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3章

這是李承安有生以來丢的最大的一個人。

周遭的番兵匆忙地上前來替他解開捆綁。

但方臨淵捆他用的是從他身上抽下的腰帶, 這會兒看上去衣冠不整的。番兵拆下腰帶來,卻又不敢扔下,小心翼翼地将其遞回他手上。

衆目睽睽之下, 他外袍的衣襟大敞着, 這腰帶一時間系也不是, 不系也不是。

怒而瞪向方臨淵時,卻見他笑得愉悅又欠揍。

“看我幹什麽?”只見方臨淵慢悠悠地走上前來, 停在他面前。“我還沒來問你,你為何躲在那兒偷襲我?”

李承安咬牙切齒地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誰偷襲誰啊!到頭來不是他被方臨淵一腳踹到絆馬索上,若非他眼疾手快, 今日兩顆門牙便要留在蘭馥巷裏了。

況且……還能為什麽!

為他那日強迫他從屍體嘴裏掏毒藥, 為他今日騎到他父親頭上, 讓他來給他當屬下。

李承安死都不會承認, 他有些怕。

那天方臨淵臨走的時候,還警告他不要落在自己手上,結果轉頭就成了他的上峰。不到一天時間, 他衛戍司的弟兄們就都遭了殃,被方臨淵光明正大地打了不說,家裏還一點都不敢有怨言。

李承安宛若鬼纏了身, 只怕自己真落在了方臨淵的手上。

故而他今日才設下這樣的計劃,外頭的人不敢接這個茬, 他就自己帶人去做。

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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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威沒給成,反倒是自己丢這麽大個面子, 不如死了算了!

他瞪着方臨淵, 半天沒說出來話。

“按十六衛戍令, 襲擊或傷害衛戍司士兵的, 該如何處置?”

卻見方臨淵慢條斯理地轉過頭去, 問旁側呆站在堂上的役長道。

那役長支支吾吾地半天沒說出話。

“我要是沒記錯,需關押一月到三月不等,并處鞭刑三十,對嗎?”方臨淵卻自接上話茬,轉頭又看向李承安。

李承安眼睛都瞪大了。

他若真被罰入監牢,一夜之間,從滿朝文武到當今聖上就會全知道了。且不說有多少言官會因此彈劾他父親,便是滿天下的流言,都能将他淹死。

“你……”李承安的雙手都哆嗦起來。

但他直盯着方臨淵,卻半天說不出求饒的話。

——

方臨淵也沒想真把他關起來。

比起那個婁碩,李承安稍有些腦子,雖不多,卻有個極其寵溺他的父親。

方臨淵從昨天就知道,當今兵部尚書李扶,原配夫人只生了李承安一個,沒幾年就去世了。李扶重情,至今都沒娶新夫人,府上只一個操持家事的側室,在家中也對李承安恭恭敬敬的。

能将孩子寵成這般模樣,李扶是有些糊塗。但方臨淵即便秉公執法,卻也明白,朝堂之上若将人逼到絕路,只會适得其反。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承安片刻,問道:“你不求饒嗎?”

“要罰就罰,少那麽多廢話。”卻見李承安咬着牙,脖子梗得硬邦邦的,像是在引頸受戮。

方臨淵笑了一聲。

“骨頭倒是挺硬。”他輕飄飄地說着,從懷裏取出了一張輿圖,丢在了他身上。

“我敬你這點氣節,但你也該有點本事,才對得起你這份骨氣。”方臨淵說道。

李承安一愣,不解地看向落在地上的那副輿圖。

“這是上京北城的輿圖,其上的店鋪、街道以及住戶,你該比我清楚才是。”方臨淵說道。

“你給我這個做什麽?”李承安皺眉看向他。

“三日之內,找到北城全部可匿五十人以上的處所,今天的事,我就跟你一筆勾銷。”方臨淵說道。

“但若你漏了一處,李承安,班房你要蹲,罰你的鞭子,我要打六十。”

——

待處理完李承安,已經到了後半夜。

方臨淵派了兩人将李承安及家丁押送回去,吩咐明白了要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兵部尚書之後,方臨淵便跨上馬回府去了。

城裏的住戶與商賈錯綜複雜,又有不少官宦住所,查起來并非易事。

也幸好有李承安這樣背景雄厚的公子,才讓方臨淵省下不少功夫。

這也是他一定要李扶知道此事的原因。

他給李承安三天時間處理這事,非但是給李承安的,也是給李扶的。這等試圖陷害上峰、甚至親自帶人埋伏毆打的事,若鬧到朝堂之上,李扶比他更知道後果。

他願意網開一面,李扶這樣溺愛孩子的父親也該知道怎麽做,才能還他這個人情,替李承安解決這個爛攤子。

解決了個大事,方臨淵渾身輕松,只待回到府上,好好地休息到明日日上三竿,再去十六衛戍司辦事。

他在府門前下了馬,讓侍從替他将流火牽下去,便自朝扶光軒走去。

卻不料到了扶光軒門外,卻見懷玉閣裏燈火通明,有侍女忙碌地進進出出。

“這是怎麽了?”他在懷玉閣外停下,問守在那兒的侍女道。

“公主殿下病了!”那侍女忙道。“侯爺快去看看吧。”

“可請了大夫?”方臨淵一愣。“好端端的,可知為何生病?”

“殿下不叫請大夫,方才吃了藥,不知這會兒怎麽樣呢!”那侍女說。“聽說是殿下吃了外頭送來的花糕,才弄壞了腸胃的。”

——

不應該啊!

那糕點分明婁碩也吃了,還分給了那麽多人,都沒見有任何症狀。

一想到今日這糕點是他托旁人帶的,人多手雜,不知沾染上了什麽,方臨淵不敢多耽擱,連忙進了懷玉閣。

侍女們都被關在外頭不讓進去,說是裏頭唯獨宮裏跟來的松煙和絹素在伺候着。

那個獨眼太監吳興海站在門外守着,侍女們圍攏在門外,一時也沒人敢往上湊。

見着方臨淵過來,吳興海頓了頓,朝他行禮道:“侯爺。”

“我在外頭聽說公主病了。”方臨淵忙問道。“怎麽回事?”

吳興海耷拉着的眼皮向下沉了沉,意味不明地看了方臨淵一眼,替他打開了門:“侯爺進去說吧。”

方臨淵便被他請進了卧房。剛踏進去,吳興海便又從外頭關上了門,将一衆侍女的目光全擋在了門外。

方臨淵擡步繞過前廳,便見卧房裏的簾幔垂着,松煙立在床邊,絹素正在窗前,小泥爐上滾着藥。

“侯爺。”見着方臨淵進來,松煙朝他行禮道。

方臨淵連忙走到床前。

只見床榻上的趙璴閉眼躺在那兒,面色蒼白,嘴唇幾乎沒了血色。他眉心微微擰着,額頭上浮着一層細汗,分明是疼出的冷汗。

有兩根發絲被冷汗粘在他臉頰上,瞧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可憐。

“殿下疼了半夜,這會兒方才歇下。”只聽松煙在旁側輕聲說道。

“我聽人說,是那糕點有問題?”方臨淵轉頭問她。“這糕點是我送來的,我見旁人都吃了,該不會有什麽閃失才對……”

卻見松煙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

“侯爺有所不知。”她說道。“是我等疏漏。”

“您的意思是……”

“殿下腸胃脆弱,素來甜食只能吃花蜜釀作的,吃不得細砂白糖所制的食物。”

“我……我并不知情,實在抱歉。”方臨淵有些無措地看向松煙。

卻見松煙搖了搖頭。

“殿下幼時吃了太多苦,您不知情也是尋常。”松煙說道。

方臨淵實在覺得抱歉。這花糕他也不是真心送的,本就是順手而為,作為請趙璴幫忙的謝禮,卻反引得他病了。

看這幾人嚴防死守、小心翼翼的模樣,便可知趙璴生病是如何麻煩的事。他這樣活得如履薄冰的人,若真因為自己的無意而有什麽閃失,那他真不知如何賠償趙璴了。

“真不必請大夫嗎?”方臨淵定了定心神,又問道。

松煙看向他:“侯爺,殿下的脈象旁人絕不能碰。”

方臨淵回過神來,卻又面露不解:“那他從小生病,都是誰看的?”

松煙沒有言語。

當日皇後娘娘還在時,自能将公主保護得萬全,便是給他看診的太醫,也是被牢牢地堵住了嘴的。

後來,娘娘進了冷宮,太醫也随之被處死,便沒人護得住他了。

幸而,陛下不想見到這個孩子,素日裏也沒人會給趙璴診平安脈。松煙不知領着他捱過了多少病痛,直到此後養了太醫院醫女出身的絹素,日日教她去太醫院偷師、看醫書,這才漸漸有了能給趙璴看病的人。

見松煙半晌沒有言語,方臨淵便知此話不好再問。

他轉頭看向趙璴。

趙璴從前過得很慘,他是知道的,也曾見到過。

但他此刻才恍然發覺,原來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從不是落在他身上的雪,擡手拂去就消失不見了的。

它們是種在他身上的植物,根系生長進了血肉之中,稍有風拂動,就會在枝葉的搖曳中牽扯起原處的傷口,拉拽起皮膚下的骨血。

方臨淵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便在這時,絹素煎好了藥,雙手捧到了床邊。方臨淵這會兒心懷抱歉,實在想幫忙做些什麽,便雙手接過了藥碗,說道:“我來吧。”

絹素猶疑地看向松煙。

松煙沒有言語,将碗遞到方臨淵手中,領着絹素退到了一邊。

方臨淵沒做過這樣給人喂藥的事。

他笨拙地在床邊坐下,從碗裏舀起一匙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趙璴唇邊。

卻不料,那匙藥一碰上趙璴的嘴唇,便燙得他眉心一哆嗦。

下一刻,趙璴的眼睫顫了顫,從昏睡中轉醒,皺眉看向了喂藥的人。

方臨淵吓得趕緊收回了湯匙,一疊聲道:“抱歉抱歉,燙嗎?我給忘記了,這是剛煮好的藥……”

卻見趙璴擰着眉看着他,咳嗽了兩聲,似是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一般,垂眼撐着身體便要坐起來。

方臨淵連忙伸手去扶他:“你躺好吧,胃是不是還痛?”

“無事。”卻聽趙璴嗓音沙啞,說道。“你怎麽在這兒?”

方臨淵答道:“我從衛戍司回來,就聽說你病了,還是因為我今日送給你的糕點……”

那邊,他一手端着藥碗生怕灑了,一手又想去給趙璴借力,一時間手忙腳亂。趙璴淡淡看了他一眼,拉拽過旁邊的一個引枕,便穩穩當當地坐在了床榻上。

“你先把藥喝了吧……”方臨淵說着,又舀出一匙藥來,要遞到趙璴嘴邊。

手拿刀劍都穩若泰山的人,這會兒一碗藥就像能要了他的命,手上捏得別扭,另一只手端着碗,還被碗沿燙得手指頭都在換班。

對上他那雙清澈而忐忑的眼睛,趙璴嘴唇微微動了動。

“我自己來。”他說。

方臨淵猶豫着,趙璴卻已然伸過手來,接過了他手裏的藥碗。

“抱歉啊……”方臨淵幹巴巴地說道。

卻見趙璴單手端着碗,手腕蒼白而骨節嶙峋,碗卻端得很穩當。

他一手扯過旁邊的衣袍,搭在自己發冷的肩上,淡淡說道:“抱歉什麽?我還沒昏過去,不至于被你喂的藥燙死。”

方臨淵尴尬地轉頭看向松煙,卻見她二人已然退到了門外。

“她們怎麽走了?”方臨淵道。

“我嫌吵。”趙璴拿起湯匙。“她們知道我的規矩。”

“那你這……不要緊嗎?”方臨淵問。

實在不是他擔心過頭。趙璴現在這副模樣,面色煞白、氣息微弱的像是時刻都會斷弦似的,着實讓人有點擔憂。

“無事。”趙璴說。“不是第一次,兩副藥的事。”

方臨淵擱在膝上的手來回捏了捏。

“實在對不起。”他說道。“我不知道你不能吃這些。”

“我自己吃進口中的,怪你做什麽?”趙璴一邊慢慢喝着藥,一邊說道。

他這模樣着實讓方臨淵有些佩服。

能喝藥的不算厲害,能像趙璴這樣拿鈍刀割自己的肉似的慢慢喝的,那才叫不得了。

“我下次就知道了。”方臨淵說着,又想起了另一樁事。“之前我還給你夾過辣椒來着,抱歉哈……”

便見趙璴停下了喝藥的動作,擡眼看向他。

片刻,方臨淵看見趙璴眉目一緩,露出了個淺淡的笑。

方臨淵不得不承認,他生得着實好看。即便此時滿頭烏發披将下來,敞開的衣襟也露出了些許男人的身形,那張臉也是蒼白的、覆着虛汗的,卻仍能在稍稍展顏時,流露出那副眉眼渾然天成的豔麗與媚色。

方臨淵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轉開目光。

不能看趙璴,他這張臉是真要讓人分不清男女了。

“你幹脆連着上輩子的歉一起道了吧。”便聽趙璴說道。

方臨淵有點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片沉默,片刻,他聽見趙璴又慢慢地說道:“你不用感到任何歉意。”

方臨淵看向他:“嗯?”

便見趙璴垂眼喝着藥,眉目平緩,神色安靜。

他的話沒了下文。

方臨淵便也沒再打擾他,靜靜等他喝藥。

而趙璴靠坐在床前,每一垂眼時,都能在漆黑湯藥的反光中,看到方臨淵模糊的倒影。

一雙眼雖看不清模樣,卻能依稀看見那雙眼裏的忐忑,像是受了驚的鹿。

趙璴湯匙微微一碰,那倒影便在他眼前蕩漾開了。

這的确不怪方臨淵。

他在宮裏活到如今,無論是刻意害他的陷阱,還是旁人專程刁難而克扣的簡陋飲食,他都鮮有中招。謹慎而時刻懷疑,是他活了這麽久早學進本能裏的本事。

但是……

确實他今日很不小心。

他竟像個正常人一樣,收到旁人送來的東西,便徑自放進口中。唯獨有些不正常的是,他将那東西直從白日一直擱到半夜,不知有什麽值得他小心珍惜的。

這于他而言是不合邏輯的意外。

但這會兒,湯匙移走,那破碎的光影漸漸平靜,床邊那只被驚吓到了的鹿的影子,又漸漸聚合在粼粼的波光中。

一切又像是變得理所應當了一般。

作者有話說:

事後趙璴半夜氣得捶床——

我怎麽就不讓他喂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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