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捉蟲)
第29章 (捉蟲)
次日一早, 冊封使便到了定安侯府宣旨,冊封方臨淵為十六衛将軍的旨意也随之昭告天下。
宋照錦特留冊封使在前廳用了盞茶,待将其送走之後, 她雙手捧着聖旨, 面上的神情喜憂參半。
“聖上願将你留在京城是好事。”她說道。“只是昨天花市上竟這樣兇險?也是怪我, 不該教你們去湊這個熱鬧。”
方臨淵忙道:“長嫂這是什麽話?昨天夜裏的情況誰都沒想到,更何況公主與我也沒有受傷, 算是有驚無險。”
“昨夜真是胡人在城裏傷人嗎?”宋照錦又道。“他們不是才與朝廷簽過契約書?若真如此的話,邊境怕也不會安寧啊。”
說到這個,方臨淵沉默片刻, 笑着答道:“長嫂放心, 說不定只是幾個在京中做事的胡商鬧出來的。突厥人要是真不想和談, 也不至于千裏迢迢來趟上京。”
他話說得輕松, 面上的表情卻不似他語氣那樣輕快。
昨天夜裏的血案早在上京城傳開了,如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說胡人此舉怕是在挑釁, 要大舉進犯大宣。坊市上的商戶與攤販也人人自危,今早雁亭還來說,榮昌街大半店鋪今日都沒敢開門。
本該是最繁華安定的京城出了這樣的事, 也難免百姓們害怕。
但他長嫂向來多思,又總愛哭, 身體還不好,沒必要教她憑白操心這些。
“可皇上畢竟都将你留下來了……”宋照錦面上憂色稍褪, 卻還是不放心。
方臨淵的手捏來捏去, 腦袋裏飛快地想說辭, 并沒注意到坐在對面的趙璴在看他。
便在這時, 他聽見了趙璴的聲音。
“長嫂不必擔憂。”他說。“是我與父皇提的。”
方臨淵一愣, 轉頭看向趙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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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趙璴神色平淡,目光掠過他看向宋照錦,出口的聲音卻比往日輕緩兩分。
“公主?”宋照錦也面露不解。
趙璴垂了垂眼,接着說道:“如今四海平定,玉門關一時也沒有戰事。我便與父皇談過,說不如讓侯爺再在京中住一段時日。”
宋照錦面上的神色變得了然,最後一點擔憂也消褪殆盡了。
“是說呢。”她終于展顏笑起來。“陛下還是心疼公主殿下的。”
“是啊。”趙璴應聲。
他語氣仍輕,面上卻沒什麽表情,端起手邊的茶盞飲了一口。
旁人不知,方臨淵卻知道趙璴與皇上的關系有多緊張。他向來冷漠陰郁,今日能這樣說來安慰宋照錦,實是極不容易。
方臨淵就知道,人心向來不是石頭做的。
長嫂這樣疼趙璴,便是他不常進後宅都看得清楚,趙璴如何感覺不到?
趙璴此舉,定是在回應長嫂的關切呢!
果真與人為善向來都有作用。
方臨淵一陣心安,恰在這時,放下茶盞的趙璴眼睫一擡,正好對上他笑盈盈的眼睛。
方臨淵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笑着沖趙璴眨了眨眼。
這在他們行伍中的兄弟好友之間,就是“謝啦!”的意思。
即便趙璴剛才的安慰只是對長嫂的些微回應,方臨淵也當這時滴水之恩。此後趙璴若有什麽麻煩,他竭盡全力也當報答一二。
只要趙璴能繼續關照他的家人就好!
可是,卻見趙璴的目光微微一頓,便像沒看見他的示好一般淡淡轉開了目光,仍是那番雲淡風輕的模樣,擡手似有些別扭地理了理他一絲不茍、全然不必整理的鬓發。
就是這不理人的毛病,恐怕永遠也改不了了。
方臨淵在心裏悄悄吐槽了一聲。
——
雖趙璴說十六衛無用,但方臨淵知道,無用的只是那些人,但如今要查這樣大的案子,十六衛是最合适不過的。
京中十六衛人數龐大,統領皇城儀仗、防盜潛火、秩序治安與巡查守衛。除了直接由大內管理的皇城儀仗之外,其他的京城十六衛悉在方臨淵的管轄範圍內。
這樣的兵馬,若號令得當,便可在京中籠下天羅地網。可是京中百餘年來一向太平,各處有衙門管理,又有城防軍戍守,這幫人便愈發懈怠,到了如今,更是成了官家弟子們既可作威作福,又威風體面的好去處。
鈍刀若要用,就需花費功夫先磨一磨。
于是,這日正午之前,方臨淵便拿着聖旨趕到了十六衛戍司。
十六衛戍司在撫寧街上,是當年的名将婁沐出資修建的,高大門樓是漢白玉砌的,頂上懸着碩大的銅匾,上書“盡忠衛國”四個大字。
而門樓之內,通鋪着光可鑒人的青磚,偌大的院落數十丈見方,高屋碧瓦,遠遠看去莊嚴肅穆。三層高的主樓後頭建着校場,不過這會兒日上三竿了,也沒聽到校場裏有什麽動靜。
倒是主樓裏頭,隐約傳來了交談大笑的聲音。
今日天晴,又臨近正午,明亮的日頭照得方臨淵有些睜不開眼。方臨淵在門樓前停下,擡手在眼前搭了個涼棚,擡頭四下打量了一番。
便在這時,旁側有人責問:“你是何人?此乃衛戍司禁地,閑雜人等勿要在此逗留!”
方臨淵側目看去,便見是站崗的幾個番兵。
他揚聲問道:“今日當值的有多少人?”
番兵趾高氣揚:“誰在這兒叫嚣?若吃醉了,便到邊上醒酒去!”
方臨淵懶得同他們廢話,擡手将聖旨一抛,懶洋洋道:“接好。”
那幾個番兵見抛來的是個燙金的貢緞卷軸,連忙伸手接下。
“是……您是十六衛将軍?!”
幾人剛打開那卷軸,便被“聖旨”二字吓得不敢再看。為首的那個機靈些,連忙将聖旨雙手合上,領着幾人朝方臨淵行禮。
“屬下參見将軍!”
方臨淵走到他們面前,伸出手來。
那番兵連忙恭敬地将聖旨遞回他手上。
“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方臨淵道。“今日有多少人當值?”
那番兵的汗都要落下來了。
“今日衛戍司內本該當值一百八十人整。”他說。
“我看這兒冷冷清清的,不像有一百八十個人的樣子。”方臨淵說。
“實際點卯的,該當有……有一百二三十個吧……”
方臨淵淡淡看了他一眼。
“通知所有人,到校場上集合。”他說。
“……是!”
“還有沒來的那些。”方臨淵說。“派人去,按照今日當值名單,把他們一個一個請來。”
“屬下遵命!”
“請來之後,帶到校場上,先各領二十軍棍。”
——
方臨淵自搬了張椅子,在校場前坐了下來。
他面前站了百來號人,他只靜等着,手裏拿着一卷十六衛戍令。
衛戍令上清楚地寫明了十六衛戍司的人員分布、輪值順序以及條例規章。衛戍司而今攏共三百餘人,大半都是普通番兵,負責各條街道的巡邏戍守。
除此之外,各處的役長、伍長,乃至指揮使等人,便多為承襲蔭官的世家子弟,如今名冊上圈出未能到崗的,大半都是這些人。
方臨淵慢悠悠地翻動着衛戍令。
時至正午,整座校場也靜悄悄的。立在下頭的番兵們站得筆直,悄悄打量着上頭那位将軍。
“這位将軍今日是要殺雞儆猴?”有隊尾的番兵悄悄問道。
“沒聽說嗎?他已經派人到各位大人府上去拿人了。”有人接話道。
“……拿得到嗎?”登時便有人質疑道。
有人道:“這位可是安平侯,收複隴西的功臣,又是聖上親封的将軍。”
“可……咱們指揮使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讓他趕走的上峰,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
“可将軍這架勢,不像是開玩笑的……”
說着,幾人的視線不由得往旁邊瞄去。
只見校場旁邊,已經羅列了十幾個掌刑司的番兵,手邊擺着一溜五尺長的軍棍。
便在這時,校場外傳來了一陣躁動。
方臨淵單手握着書卷擡眼看去,便見是幾個穿着便服的年輕公子,身後跟着二三十個人。方才他派去拿人的幾個番兵,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周圍,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樣。
為首那幾個趾高氣揚的,到了校場上看都沒看方臨淵一眼,便輕飄飄地對身後人說:“入列吧。”
“站那兒。”
那些人還未來得及動作,方臨淵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為首的幾個眯着眼,挑釁地看向他。
方臨淵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掃了幾個來回,笑了。
“你們幾個沒穿甲胄啊?”他道。“穿便服受刑,有點本事。”
為首的那個露出了個挑釁的笑。
“受刑?”他說。“算了吧,将軍。我們幾個今兒個是來當值的,咱們互相別為難,之後也好共事。”
方臨淵打量了他兩眼。
這人他有點印象,叫婁碩,是當年的婁沐将軍身後的一支旁系,父親在江北戍守,算起來是武将世家的出身。
“掌刑司。”方臨淵淡淡說道。“一人二十棍。”
卻見婁碩只得意地看着他。
果然,掌刑司的士兵們面面相觑,拿着軍棍站在原地,竟一時沒有一個人敢出列上前的。
可見婁碩在十六衛戍司積威甚重。
方臨淵看着他,笑了。
他最愛磨出頭的椽子,事半功倍,能替他省下不小的功夫。
他走上前,一手接過最近的那個士兵手裏的軍棍,一手将衛戍令收在懷裏。
“既如此,我就先給你們打個樣。”他說道。
——
在場的番兵們都不信方臨淵真敢動他。
之前的十六衛武官多是普通武将,在京中沒什麽威勢,在十六衛任職也多是當個跳板罷了。而十六衛裏盤踞的這些世族子弟,家族根系錯綜複雜,輕易是沒人敢惹的。
今日這位雖是名震西北的大将軍,但也是早晚要回邊關的守将。若是将京中的這些世族得罪了,仕途上必然要添不小的麻煩。
這上京城便像藤蔓虬結的大樹,便是有再鋒利的刀劍,也沒人敢輕易亂砍啊。
各人心中都暗有揣測,卻見這位十六衛将軍一手提着軍棍,徑自朝着為首的婁碩去了。
婁碩面上的得意一時染上了兩分慌亂。
“你幹什麽?”他後退一步。
卻見方臨淵剛停在他面前,一句話沒說,手中的軍棍便掠起一道淩厲的勁風,直朝他打來。
婁碩武将世家出身,也是會不少拳腳功夫的。他見狀連忙側身一躲,劈手便要去奪方臨淵手中的棍子。
卻見方臨淵手腕一翻,十來斤重的軍棍便在他手下挽起個劍花,輕易躲過婁碩搶奪的同時,另一只手已然捏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翻。
“啊!”
婁碩慘叫一聲,胳膊已經被方臨淵扭到了背後。
卻見方臨淵神色平淡,眼睫低垂,僅一只手便挾制得婁碩動彈不得,向下一翻一擰,便像拎小雞仔似的将他按跪在了地上。
下一刻,軍棍攜着勁風,重重打在了他背脊上。
“一。”
只聽方臨淵淡淡數道。
婁碩一聲慘叫。
“你放開……啊!”
“二。”
他掙紮着,卻分明掙動不了,肩膀剛一擰,便是又一軍棍落在他背上。
三棍下去,整座校場上已然鴉雀無聲了。衆人噤若寒蟬,不自覺地站直了身體,一時竟誰都不敢再動。
唯獨剩下婁碩慘叫的聲音,已然染上了帶着哭腔的哀嚎。
“我知錯了,你先放開……呃啊!”
“四。”
對于他的告饒,方臨淵無動于衷,一手挾制着他,一手将軍棍揮得風聲淩厲。
十棍之後,他停下了手。
被他按跪在地上的婁碩已然涕淚滿面,哀叫聲都變得嘶啞了。
方臨淵垂眼。
“我剛才沒聽清。”他說。“你說你如何了?”
“我知錯了,方将軍,我知錯……”他哭得滿臉屈辱,卻不敢再嘴硬半分。
便是他爹都沒這樣打過他!他長這麽大,頭一次像這樣被打得脊梁骨都要斷了!
“錯哪兒了?”方臨淵卻是問道。
“我不該……不該擅離執守……”
“還會有下次嗎?”
“不會了……我不敢了……”
“嗯。”方臨淵滿意地應了一聲,擡起頭來,掃過校場上的衆人。
只見他們站得筆直,尤其是方才沒有到崗的那一衆人,噤若寒蟬,像是冷風裏的一群鹌鹑。
“二十軍棍。”方臨淵重複道。“有問題嗎?有問題的話,我就挨個親自動手。”
——
這一回的命令下達得容易多了。
那二十來個人乖乖地在校場前跪了一排,由掌刑司的衛兵們行刑。
一開始還有幾個不老實的,拿眼睛去瞪自己身後的衛兵。那些衛兵向來不敢得罪這些少爺,動手時軍棍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生怕打疼了他。
這些小把戲,方臨淵十五歲時就看膩了。
他也不同他們廢話,徑自走上前接過軍棍,重重地三五棍下去,打得那少爺哀嚎連連,才停手問道:“需要我再教嗎?”
這樣打了兩個,這群人便不敢再有不老實的了。
以至于有的衛兵下手輕了些,還能聽見那些少爺一邊痛叫着,一邊吓得高聲罵道:“你沒吃飯嗎!”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些人的處罰便都執行完畢了。
方臨淵坐回了椅子上,重新從懷裏取出了十六衛戍令。
“歸隊吧。”他說道。
掌刑司的衛兵們紛紛收起刑具,那二十來人一瘸一拐地,各自站回了隊裏。
這一回,方臨淵面前的百來號人齊刷刷地站得筆直,與方才的風貌全然不同了。
“我從軍十載,第一次因為到崗的事費這樣大的周章。”方臨淵說。“最好別再有下次。”
“是!”
校場中番兵們的聲音如山呼海嘯。
“接下來,就是昨天夜裏的事了。”方臨淵擡眼。“昨夜當晚的巡夜守衛,出列。”
陸續有十來個衛兵站到了隊列之外。
“榮昌街市集巡查隊,出列。”方臨淵又道。
令他意外的是,出來的一隊番兵竟是以婁碩為首的。
婁碩這會兒瘸得都快站不住了,方臨淵看了他兩眼,便見他眉目垮下來,看那模樣像是又要哭了。
“當值潛火隊,以及周邊三條街道內的當值戍衛,出列。”方臨淵轉開目光。
攏共站出來了四五十人,原本的隊列又稀疏起來。
方臨淵淡淡笑了笑,沖他們揚了揚手裏的十六衛戍令。
“衛戍令上明文規定,因玩忽職守而至城內動亂、百姓喪命者,罰二十軍棍。為首負責的,罰四十。”
那群人臉都白了,站在最前面的婁碩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被身後的番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四十軍棍,安平侯定然是來之前就想好了,打算今天打死他的。
婁碩面如死灰。
只盼他尚在京城的兄長親眷能早點得這消息,速來救他,別讓他死在安平侯的棍下。
方臨淵将他們的反應看在眼裏。
這些人按律是要受罰。
但他也清楚,這幾十人玩忽職守是十六衛積弊已久,真要論起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眼下當值休沐的攏共三百人,一個都跑不了。
刀是要磨,但若磨狠了,磨斷了刃,便用不了了。
方臨淵淡淡收回了目光。
“我給你們一個補過減罰的選項,若你們能做得好,三日之後領罰,刑罰減半。”方臨淵說道。
衆人臉上都露出了希冀的神色,看向方臨淵。
“三日之內,将榮昌街焚毀損壞的鋪面全部修葺整齊。”方臨淵說道。
“統計出所有財産損失與百姓傷亡,由為首的領隊伍長出資賠償。賠償之後,可再抵十軍棍。”
——
花朝節過,安平侯府園中的花木也漸漸繁盛起來。院裏蹊徑處的十來株桃花皆吐了蕊,遠遠看去一片軟紅的雲霞,漂亮極了。
趙璴剛從霁月堂裏出來,沿着小路往懷玉閣走。
“外頭來了消息,侯爺今天動手打了十來個十六衛戍司裏的世家少爺。”跟在旁側的吳順海低聲說道。“有兩家鬧起來,非要去宮裏面見聖上。”
近來五殿下要安平侯的消息越來越頻繁,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不知殿下是為了什麽。但想到他們如今與安平侯府綁在一處,吳順海只當是五殿下未雨綢缪,故而細枝末節也一絲不茍。
趙璴垂了垂眼。
“不過,都是些武将家眷,沒什麽妨礙。”吳順海又道。
趙璴緩緩撥動着腕上的珠子。
這些人要鬧是再正常不過的,鴻佑帝要方臨淵替他辦事,也不會因此太過為難他。
但是……
向來人言可畏,便是一絲一毫的污名纏繞上小将軍的羽翼,都會拉扯住他、染污他。
“讓時慎去辦。”趙璴淡淡說道。“別讓他們進宮。”
吳順海一愣。
這樣小的事情,殿下非但要管,竟還到了動用時慎的地步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難道一點鬧到皇上面前的流言,也有四兩撥千斤的大用?
卻在這時,他看見五殿下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告訴時慎,只需阻攔,不要随便見血。”
殿下竟……還謹慎至此。
吳順海實在不明白什麽事需要殿下如此小心,像是刻意地護着什麽柔軟易碎的東西,生怕傷到他似的。
但趙璴冷淡而不容置疑的目光,卻沒給他任何想明白的機會。
“……是,奴婢這就去辦。”
作者有話說:
吳順海:CPU幹燒了也沒想明白公主殿下是為什麽。
趙璴:思路錯了。
吳順海:還請公主明示!
趙璴(驕傲指着自己):我,戀愛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