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0章

當天下午, 方臨淵親自帶着十六衛戍司的人馬去了榮昌街。

與昨天夜裏相比,榮昌街着實蕭條了不少,緊鄰燒毀的那家店鋪的許多戶商販都店門緊閉, 而今只剩下滿街的迎春花熱鬧地開着。

卻有不少前來收拾自家鋪面的小販, 将昨日被撞翻在地的攤位和細軟收攏起來。

見着來的是十六衛戍司的大人們, 攤販商戶們紛紛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不敢看他們。

方臨淵盡皆看在眼中, 淡淡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十六衛。

跟在他後頭的番兵和役長不少都在中午挨了打,這會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方臨淵在街口處将他們各隊分開。

一部分派去聯系工匠,一部分前去散布消息, 讓昨日有損失的攤販帶着憑證資質前來領取賠償, 剩下的則挨家挨戶地清點記錄損失。

一衆十六衛按他的指令在榮昌街上散開了。

——

婁碩是被派去歸攏攤販的。

為了少挨十棍子, 又要跑到街上來給這幫草民統計他們不值錢的破爛, 又要花銀子給他們賠償?

他打生下來就沒見過要他去給平頭百姓收拾爛攤子的事,打心底裏就不情願透了。

但是……這安平侯打人實在太疼,他不想來, 卻又怕真被他按在校場上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讓他爹千裏迢迢趕回京城來白發人送黑發人。

婁碩心裏煩透了,背上還火辣辣地疼, 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像是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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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着一隊番兵,率先停在街口處那個正弓着腰收拾滿地碎花盆的老婦面前。

那老婦的身後登時籠罩起了一片陰影。

她回過頭去, 便看見身後站着一隊十六衛的番兵,為首的那個面色陰郁, 正冷冷地盯着她。

“你這攤子損失了多少錢?”他兇狠地問道。

老婦吓得渾身一哆嗦, 手裏的花盆當啷一聲砸落在地。

“軍爺恕罪, 昨日這兒有匪徒殺人, 花鋪被推倒了, 這才弄髒了地!草民已在收拾了,明日之前便能弄幹淨,必不教軍爺操心……”她轉過身來,吓得一個勁朝婁碩行禮。

她幹嘛呢這是。

婁碩不耐煩地皺眉:“問你賠了多少錢,怎麽這般費勁!”

那老婦面上的褶皺都打着顫,渾濁的雙目裏溢出水光:“我……草民不知需要賠償多少。草民家中貧困,還請軍爺高擡貴手……”

“啧……”

婁碩實在沒了耐心,正要發作,旁邊的番兵卻急匆匆地直扯他的袖子。

婁碩煩躁地回頭,越過人群,便看見方臨淵正抱着胳膊,站在身後五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陛下禦賜的灑金曳撒,腰肢收攏在玉帶中,一副沒曬過太陽的小白臉樣兒,眉目英挺地,看起來确實英俊。

但話說回來,皇上賜的衣服,誰穿得不好看?

對上他那仿佛下一刻便要當街打他軍棍的眼神,婁碩咬牙切齒地回過頭去。

正欲再與那老婦糾纏,旁邊的番兵連忙扯住他,小聲說道:“婁大人,屬下來問話吧,您只管……”

說着,他比了個掏腰包的動作,沖婁碩讨好地笑了笑。

婁碩垮着臉揚了揚下巴:“去。”

便見那番兵上前,清了清嗓子,緩和了神色說道:“我們役長還沒說什麽,你別急着害怕。我們今日是奉将軍之命,來查問胡匪之事的,你這鋪子被推翻了,損失了多少銀兩,只管告訴我們,我們賠給你。”

“這……”那老婦人面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多少?”那番兵問道。

“攏共……三兩四錢。”那老婦怯怯道,又匆匆轉身從自己身後破損的推車上翻找。“草民這兒有去集上買花的單據,這就拿來給官爺們看。”

那番兵看向婁碩,卻見婁碩面上露出怪異的神色。

三兩銀子,就夠這老太太一把年紀出來擺攤?這些平民百姓沒有餓死,真是奇聞一件。

他解開荷包,随手掏出了十兩銀子,擱在了那老婦人的推車上。

“這……”那老婦登時手足無措,不敢去接。

“拿着吧。”婁碩道。“順帶把你這破車換了去。”

那老婦人震驚半晌,才反應過來婁碩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未伸手拿錢,先滿含熱淚地直朝婁碩躬身行禮,哽咽着道:“多謝軍爺,多謝軍爺!草民的孫兒前日害病,正等着銀子去抓藥,軍爺當真是救了我家孩兒性命!”

婁碩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轉開視線。

這十兩銀子于他而言不過一杯好酒,到這老婦人面前竟成了救命的東西。

他鮮少有被這樣真誠而熱烈地感謝過,一時間手都不知往哪兒擱。

今日之前,他只見過別人這樣拜菩薩。

他從沒想到站在菩薩的位置上會這樣局促,冷着臉又丢下一錠銀子之後便退到了一邊,讓管文書的那個番兵上前去記錄老婦人的攤位、名姓以及損失金額。

“你今日領了銀子,在這兒畫過押後,可不許重複再來領錢了,若教我們發現,可是要受罰的。”那番兵說。“你若有認識今日沒出門的攤主,盡快告訴他們,我們這幾天都在這兒。”

那老婦人連連應是。

便見那番兵将手中的本子翻到最後一頁,那是方臨淵交代的、賠過錢後要問的話。

“昨日你在這兒時,看到那些匪徒沒有?但凡看見了什麽,通通告訴我。”

“是是是!草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方臨淵就知道這群作威作福慣了的公子沒那麽靠譜,但看在他們人多錢多的份上,勉強用用。

他街頭街尾巡查幾圈後,這些十六衛也漸漸老實起來,挨個攤位店鋪賠償問詢,變得井井有條。

方臨淵終于有了空,拿出了昨夜送交到官府的傷亡名冊。

這名冊之上的都是昨日亡故的百姓,讓十六衛去問詢他不放心。況且這幾戶人家皆集中在昨日起火處,所見的情況定也是更清楚的。

他帶着幾人,率先去了起火的那家商鋪。

那是一家開了許多年的老字號綢緞莊,昨夜為招徕客人,在門外搭起了彩棚,懸挂了不少絲幔布匹,因此第一時間便起了大火。

綢緞莊的店門也已在昨夜焚毀了,只從外頭能看見有人走來走去。方臨淵行上樓前的階梯,便看見裏頭的夥計正清理着被燒毀的店門,而在最裏處,供案上擺着新鮮的貢品與香燭。

方臨淵的名冊上寫着,第一個死的便是這綢緞莊的當家人。

見着方臨淵進來,門外的夥計連忙進去通報,又端來椅子請方臨淵坐下。

“官爺請坐,小的這就去給官爺上茶。”那夥計說道。“我們當家的馬上就來。”

“先不忙。”方臨淵攔住他。“你們現下當家人是誰?”

那夥計道:“當家的昨日出了事,眼下做主的是我們家小姐。”

方臨淵點了點頭,又道:“節哀。”

就在兩人交談時,已有夥計打起簾幔,從後頭走出來了個年輕女子。

那女子眼眶泛着紅,面色發白,看起來有些眼熟。

她停在方臨淵面前,向他行禮道:“民女見過大人。”

方臨淵點頭,伸手請她在另一邊坐下,正要開口,便聽得那女子問道:“您便是昨日救了我的那位公子?”

方臨淵詫異地擡頭看向那女子,便見她又道:“昨日您在屋檐上,抛下了一個人,将我從匪徒手中救了下來。”

方臨淵這才想起來:“啊,是你。”

“若非大人昨日相救,我如今還不知身在何處,請大人再受我一禮。”她擡手擦了把淚,俯身便要朝方臨淵跪下。

方臨淵連忙伸手扶住她:“不必,舉手之勞罷了,你快先坐。”

那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尚不知姑娘如何稱呼?”方臨淵問道。

“民女姓蘇,是家中獨女。”她說道。

“蘇姑娘。”方臨淵點了點頭。“我知你家遭逢變故,本不該這樣失禮。但那幫外族匪徒如今不知去向,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及時查清,唯恐還有禍事。”

蘇娘子點頭道:“民女明白,大人只管問便是。”

“昨日你家店鋪是如何起火的?”方臨淵問道。

蘇娘子道:“昨日我原在店內,我父親在門前的彩棚下支了攤。我聽門外有争執聲,出去看時,是有兩個胡人推翻了對街的燈籠鋪,将火點到了我家門前。”

“兩個?”方臨淵問道。“你看清了嗎?”

“是兩個。”蘇娘子垂了垂眼,用手帕輕輕擦去了眼下的水痕。“彩棚着火……我父親便要上前撲救,正好迎面撞上他們兩個,便被……”

她之後的話被哽咽聲堵在了喉嚨裏,方臨淵連忙說道:“無事,不必與我說這些細節。”

蘇娘子點了點頭。

方臨淵沉思片刻,又問道:“那麽,其他那些人是早在此前出現,還是在這之後才現身的?”

“在那之前便有了。”蘇娘子說道。“我家門前着火之前,別處便隐約亂了。”

“可有什麽信號?聲音、焰火之類?”

便見蘇娘子揩去淚水,說道:“在這之前,我倒是在店裏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鳥叫,卻很大聲,聽起來像哨聲。”

方臨連忙問道:“大概是什麽聲音,你還記得嗎?”

蘇娘子沉吟着道:“很尖銳,但卻不流暢,不像孩子們玩的那種銅哨。可是很響,店裏當時在搬東西,夥計們還以為是誰擦到了桌腿。”

方臨淵眉心一凝。

“骨哨……”他喃喃自語。

他在虎牢關時曾見過這樣的哨子,是突厥牧民用較小的狼骨制作成的,可用來馭鷹牧羊。可這樣的哨子笨拙粗陋,突厥的王室貴族裏見都未曾見過,即便是養鷹,他們也有特制的、鑲嵌寶石的金哨。

“多謝你。”方臨淵回過神來,對蘇娘子說道。“你說的這個于我而言很有用。”

“那便太好了。”蘇娘子面上露出了個勉強的笑容。

方臨淵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姑娘稍等片刻,我去門外看看。”

此處街道應該很寬,昨天夜裏人又極多,燈籠鋪的火應當很難引來這裏才是。

蘇娘子也跟着起了身。

方臨淵向她點頭示意,轉身便出了店門。

外頭的彩棚已然被燒得殘破不堪,此時夕陽漸落,暖紅色的日光照在方臨淵的肩背與發絲上,将那金紅的衣袍照得熠熠生輝。

“大人!”蘇娘子忽然在身後叫住了他。

方臨淵回頭,便見蘇娘子追到了門口,對他說道:“那幫匪徒的屍身如今可還保留着?”

方臨淵點頭。

“民女忽然想起,那天夜色雖暗,您抛下那個匪徒時,火光恰照亮了他的衣服。”蘇娘子說。“是鑲了羊皮的胡布。”

“胡布?”方臨淵不解。

蘇娘子點頭:“是京中這些年定居在此的西域商人紡出的布料。他們喜用羊毛紡線織布,但大宣羊毛不多,便漸漸開始用羊毛混着木棉織布,被稱為胡布。因有羊毛在內,胡布與蠶絲和木棉織出的布料光澤是不一樣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如今上京城中,只有城北西域商人聚居處才有胡布售賣。”

方臨淵心下一震。

“你是說,這類布匹是在京中時興起來的?”他問道。“別處沒有?”

蘇娘子點頭。

方臨淵眉目微沉。

既如此,這幫人便是連衣服都是在京中現做的,可見是盤踞許久、且為統一調令行動。

那麽,京中必有據點。

“多謝你了,蘇姑娘!”方臨淵真切地朝蘇娘子行了一禮。“我定當抓出那幫匪衆,替你父親報仇。”

“大人昨夜已救了我一命了。”蘇娘子說。“家母今日特地囑咐過我,若見到您,一定要重重謝您。我家除了織布做衣也沒什麽本事,大人若不嫌棄,民女明日便送些布料去您府上,以表謝意。”

方臨淵的目光掃過她身後破敗的店鋪。

這樣的商戶皆是自家作坊,店面被燒成這樣,除卻損失,少說有月餘是無法開門的。她家裏如今又死了人,看樣子人丁稀薄的,怕會很難熬。

方臨淵猶豫片刻,笑着點了點頭。

“那便勞煩你了。”他說。“眼看着我府裏該做夏裝,你多帶些花色去,若是合适,今年我家上下的新衣便在姑娘家定了。”

安平侯府雖人丁稀薄,但上上下下卻又不少仆役。若能接上他家的單子,她們一家也好撐過這幾個月。

眼見蘇娘子又要道謝,方臨淵連忙擺了擺手阻止道:“無妨。我回去會打好招呼,你只管将料子送去安平侯府即可。”

——

待到了酉時正,天色便漸暗了下去。攤販要歸家吃飯,這些十六衛的番兵也該換崗歇息了。

方臨淵借着換崗的時候重申了一遍紀律,他今日的鐵腕作風也早在十六衛中傳開了。

這些人畏懼他,一時也不敢再有懈怠,宣布明日起便要按十六衛戍令的規定輪崗練兵之後,方臨淵便也回了府中。

剛到府門口,便見懷玉閣的下人在那兒等他,說公主殿下已備好了晚膳,等着與他一起用。

方臨淵正好也餓了,想着趙璴那兒反正有現成的飯吃,便徑自跟着懷玉閣的下人一道去了。

挺久沒和趙璴一塊吃飯,沒想到趙璴口味變了不少。

剛進懷玉閣的前廳,方臨淵便聞到了一股熱烈的香氣。

他往桌上看去,便見上頭擺着紅煨豬蹄、栗子炒雞、一盤這個季節極罕見的葡萄,還有一道他在虎牢關才吃過的蔥燒羊肉。

羊肉的香氣熾烈撲鼻,方臨淵坐在桌前便抄起了筷子。

趙璴這會兒才慢悠悠地從後頭出來,挽了個家常的慵妝髻,粉黛也只修飾了一番他的臉型。

方臨淵忙在心中斥自己失禮,放下筷子直等趙璴坐定。

趙璴擡眼示意了絹素一眼,絹素便領着一衆侍女退了出去,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方臨淵抄起筷子便夾了一大筷羊肉。

“之前怎麽沒見你愛吃這些?”他道。“難道宮中規矩這樣嚴,味重些的都不能吃了?”

趙璴淡淡看了他一眼,沒說小廚房裏的香料和羊肉都是這幾日才去北邊的西域客商那兒采買來的。

“偶爾換換口味。”他說着,手中的牙箸卻夾起了一塊面前模樣寡淡的蒸魚。

方臨淵只顧着吃肉,并沒注意趙璴夾了什麽,聞言也只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你今日在十六衛戍司如何?”趙璴又問道。

“一群纨绔子弟,我這一天跟放羊似的,比練兵還累。”方臨淵道。

“京中少有大案,衛戍司這樣的地方難免養出閑人。”趙璴看見了他臉上的抱怨,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了個柔軟的弧度。

方臨淵點頭:“不過一天下來,倒是有些成果。”

“嗯?”趙璴看向他。

“底下的人收集了不少信息,我晚些再看。”方臨淵說。“但我今天問到,他們竟在城北一同做了衣衫,想必早在城中居留了一段時間,自也早有據點。他們要住人、又要養馬,據點必不會小,且十有八九就在城北。待這兩日榮昌街的事了了,我就帶人去排查。”

“我手下尚有些人。”趙璴說。“你拿去用。”

方臨淵卻擺了擺手:“不必。如今城裏已不許胡人進出,十六衛人多,足夠光明正大地排查了。城北聚居的西域商人全都是登記在冊的,房屋院落也都有主家,想必他們要尋據點,定然要找商人作內應。城中擁有大片院落的胡商總共就那麽幾個,好查。”

趙璴聞言點了點頭:“你決定了就好。”

卻見方臨淵笑着看向他:“不過,倒真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你說。”

“明日估計有個姑娘會來,送布匹的。”方臨淵說。“姓蘇,是榮昌街上綢緞莊的。她家遭了難,父親也沒了,此後的日子怕不好過。”

趙璴重新拿起筷子的動作停在了半空,擡眼看向方臨淵。

方臨淵卻渾然不覺,接着說道:“我便打算在她家定些成衣。明日你看看,若她家料子一般,就給府上的丫鬟小厮們做幾身,若有好料子,你們幾個就再置辦幾件。”

實在是定新裝這樣的大事歲朝做不了主,他長嫂眼睛又不好,只能麻煩趙璴。

卻聽趙璴半天才問道:“……姑娘?”

對啊,姑娘怎麽了?

方臨淵面露不解,擡眼看趙璴時,卻見他垂眼握着筷子,跟平日裏沒什麽兩樣。

罷了,趙璴有時是會問些莫名其妙的話。

“是,昨日我恰好救了她,她想報恩,就想送料子給我。”方臨淵耐心解釋道。

“可她今日着實幫了我大忙,我不好收她東西,又見她家損失确實嚴重。反正衣料在哪兒都能訂,我便想着只當救人一命,幫人家渡過個難關。”

他如今面對趙璴比前些日稍輕松些,話也漸多了點。

卻沒看見,趙璴的眼睫垂下一片陰影,靜靜坐在那兒,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盤葡萄上。

他的船廠這些日便要動工,從南邊運來了不少木料。南邊的供貨商人難得接到這樣的大單,特送了些冰窖中存的葡萄給他。

他記得方臨淵喜歡,特全留給了他。

卻不料……

趙璴的眼睫微微顫了顫,斂起了心中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酸意。

卻不料他未曾多看那葡萄一眼,滿口喋喋不休的,一門心思要照顧外頭不知哪兒來的姑娘。

……姑娘。

這兩個字的讀音似乎刁鑽得很,趙璴每在心頭念起一次,其中酸意便愈盛。

特別沒意思。

作者有話說:

趙璴:趕明兒她來,我就不來了。

方臨淵:???啥玩意?

趙璴:我是說這葡萄很酸。

方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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