢弘晏然,殿中又漸漸恢複了方才的熱鬧。姜紅鸾極合時宜地舉杯起身,領着一衆嫔妃笑着祝賀鴻佑帝四海升平,幾個公主皇子也紛紛起身舉杯。
方臨淵回到案前,卻見趙璴已經不在席位上了。
他回頭,就見妃嫔皇嗣們與鴻佑帝其樂融融的畫面。除了寡居在公主府中幾乎沒露過面的長公主趙玙,就剩下趙璴不在場了。
說起那位長公主,方臨淵遠在邊關時就聽過她的傳聞。
她的年齡比趙瑾都大了許多,很早便與駐守福州的将領成了婚,多年不在京城。八年前,福州有東瀛海寇作亂,驸馬率軍苦戰一年有餘,死在了茫茫海上。
大宣無人可禦水兵,更無人擅海戰。正在朝廷一籌莫展之際,福州傳來了長公主率戰船擊敗海寇的消息。
那一戰,打得東瀛多年未敢侵擾,而長公主趙玙也被皇上接回京中贍養。
方臨淵太想知道趙玙是如何打贏素來在海上無人能敵的倭船的了,可是趙玙深居簡出,方臨淵回京以來還從沒見過她。
市井有所傳言,說長公主是因為容貌太醜羞于見人。傳說她膀大腰粗,形容可怖,狀如夜叉,因在海上生啖倭寇男子的血肉而使得倭兵聞風喪膽。
方臨淵卻只覺得是無稽之談。
能以弱勝強,靠着福州孱弱且連連落敗的水兵打贏倭寇,已然是世所罕見的英雄人物了!怎到了傳聞之中,卻拿容貌當做談資,還給說成了妖魔鬼怪?
方臨淵心下搖頭。
旁側的內官見方臨淵回席,笑着迎上前道:“侯爺,方才五殿下離席出去了,想必是去醒酒。殿下不教奴才們跟着,想必不會走太遠,該是朝西邊的禦湖去了。”
醒酒?趙璴今天晚上滴酒沒沾,難道是喝茶喝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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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臨淵不太想管他。但是面前那個內官滿臉堆笑,一副知無不言的殷勤模樣,似乎篤定了他會跟出去尋趙璴。
倒教他沒理由安坐下來了。
方臨淵放下酒杯,點頭道了謝,只當出去散步吹風。
“那奴婢派兩個人随侯爺一同去?”內官又問道。
方臨淵忙道:“不必。殿下不喜熱鬧,我自己去就好。”
那內官便也沒再多勸,笑眯眯地目送方臨淵出了殿門。
初春的夜仍舊是冷的,風一刮起,方臨淵身上蓄積的酒熱登時散了一層。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剛才那內官說什麽?趙璴往西邊的禦湖去了?
方臨淵足下一拐,頭也不回地徑直朝東邊的梅園而去。
——
漸入了春,宮中的紅梅凋謝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滿園積雪的空枝。
沒花可看,自也沒有人來。
梅園中一片荒蕪,夜色映照的雪地上只有鳥雀跳躍的身影,一片靜谧。而梅林深處,重重掩映的枯枝,正好能擋住其中垂墜的衣擺。
唯獨露出些微星星點點的金紅,宛若春初尚未凋謝幹淨的灑金朱砂梅。
東廠廠督時慎微微低頭,朝着那人見了一禮。
趙璴。
時慎做了三十多年的太監,從掖庭裏刷恭桶的小卒一路爬上了東廠廠督的位置。他步步踩着荊棘,做人做狗,也做過鬼,自認是個不擇手段的閹人。
自然,他也早把情義二字丢了個幹淨,更不會因着一時憐憫而關照一個被廢黜的棄後、一個被厭棄的公主。
可他卻先後聽命過趙璴母女兩人。
當年他在禦街之上被總管誣陷,險些打死時,是經過的窦皇後救了他一命,将他送進了東廠。
窦皇後被廢那日,派人來說想見他一面。他當日只是東廠的一個千戶,東廠在錦衣衛的步步緊逼下正自顧不暇,他在老廠督手下亦是艱難求生。
他當即拒絕了窦皇後的要求。
她卷入宮廷鬥争,身上背了兩條人命,早不是他一個閹黨能救得了的。
但第二日,那人卻又來了,沒說求見,只交給了他一封信。
信是窦皇後親筆,對自己罰入冷宮之事沒提分毫。
她信上說,皇上忌憚前朝宦官專權,以錦衣衛相制衡,東廠早非昨日。棄之不用的刀可以置入箱閣,可放不進箱閣中的人,又會被如何處置呢。
如今,三皇子一句話便可随意處置掉一個東廠役長,爾等性命尚如草芥,何況前途。與其做一把等着在高閣中鏽死的刀,不如與她做個交易,于她,于東廠,都是明路。
在信尾,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信在他手,字跡署名清清楚楚,想必沒什麽需要擔心的。
一個冷宮廢後将昭然若揭的野心寫在信中,又毫不畏懼地遞上把柄,像是根本不怕死。
第二日,時慎給她回了消息,說自己能幫的不多。
窦皇後要他做的也并不多。
她讓他親去窦府給當朝丞相送一封信,在丞相讀過信後,親自将信焚毀。
那日,在窦丞相震驚的眼神和跳躍的火光中,時慎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內容。
【景朝霍氏走投無路之際,以臣為君,得以建梁。】
“她什麽意思,她告訴你了嗎,她什麽意思!”當日,窦丞相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哆嗦着逼問時慎。
而時慎則注視着火光中的灰燼,一言不發。
直到那時他才知道,窦皇後要的不是重返後宮,而是謀權奪位。
那天,他親自去了冷宮,告訴窦皇後,她要做的事他做不了。
隔着冷宮冰冷的銅門,窦皇後淡淡說道:“待我登臨大寶之日,便是你權傾朝野之時。東廠廠督之位,我許給你作訂金。”
冷宮棄婦,卻開給了時慎他無法拒絕的價碼。
此後在時慎的協助下,窦皇後一步步勾起了窦家深埋心底的欲念,又讓他們錯以為她是想扶持兄長上位,從而聽憑她調遣;而在她的謀劃之下,時慎也扳倒了老廠督,踢開阻礙,踏上了廠督的位置。
短短十年,在她的掌控之下,窦家羽翼的陰影漸漸籠罩住了半邊朝野。
陛下懵然不知,那些低眉站在朝堂上的朝臣,和那些呈上他禦案的奏折背後,站着那個他所厭棄的婦人的影子。
可是,大業未成,窦皇後卻病死在了冷宮裏。
只留下了個十五歲的女兒。即便自幼跟着他手下的番子習武,也不過是長于深宮奴婢之手的孩子。
況且窦皇後一死,窦懷仁便送信到東廠,說自己要退出。
窦丞相去世兩年,窦懷仁不堪大用,卻有衆多窦丞相留下的門生弟子撐腰。他原在吏部,手握大權,可皇上卻以感懷他失去至親為由,将他升為太常寺卿。
他當年迎娶的是今上的庶妹和嘉公主,膝下嫡子流着皇家的血,因此一直夢想着窦皇後成就大業那日,他兒子登基,做個權傾天下的太上皇。
一朝明升暗貶,他美夢破碎,在信中大發雷霆,直罵窦皇後是個孱弱的累贅。
時慎見狀,亦沒把那支失去了全部蔭蔽的嬌花當做希望。
窦家失勢,繼後也在替趙璴尋找夫家。而趙璴,獨自在冷宮裏守了三日,宮裏死了個禁衛頭領那天,她還在冷宮裏跪着出神。
不過是個失了母親的弱女子。
卻不料三日之後,她離了冷宮,在禦書房外長跪,求皇上準許她為母後守孝三年。
“母後”二字氣得皇上大發雷霆,将他在殿外晾了兩日。直到那夜後宮傳來繼後産子的好消息,皇上才消了氣。
那天,時慎恰好從禦書房前經過。
那日下了極大的雨,趙璴跪在金殿前,通身都淋得透濕。傳報好消息的內官宮女來來往往,廊下的宮燈被雨水打得輕晃,殿內隐約傳來皇上開懷的笑聲。
獨趙璴靜靜跪在雨中,伶仃一身,碎在雨裏的光亮淩亂地落在他肩背上。
“得了,五殿下,皇上準了您的請求,您請回吧。”說話的是皇上身邊的黃緯,慣是個拜高踩低的小人。
他自打着傘,站在趙璴面前,趾高氣揚。
“一會兒便要将小皇子抱來禦書房見皇上了,大喜的日子,您莫要再添晦氣。”
人人都覺得趙璴是在找死。
窦皇後去世,她合該趕着皇上哀恸憐惜之際找個好夫家。她倒好,生生斷了自己的後路。
但是當夜,趙璴在夜雨與喜事的掩映之下找到時慎,将銀兩放在他面前,向他租借一個番役,五天便還。
時慎看到,他發間唯一的一支金釵不見了。
必是拿去換了錢。
“你勿再生事,我能保你太平。”時慎看在窦皇後的面子上,勉強承諾道。
“五天。”趙璴卻只盯着他。
時慎并未在意,見他堅持,便擺了擺手,給了他一個人。
卻不料五天之後,窦家竟重新來信,說要全力支持趙璴。而窦懷仁被調離的吏部要職,也在趙璴的授意下成功安插進了新的心腹。
一切回到正軌,宛如窦皇後尚在世時。
時慎至今都不知道趙璴是如何做到的。
他只知道,那個看似孤僻寡言的嬌花,沒有他母親冷宮宮牆的桎梏,手段愈發嚣張利落。
他替窦氏門徒排除異己,又于窦家之外在朝中另立親信。不過三年,他的手竟伸到了上京之外,開遍運河沿岸的楚氏商號,每年源源不斷地往朝中與東廠輸送白花花的銀兩。
他自然想不到。
趙璴孤身留在冷宮的那三日,所有人,包括他,都以為他是悲傷心切,在緬懷亡母。
而趙璴,則是獨自搜出了窦皇後留下的全部手記,厚厚一摞,在冰冷的夜色中張張焚毀。
他用了三天,燒光了所有的手記。
也在跳躍的火光之中,記下了手記之上全部的文字。
——
時慎這次來見趙璴,是為了吳順德的事。
吳順德,趙璴身側吳公公唯一的胞弟,也是替趙璴經營商號版圖的、楚氏商號明面上的東家。
一個月前,吳順德死了。
死在趙璴正要将手伸向漕運的時候。楚氏商號拿到了戶部的憑據,在京郊的碼頭開辦船廠。可尚未動工,東家便意外身亡了。
這一個月,時慎都在替趙璴調查這件事。
“吳順德的事已經有了眉目。”時慎說道。
他的面前傳來了趙璴清冷懶怠的聲音。
“只需要告訴我是誰。”他說。
“戶部鹽運使,邱朔。”時慎答道。
他面前的趙璴來回緩緩踱了幾步,傳來了踏雪的細微聲響。
“年底調入京城的江南巡鹽禦史?”
“是。”時慎說。“是打了船廠的主意。”
趙璴的腳步停了下來。
“吳順德死後,他曾派人多番打聽,想要将楚氏商號的船廠憑證低價買來。”時慎說道。
“這樣大的工事他吞不下。”趙璴說。“是要拿去送給誰?”
時慎眉目微動:“他這些時日,見桑知辛的次數最多。”
桑知辛,如今的中書侍郎,鴻佑帝當下最信任的朝臣,也是當年寒門出身、被寡母浣衣供出的狀元郎。
巧的是,他與窦皇後是同年。
只是當年,文章驚世的是窦皇後,坊間傳唱的玉面繡手探花郎也是窦皇後。驚世奇才因相貌俊絕而被點為探花,後又指婚太子,狀元郎便在這樣的傳奇下被遮掩了全部鋒芒。
“桑知辛。”趙璴輕笑了一聲。“那就不意外了。”
寒門出身的權臣滿身清譽,從上京到江南都口口相傳他的清廉之名。但上京城遍地錦繡,手中沒點東西,如何籠絡得住他那群數量龐大的擁趸呢。
“公主是否要做掉他。”時慎說。“邱朔如今根基未穩,尚未交出桑知辛索要的投名狀,正是孤立無援之時。”
趙璴卻微微一擡手,打斷了他。
“我聽說,最近江南鬧動亂,消息已經傳到京城了。”他說。“是叫……聖蓮教?”
時慎點頭:“這也與邱朔脫不開幹系。他去年侵吞朝廷赈災糧款,如今百姓暴動,眼看就要鎮壓不住,他才會急着求桑知辛,想要他來替自己善後。”
趙璴笑了起來。
“如此看來,他荷包厚得很,敲得開桑知辛的門。”他說。
“公主的意思是……”
“他的命留着。”趙璴說。“我還有用。”
“是。”時慎低頭道。
幾年下來,他對趙璴所做的決定漸漸堅信不疑了起來。趙璴不喜解釋,他便也并不多問,只管照他所說做事,定然沒錯。
他抱拳行了一禮,正要退下,卻聽趙璴忽然又開了口。
“糧款被侵吞……死了很多人吧。”趙璴說。
時慎并不明白公主為何忽然這樣說。
他狐疑地擡頭看向趙璴:“自然是。”
卻見趙璴立在月色之下,眉眼垂着,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一手撚着翡翠手串,足下無意識地踱着步,珠玉碰撞的細碎響聲融在雪聲裏。
他腳步微微一頓。
“你說,是否會有人因此而心生悲憫,而想親自前去,收拾那片殘局?”
時慎聽笑了。
“這樣的人,能在朝中活過三日?不必屬下動手,邱朔都會啃幹淨他的骨頭……”
他話音未落,卻見公主冰冷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冷冽陰沉得幾乎能滴下毒水來,教他立時間便收了聲。
他這話惹公主不快了。
時慎連忙神色嚴肅地低下頭去,認錯道:“屬下失言。”
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目光卻沒有收回。
便是東廠中啖骨飲血的豺狼,都在這樣的逼視之下通體生寒。
時慎當即補充道:“公主放心,若有人敢這般毀壞公主計劃,屬下定會讓他消失幹淨,絕不會對您有分毫阻礙。”
可那目光卻更加冰冷鋒利。
“……公主殿下?”
時慎徹底不明白趙璴的意思了。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終于聽見了趙璴的聲音。
“我讓你殺人了嗎?”
“沒有。”時慎忙道。
只聽嘩啦一聲,趙璴将那串翡翠重新收回了腕上。
“既如此,就不要自作主張。”
作者有話說:
時慎:?
這裏有一個殘疾戰神那本的小彩蛋!嘿嘿
另外,寫到這裏非常想大叫一聲,窦皇後在我的大綱裏算意外的驚喜了!也希望大家能夠在只言片語的回憶與不同人的口中,看到她悲怆但勇敢至極的一生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