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1章

方臨淵第二日卯時正刻便到了十六衛戍司。

有了昨日殺雞儆猴的震懾, 這日衛戍司點卯的名冊上密密麻麻。以至于卯時剛過,衛戍司的校場上便已列滿了番兵。

這便是十六衛教頭們都沒見過的場面。

方臨淵坐在校場前頭翻名冊,便有教頭上前來朝他行禮, 神色讨好而謹慎:“将軍, 今日當值的番兵已全數集結, 還請将軍示下。”

方臨淵擡了擡眼睛,問他:“你們素日如何操練, 還需向我請示?”

教頭有些緊張,一時尴尬地說不出話來。

說來慚愧,他自打調任來到十六衛戍司, 還從沒帶兵操練過。

他搓了搓手, 正在想該如何說辭, 便見方臨淵複又垂下眼去, 翻動着名冊:“陛下既給你發了這份饷,想必不是為了養個什麽都不會的閑人吧。”

那教頭忙站直了身體:“屬下明白!”

方臨淵不再言語。半柱香後,校場上各處便漸漸傳來了練兵的聲音。

他擡手揉了揉耳朵, 手中的名冊又向後翻了一頁。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頁上唯一一個沒有圈畫出的名字上,微頓片刻後,手指輕輕點在了那三個字上。

李承安。

十六衛戍司副都指揮使, 兵部尚書之子。

花朝那夜他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昨日此人休沐, 故而他并沒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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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當值卻未到崗的,除了以養傷為由遞了假條的三個, 就只剩下他了。

方才方臨淵才到十六衛戍司時, 便看見門口有人等他。那人遞了牌子, 是兵部尚書李扶的長随, 說自家大少爺昨日醉酒, 不小心墜下馬來摔傷了腿,故而今天不能來。

那長随面上多有為難。

“郎中可有說,李承安的腿多久能好?”方臨淵問他。

那長随支吾半天,只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誰也說不準。

方臨淵這就明白他們的意思了。

十有八九是那大少爺死活不肯來,李扶又怕自家孩子因此丢官罷職,這才親自出面,請他方臨淵多加關照。

方臨淵微微擡眼,看向了校場的某處。

那一隊操練的人馬,為首的就是婁碩。按說他是昨日挨打最厲害的,今天卻也沒敢請假,這會兒正跟着教頭在場上練拳。

一套拳打得馬馬虎虎,看樣子有些練武的底子,但一副多年疏于練習的模樣,出拳沒有力道,又因着背上的棍傷,一舉一動疼得龇牙咧嘴的。

方臨淵淡淡搖了搖頭。

這個刺頭算不得刺頭,倒是那李承安有意思。

昨日他發作一回,這幫世家弟子們今天便多有忌憚。唯獨李承安,有恃無恐,還要拿他父親給他一個下馬威。

方臨淵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啪地一聲合上了名冊。

——

榮昌街的調查進程比昨日順利不少,正在方臨淵的計劃之中。

商戶百姓之間的消息傳得向來很快,這日便有不少不敢出攤的攤販回到榮昌街來領取賠償。大宣的店鋪、攤販們向來是戶部登記在冊的,按照流程确認之後,很難有人能渾水摸魚。

而這些攤販們原本畏懼十六衛,如今卻紛紛将他們當做慷慨救命的善人。即便沒有挨家盤查,領到賠償的攤販們也絞盡腦汁地回憶花朝之夜的情形,争先恐後地給他們提供線索。

這一日,負責文書的番兵冊子都快寫不下了。

那幫纨绔子弟的腰包卻漸有些吃不消。

沒到午飯時間,婁碩便黑着臉送走了兩三個跑來找他周轉銀票的同僚。

他們手裏沒錢,難道他就有錢嗎!

昨天他們還高興,說便是西北回來的大将軍,也繞不開拿錢辦事這條路。這不?他們随便花點小錢出去,四十軍棍便只剩下了二十。

可只一天,婁碩便眼看着自己的荷包癟了下去,不到兩天,他漸漸酒也喝不起、珠玉也淘不起,便是每月在花魁娘子那兒定例豪擲的金銀,也被挪用給了這些窮困潦倒的攤販。

那些人都捧着銀子笑着走了,窮困潦倒的卻成了他們。

昨天夜裏,他一回家就回去找了母親。

他母親诰命在身,又是宮裏娘娘的至交好友,他在外頭教人亂棍打了,他母親不可能坐視不管。

卻不料他母親滿面愁容,跟他說,那個邊境回來的将軍是個惹不得的人物,讓他這些日子乖覺些,不要再生事端。

公道沒讨回來,反被他母親耳提面命地教訓了一通。

婁碩黑着臉,只好退而求其次,伸手朝他母親讓她多給些銀票。

這回,卻是他母親黑了臉。

“那麽多銀子你花哪兒了?是去賭了,還是教哪個青樓歌伎把魂勾了去?”

婁碩解釋了半天,也沒在他母親那兒讨到好處。

他素日手裏不存銀子,別無他法,又怕方臨淵真打死他,一整晚上幾乎沒睡着覺。

今天早上,他總算弄來了些銀子。

剛才來借錢的幾個他都給了,那些人直誇婁兄大方,他卻沒好意思說,這錢也是他借來的。

管副指揮使李承安借的。

比起他們,李承安還是最有本事的那個,畢竟兵部坐着他的尚書爹。有他爹出面,便是方臨淵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李承安很大方地把錢借給了他,還多給了五百兩。

“下月我祖母便祭祖回來了,到時我便把銀子還你!”婁碩道。

“不必,一點碎銀子,你拿着花。”李承安臉色不好看,卻極大方地說道。

“承安,你當真救了我的命了!”婁碩只覺患難見真情。

李承安卻道:“你就打算這麽下去了?”

“怎麽下去?”

“他要打便教他打,他要銀子你便東拼西湊地給?”李承安看向他。

婁碩的臉苦了下去。

“能怎麽辦呢?他有皇命在身,我母親也不敢動他。”他道。“別說我了,承安你如今不也在家躲着?躲着好,避避鋒芒,說不定他多久就走了呢。”

卻見李承安捏緊了拳頭。

“等?我最讨厭等。”他說。

“承安?”

“只管讓他等着吧。”李承安咬牙道。

婁碩不知道李承安讓方臨淵等什麽,但看他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像是跟方臨淵有什麽淵源似的。

能是什麽淵源呢?

婁碩百思不得其解,這會兒到了榮昌街上,還在百無聊賴地想着這事兒。

忽然,又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又有人來借錢?!

又是哪個讨債鬼啊!財神爺讓他們這麽搜刮也要變成叫花子了,誰再管他借錢,可一分都沒有!

婁碩猛地回過頭去。

卻見是昨天那個賣花的老婦人,滿臉的褶子,佝偻着腰背,神色有些怯生生地。

她手裏捧了個籃子,婁碩一個不察,便被沉甸甸地塞進了懷裏。

他一低頭,便見籃子裏赫然是滿滿一籃迎春花糕,模樣普通極了,香味卻直往上蹿。

“你這是……”

“昨日多謝軍爺相救,草民家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還請軍爺不嫌粗陋。”

那老婦人有些膽怯地看着他。

卻不知為何,婁碩竟從那溝壑縱橫的臉上看到了真切的期許與感激。

——

方臨淵遠遠地就看見了這一幕。

婁碩一雙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了,像是懷裏抱了一捆炸藥。那老婦人直沖他道謝,言語間似乎在說自家孫兒請了好大夫,昨天夜裏就退燒了。

小兒向來不好養活,老婦人想必是真心感謝婁碩。這麽一大籃糕點,看起來還熱騰騰的,怕是老人家一夜都沒睡,特意做出來的。

那邊的婁碩吓得一疊聲地說:“你收回去,我不要,你快點拿回去……”

方臨淵握拳遮了遮嘴,壓下了嘴角浮現的笑意,撥開人群走上前去,按在了老婦人一個勁往婁碩懷裏推籃子的手上。

“阿婆,我們軍中有令,這東西不許他收的。”方臨淵正色道。

“這……”那老婦人面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動作也停在原處。

方臨淵淡淡瞥了婁碩一眼,說道:“若私收百姓財物,是要罰軍棍的。”

婁碩幾乎傻在了原地。

又打?!這安平侯是有多恨他,是不是非要打死他才滿意啊!

他回過神,幾乎要從原地跳起來:“這不是我要收的,是她硬要……”

那老婦人也慌張地解釋道:“怎能打這位軍爺呢!将軍有所不知,是昨日草民的攤子被撞倒了,是這位軍爺……”

她兩只手着急地揮動着,方臨淵不動聲色,從袖中拿出了一錠銀兩放在了老婦人手裏。

“既他拿了,這次就罷了,但下不為例。”他說。“這籃糕點只當我買下送他了。”

老婦人又直說自己不能收他的錢。

“您若不收這銀子,我便只好按軍法處置他了。”方臨淵正色道。

那老婦人果然被他吓住,連連沖他擺手。

“孩子病後需要進補,這些銀子您便拿回去,給孩子多買兩斤肉吧。”方臨淵說道。

那老婦人一疊聲地又是道謝,一步三回頭地才被方臨淵送走。

方臨淵側目,看向了旁邊提着籃子的婁碩。

“這糕點雖不值什麽銀子,卻是她真心謝你。”方臨淵說。“給你便收下,但莫要讓她吃了虧。”

婁碩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你不是真要處置我,是為了讓她收買糕點的錢?”

方臨淵有點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這纨绔子弟心眼不算壞,但腦袋笨得實在不适合為官。

婁碩嘀嘀咕咕地低頭看向手裏的籃子:“謝我幹什麽?又沒幾個錢……”

旁側的方臨淵卻淡淡地看向一旁:“而今這條街上,想要謝你的不止她一人。”

婁碩不解,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見那拿着冊子的番兵被好些個攤販圍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争先恐後地給他講自己花朝那夜的見聞,比比劃劃地跟他形容胡匪的模樣。

也有不少收攏好家當的攤販,非要給路過的番兵手裏塞東西,直道他們辛苦。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一把幹果、幾顆早杏的,卻教他們推都推不開。

婁碩何曾見過十六衛這般模樣。

他們從來都是打馬過街,趾高氣揚的。攤販行人們從來只有小心避讓的份兒,生怕驚了他們的馬,或是擋了他們的路。

百姓畏懼他們,他們也理直氣壯地當霸王。卻是從沒想過,比起被感激、被擁戴,趾高氣揚的日子竟其實沒什麽意思。

婁碩又轉頭看向方臨淵。

他打馬回京那日,街頭巷尾都在傳頌他的事跡。當時他們弟兄幾個坐在酒樓上,朝着他縱馬而去的背影嗤之以鼻。

“海口誇功罷了,什麽名将,都是自己吹出來的。”

但他現在竟意外地對那些人産生了兩分認同。

方臨淵這人,好像怎麽誇他都不算冤枉。

他的手不自覺地伸進籃子裏,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塊迎春花糕放進嘴裏。

他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怎麽了?”旁邊的方臨淵問道。

卻見他意外地看向那籃糕點,難得地正眼瞧它們。

“……竟比聚芳閣的好吃。”他說。“那老太太怎麽不出來賣花糕呢。”

方臨淵笑了幾聲,轉開了目光。

而旁邊的婁碩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貝,一手将花糕塞進口中,提着籃子朝那隊番兵走去:“來,方将軍請你們吃東西!”

剛走出兩步,他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方臨淵。

方臨淵見他有些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他懶得跟他磨蹭。

卻見婁碩猶豫了一會兒,拿籃子裏的花布包起幾塊糕點,塞在了方臨淵手裏。

“承安對你有點意見。”他小聲說。“你小心些吧。”

——

承安?李承安啊?

方臨淵一愣,繼而笑了兩聲。

他自然對他有意見,只是不知婁碩是怎麽知道的。

不過,他向來不在意李承安這樣的少爺的意見,不過倒是有兩分興趣,看看李承安打算怎麽讓他小心。

眼看着婁碩提着一籃糕點,到那群番兵裏分起來,便是旁邊圍攏的攤販,都被他一人塞了一塊花糕。

方臨淵看得也有些興味,拿起手中的那份,便打算也打開嘗嘗。

便在這時,一道素白的身影出現在了他視線中。

他擡眼看去,便見是蘇娘子,身後跟着兩個夥計,手裏抱着好幾匹布料。

這是要上他家去了?

蘇娘子恰好也看見了他,遙遙地朝他行了一禮。

是了,今天還得請趙璴幫他挑布料,想來也是件麻煩的事。

方臨淵手裏拆了一半的動作停了下來,想了想,還是将花布裹回去,走到了蘇娘子面前。

“姑娘這是去我家送布料嗎?”方臨淵問道。

蘇娘子點了點頭。

方臨淵應了一聲,便伸手将那包糕點遞上前去,笑着說道:“那便要麻煩姑娘了。一會兒見到我夫人,麻煩你把這包糕點替我轉交給他。”

蘇娘子連忙雙手将那糕點接過。

方臨淵拍了拍手上的殘渣。

他記得趙璴似乎特別愛吃甜食,身上素日裏還随身帶着糖,真跟個小姑娘似的。

只是這種尋常百姓家做的糕餅,婁碩都看不上眼,更何況是錦衣玉食堆出來的趙璴了。

但常言道,禮多人不怪嘛。

他禮數盡到,以後有別的事要麻煩,才好再請趙璴幫忙。

——

蘇娘子很小心地将糕點一路捧到了安平侯府。

她昨日才知,原來救了她性命的是赫赫有名的安平侯。難怪他這樣身手矯健,那麽多的胡匪都不是他的對手。

自然了,安平侯與徽寧公主的佳話,便是三歲小兒都聽說過的。

蘇娘子絲毫不敢怠慢,捧着糕點停在門前。立時便有侍衛來問她的來路,她恭敬地對侍衛說是自己是蘇記布行的。

這樣的高門朱戶在前,她原有些忐忑,卻見那侍衛聽了之後,和善地說道:“侯爺昨日吩咐過,姑娘請進吧。”

蘇娘子感激地點頭,便一路小心地跟着侍女進了前廳,手裏仔細得像是捧了天上落下的仙露。

沒過多久,便有侍女通報,說公主殿下到了。

蘇娘子并身後的家丁連忙跪下行禮,不敢擡頭。

細碎的珠翠聲響起,餘光可見流光溢彩的裙擺。那位公主在侍女們的簇擁下緩緩停在她面前的堂下,被侍女扶着在椅子上坐定。

“平身吧。”公主未曾言語,是她身側的侍女開的口。

蘇娘子忙站起了身。

“民女參見公主殿下。”蘇娘子道。“民女帶了些家中紡織的布匹,些微薄禮,還請殿下不嫌寒微。”

公主仍舊沒有作聲,倒是她身側的侍女走上前來。

“殿下知你父親新喪,備了些帛金給你。”那侍女說道。“略表心意,還望你節哀。”

蘇娘子一愣,便見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已經遞了上來。

她鼻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正雙手要接過,卻見自己手中還捧着安平侯囑托的、送給公主的禮物。

她連忙吸了吸鼻子,将哽咽之意咽下,雙手捧着那物,擡頭看向公主。

卻正撞上公主一雙妩媚嬌豔、卻冰冷淡漠的眼睛。

似乎在不着痕跡地打量她。

蘇娘子一愣,便見公主已然淡淡地轉開了目光,撥動着手腕上那串通透的翡翠珠子。

徽寧公主着實比傳聞中的還要美豔清冷幾分,滿頭光彩熠熠的金玉珠翠也遮掩不住她容顏的華光。她垂着眼,睫毛如鴉羽,神色平淡宛若高坐明堂的神女。

是了,實在是她想多。

公主殿下尊貴無比,怎麽會這樣打量她呢?

蘇娘子忙道:“殿下,方才民女在街上遇見了侯爺。侯爺惦念公主,特命民女替侯爺将這個帶給殿下。”

說着,她雙手将那糕點捧了起來。

她面前的侍女立時意會,結果了那包糕點,将荷包放在了她手裏。

蘇娘子又道了謝。

便見那侍女将糕點捧在了公主面前,立時便有下人捧來了銀盤。粗糙的花布在銀盤上展開,露出了裏頭已然被擠壓得有些變形了的花糕。

蘇娘子竟看見垂眼看着那花糕的公主,唇畔露出了極淺的、卻宛若山巅冰消雪融處綻開的仙草一般的笑容。

蘇娘子幾乎教那笑容晃花了眼,連忙垂下眼去,不敢稍有失禮。

她沒看見公主露出笑容之際,眸色淺淡地擡眼看了她一眼。

接着,她聽見了公主了聲音。

“他向來有心。”

宛若天際仙音,蘇娘子交握在身前的手都不由得随之輕輕一捏。

當真是珠玉錦繡的神仙人物。她心道。難怪侯爺傾慕日久,話本上所言的神仙眷侶,當真分毫不是虛言。

蘇娘子心下感嘆着,面上又恭敬地不敢擡頭。

自然,恭敬地垂着頭的她,并沒看見公主那話說出口時,斂在眉目裏的、意有所指的味道。

像是開屏的孔雀矜貴地走過她面前,轉身之際,狀若無意地令尾羽搖曳出了粼粼的金光。

作者有話說:

【指指點點】公主殿下,妒忌怨恨乃德行之大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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