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8章

方臨淵是在鴻佑帝寝宮的偏殿裏見到的他。

銅獸熏爐中袅袅地燃着安息香, 金幔低垂,窗外的宮殿燈火暄暄。

鴻佑帝這個時辰應當已是睡下了,寝衣外披着衣襟敞開的龍袍。身側的內侍替他奉上茶來, 他皺着眉沒喝兩口就放了回去。

“朕剛才才見過城防将軍與十六衛都指揮使, 都跟朕說他們毫不知情, 便是這些匪徒的去向都不得而知。”鴻佑帝神色郁郁。“剛才有人來報,說愛卿你就在當場, 朕這才急召你入宮,實是別無他法。”

“事發突然,恐怕兩位大人都未料到。”方臨淵聞言躬身說道。“還請陛下關照龍體, 定要先放寬心才是。”

鴻佑帝搖了搖頭。

“幸而你當時在場, 朕也算放下了兩分心。”他說道。“可看出這些人什麽端倪沒有?”

“皆是覆面的胡人, 在街市上放火殺人, 卻并未劫掠。”方臨淵說道。“臣有失察之處,未能第一時間趕到,大約已有五六個百姓遇難。”

鴻佑帝卻搖了搖頭:“朕知道愛卿已經盡了全力。若非愛卿在場, 還不知今夜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方臨淵沉吟片刻:“陛下,這些人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幕後主使者絕不簡單, 但微臣總覺有些蹊跷。若此事确與突厥有關的話……”

他皺眉思索再三。

“該當是與突厥王庭有所牽扯。但是那仁帖木兒剛進京城不久,和談也極其順利, 臣實在想不到他此舉的目的。”

鴻佑帝沉思片刻。

“是否有可能是他們內鬥?”他問道。

方臨淵實話實說:“這臣便無法斷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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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佑帝陷入了沉默。

許久,他緩緩嘆了口氣, 靠坐在龍椅上。

“去歲幹旱, 朝中錢糧不豐, 民間又總生饑荒匪患, 如今剛暫且平息, 卻又冒出了一群頸紋蓮花的反賊在江南起事。現下北方戰事原本已然平定,卻又生出突厥匪徒在京中作亂。”他說。

“……如今大宣四境不平,莫非是朕德行有虧,觸怒了上蒼嗎?”

方臨淵連忙跪下:“陛下萬勿妄自菲薄。”

“你快起來。”鴻佑帝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坐下罷。”

方臨淵起身,在太監端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擡起頭,便看見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帝王神思倦怠,斜倚在龍椅上,低垂着眉目,擡手疲憊地揉着緊皺的眉心。

他着實上了歲數,鬓邊與眉間都生出了銀絲,如此看去,也不過是個逐漸衰老的、用身軀撐起一個王朝的普通人。

方臨淵心下一時也有些不是滋味。

接着,他看見鴻佑帝擡起了眼,看向他的眼神裏帶着最後一點希冀。

“愛卿,如今朕只能倚仗你了。”他說。

“陛下……?”方臨淵一愣。

便見鴻佑帝撐着扶手坐起身來,拿起案邊的濃茶飲了兩口,強壓下面上的疲态。

“朕已加強了城防守軍的巡查力度,嚴防此事再度發生。”鴻佑帝說。“但是愛卿也知,此事若不做個了結,朕既無法對上京百姓交代,我大宣也難以裝聾作啞地繼續和突厥履行合約。”

方臨淵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那麽,陛下的意思是……”

“錦衣衛事務繁重,東廠不堪大用。”鴻佑帝說。“如今的十六衛指揮使實在是個草包。更何況他們常年身在京城,對突厥一無所知。”

說着,他擡起頭,看向方臨淵。

“愛卿,朕今日便要任命你為十六衛将軍,統禦上京十六衛戍司,替朕查明今夜之案的來龍去脈,以捍衛我大宣百年的太平。”

——

方臨淵離開皇城時人都有些恍惚。

就在剛才,皇上當場下了聖旨,任命他為十六衛将軍,又将玉門關守将的職務暫時交給了卓方游。

他馬鞍都買好,卻走不了了。

但他這會兒卻顧不得想這些。今天晚上的事太過蹊跷,如今皇上委以重任,他若查不出結果,明年突厥入京納貢和親之時,大宣又當如何應對?

此事斷不能不了了之,不然以那仁帖木兒的秉性,即便這回不是他做的,但他也會因此愈發有恃無恐。拒納歲貢、重新犯境,于他而言也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他一路都沒說話。

倒是旁邊送他出皇城的小太監殷勤得很。

守備上京的十六衛,素來都只有指揮使,十六衛将軍一職只存在于傳說中。上一個當十六衛将軍的還是當年陪太祖開國的名将婁沭,二百來年了,這是第二位。

這是何等尊崇的聖恩啊!

只是方臨淵心裏有事,一直沒怎麽搭腔。直到他上車時,才想起了什麽,問小太監道:“陛下今日所說的,江南頸紋蓮花的匪徒是怎麽回事?”

那小太監自是知無不言:“将軍有所不知。前兩月江南冒出了個聖蓮教,據說教徒都會在這兒紋朵蓮花,以作辨認。”

說着,他還在自己兩條鎖骨當中的位置指了指。

“他們勢力很大?”方臨淵問道。

“這兩月越來越厲害了,據說已經在湖州南邊舉旗,說要建新朝廷呢。”小太監壓低了聲音。“不過也掀不起什麽風浪。皇上已經派了兵部的儲佑儲大人去平叛,想必再過一兩個月,就有好消息了。”

方臨淵點了點頭,道了句多謝,坐回了車裏。

馬車調轉方向,駛上了寬闊的朱雀大街。晚風吹起的車簾外燈火交輝,方臨淵卻擡頭,看見了黑夜裏泛紅的天空。

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

懷玉閣的下人來報,說侯爺自打回了府,就進了書房,一直沒出來。

冊封使要到明日一早才來府上宣旨,趙璴卻在剛才就已經知道了消息。聽到下人傳話,他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麽。

絹素将安神湯放在了他手邊。

趙璴素來亥時便要飲安神湯睡覺,從而第二日天亮之前便能起身整理儀容。但此時已經要到三更天了,他卻一點要休息的意思都沒有。

趙璴側過眼去,瞥了一眼安神湯,卻道:“準備些宵夜。”

絹素一愣:“殿下這個時辰要用宵夜?”

趙璴只淡淡地擡眼看她。

她自知失言,連忙躬身退下,沒過多久便送來了小廚房裏做的糕餅果子。

食盒剛放上桌,還沒來得及打開,便見趙璴站起身,将食盒提了起來。

“殿下……”

“不必跟着。”趙璴卻只淡淡說道。

絹素只得等在原地,眼看着趙璴提起食盒,獨自出了懷玉閣,不知向哪兒去了。

不過,也用不着猜。

府中總共也沒有幾人,夜深露重的,總不會是送去給大娘子的吧?

絹素重新端起桌上的安神湯,準備待五殿下回來之後,再重新熱了送來。

她轉身,目光正好掃過擱在桌上的那籃栀子。

公主向來不喜歡這類香花,今夜卻不知為了提了這樣大的一籃回來,還正擱在寝房內的桌上,快将整個屋子都熏香了。

事出反常,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便看見那籃簇擁的花間,有兩個暗紅色的東西落在低頭,不知是什麽。

她定睛看去。

便見翠綠厚重的花葉之間,靜靜躺着一對絲結。看其編織纏繞的制式,竟分明是同心結。

絹素瞳仁一震。

殿下今日提了一籃花回家,又帶了一對同心結,大半夜的,又到扶光軒去給安平侯送宵夜去了。

殿下莫不會……

絹素震驚地轉頭看向扶光軒的方向。

假戲真做了吧?

——

雁亭來報說公主來了時,方臨淵案頭的燭火正靜靜搖曳着。

他将剛寫滿了一頁的信紙放在桌邊,說道:“讓他進來吧。”

沒一會兒,趙璴的腳步聲就在他門前響起。

不必他說,想必趙璴已經知道皇上下了什麽旨意了。方臨淵就沒主動跟他提,一門心思檢查着方才寫好的信件內容。

“坐吧。”他随口說道。

卻見趙璴放了個箱子在他案上,問道:“在寫什麽?”

方臨淵便将信紙随手遞到趙璴手上,轉頭去看他提來的那個盒子:“這是什麽?”

趙璴沒言語,垂眼看向了手裏的信。

“《定邊十三策》。”他念道。

方臨淵點了點頭,将那盒子打開來。

卻見趙璴漏夜前來、還是獨身一人這樣神秘兮兮的模樣,送來的盒子裏卻赫然是幾盤糕點果子,還有兩盤小菜,聞起來挺香。

方臨淵疑惑地擡眼看向他。

卻見趙璴一邊緩緩翻着信紙,一邊問道:“你這是要給誰的?”

“過兩日卓方游就要離京,我準備連着我父親的手劄一并交給他。”方臨淵答道。“你這又是……?”

他指了指趙璴送來的食盒。

“快三更了,你不餓麽?”趙璴擡眼,神色平靜。

“……就是吃的?”方臨淵又問。

接着,他便迎來了趙璴平淡的視線,像是在問他還能是什麽。

方臨淵讪讪地轉開目光,随手拿出個酥餅咬了一口。

“你大半夜來這兒,不會就為了給我送夜宵吧?”他問道。“趙璴,你有話還是直接說嘛。”

趙璴聞言,翻動信紙的手微微一頓。

信還沒有寫多少,十三策這會兒也只寫到第四策。但單只這些,已然囊括了玉門關守備的各處細則、如今關內各将領官員的詳細情況、以及那仁帖木兒帳下幾員将領的用兵偏好及弱點。

趙璴确實沒想到方臨淵這會兒會在做這個。

他極想離開上京,如今驟有變故将他滞留下來,他想來是該不大高興的。但轉念想到方臨淵素來将玉門關的兵士百姓看得要緊至極,他如今連夜寫信,也全是情理之中。

只是……

雖确實不是特來給方臨淵送宵夜的,但方臨淵這麽問,他竟一時不知怎麽回答。

“皇帝可有說,讓你處理完這件事再去邊關?”趙璴頓了頓,說道。“若是如此,你恐怕不需要寫這個信。”

方臨淵卻搖頭:“有備無患。守城之事卓方游很擅長,只要突厥沒有太大動作,他都能輕松應付。只是隴西十八城剛收回來,百廢待興,守将定是諸事繁雜的。他總不能到了那會兒,還事事都送千裏的信來問我吧?”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愁色漸漸爬上了他的眉心:“《定邊十三策》早在我回京之前就已有構想,現在寫來并不算難。但是……”

他緩緩出了口氣:“今晚的事,我如今只理出了一點思緒。”

“你說。”

“他們今日非但有數十個人,還有砍刀與馬匹。這麽龐大的數量,又要統一調遣,定是要暗中囤積,需要有一處據點才行。”方臨淵說。

“若要查,此處可以下手。他們計劃周密,卻是匆匆逃離的。若想将上京城裏的痕跡全部抹去,要麽還有同夥滞留在此,要麽便絕不可能。”

“你說的沒錯。”趙璴說道。

“但是,陛下要我查清來龍去脈,光有這些是不夠的,定是要揪出幕後主使之人才行。”方臨淵說。“只是京城守備松懈,他們已然事成,恐怕短時間內查不到主使頭上。”

“你做好長留京城的準備了?”

方臨淵垂眼,看向桌上尚未寫完的信件。

“我着實想不到,突厥行此舉能有什麽好處。”他說。“但我眼下能做的,便是在我不在玉門關時,讓邊境仍能固若金湯。隴西十八城若再落到他們手裏……”

趙璴擡眼看向他。

便見燭火跳躍,恰映照在方臨淵漆黑的、堅定的眼裏。

“那便是抗旨,我也要帶兵打到他長生天去。”

——

趙璴一時間沒有出聲。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似乎順着血脈一直到了他耳邊,一聲接連一聲的,有些鼓噪,像是深夜高懸的弦月之下,波濤洶湧的海。

想是他太過光耀,便是這遍地泥濘、肮髒不堪的上京城,也舍不得他離開吧。

是了,這樣肮髒卑污、暗無天日的地界,有時也會生出不切實際的妄念。

趙璴心想。

潮汐的聲音令他一時間沒能發出聲音,直到片刻之後,他才緩緩伸出手來,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十六衛恐無大用,此後有任何需要,只管尋我。”他說着,将那樣東西放在了桌上。

方臨淵轉頭看去,便見桌上放着的是個絹帛包起來的小玩意。

他伸手拿起了那樣東西:“這是什麽,信物嗎?”

卻見趙璴淡淡看着他,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出聲。

方臨淵取出了那個物件,卻見是個銅制的鈴铛。鈴铛柄上雕着迎春花,藤蔓花朵纏繞而下,看上去靈巧極了。

微微一晃,便有悠揚清脆的鈴聲,細細地傳入耳中。

好像是剛才他在集市上看見的,準備買給流火的鈴铛?

方才境況緊急,他險些都忘了。

方臨淵眼前閃過兩分驚喜:“原是送我的,你怎麽知道我看上了這個?”

卻見趙璴目光微頓,繼而轉開了眼睛。

“是信物。”趙璴卻道。

“……啊?”

方臨淵一愣,就見神色淡漠的趙璴轉過身去,徑自離開了。

“一枚銅鈴可抵二十個東廠番役。”臨走之時,趙璴淡淡說道。

還真是信物啊……

但他剛才确在市集上瞧見了啊?莫不是趙璴連信物都是現買的,也太草率了吧?

方臨淵翻來覆去,也沒從那鈴铛上看出什麽信物的記號。

他疑惑地擡頭,看向趙璴的背影。

只是趙璴轉過了身去,方臨淵并無法看見他稍顯緊張的眼神。

而他如雲的鬓發也恰作了遮擋,讓方臨淵沒看見,一些倉促找借口、遮掩自己莫名行為的人,即便再是個修煉千年的老狐貍,也會悄無聲息地紅了耳根。

作者有話說:

方臨淵:趙璴能成大事,這話我都說膩了。

趙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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