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5章
除卻被方臨淵一開始殺死的那個教衆以外, 在場攏共二十四人,統統被他們活捉當場。
圍攏而來的衛兵們很快将他們捆在了原處,等着援軍到場, 将這些人帶走。
而那個被救下的官員卻偷偷摸摸地要逃, 被衛兵發現之際, 甚至撿起旁邊的刀試圖自盡。方臨淵見此情狀,也看出了貓膩, 當場下令将他也捆了起來,并将嘴巴牢牢地塞住,避免他咬舌。
原本被他抓住的孫白也該是這樣的待遇的, 但方臨淵卻發現此人非但不尋死, 還滿口髒話的, 罵的全都是狗官馮翰學。
聽他罵了一會兒, 方臨淵也漸漸聽明白了,他口中那位狗官,正是旁邊被捆得粽子似的官員。
他說狗官侵吞了江南六成的赈災糧款, 是蘇州餓殍遍地的元兇。他說災後的冬天滴水成冰,他們領回家的米面卻成了壓在袋子裏的砂石。
“若非狗官當道,我家上下八口怎會在今年冬天全都餓死!”孫白大叫。
而坐在一旁來回摩挲打量着手裏那枚飛镖的方臨淵聞言, 則微微一頓。
接着,他擡頭問道:“你确定侵吞糧款的是他嗎?”
孫白啐了一聲。
“你要包庇他。”
方臨淵卻不為所動:“如果你确定, 就要拿得出證據來,才能讓他被朝廷處置。”
孫白卻只冷笑着看着方臨淵:“一丘之貉, 你當你是什麽好東西嗎?”
周遭的衛兵都有些坐不住了。
“你嘴巴放幹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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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臨淵卻只靜靜看着他。
“我自然不是好人。”他說。“但你口中說着你一家八口的命, 那麽這家農戶一家上下的性命, 就不是命嗎?”
孫白目光微微一閃。
方才方臨淵搜查此處時, 已經從地窖裏發現了這一家老小。地窖裏密不透風, 那些百姓又被毆打刺傷過,即便他們匆匆搶救,也只救回了三個人。
其他幾個,這會兒都被擡到院子裏,拿房中的布蓋了起來。而救出的那三人,這會兒正瑟縮在一旁,手裏捧着方臨淵分給他們的幹糧。
看着孫白轉開的目光,方臨淵靜靜看着他,接着說道:“你要做拔劍而起的英雄,如今一将未成,卻已經有人為你骨枯了。”
孫白轉過頭來看向他。
他目光如刀,像是恨不得要将方臨淵千刀萬剮了似的。但方臨淵卻直視着他,神色平靜。
“你這些擁趸你的弟兄,那些身紋蓮花的教衆,全都會跟着你一起死。”
孫白的眼睛漸漸開始發紅,看向方臨淵的眼神也愈發地恨。
他的确不是好人。他一家八口饑荒而死,他能活得下來,是因為在寒冬臘月拿自己妻兒的血肉換來了糧食。
他揭竿而起,應聲的皆是江南受苦的百姓。他知道這些人跟從他時滿心赤誠,卻也知道人性之惡毒與軟弱。
這樣的災民,一塊饅頭就足夠收買了。
所以趁着他們熱血未熄時,他讓他們在身上顯眼處紋下印記,讓他們別無退路。
就算剛才,方臨淵的刀直指而來,他也拉過了身旁那個一起出生入死、曾共分一塊糙餅活命的兄弟,替他擋那把刀。
他的确不是好人。
孫白卻紅了眼睛,卻沖着方臨淵兇狠地笑。
“是,我害死了他們,但若沒有我,他們就不會死嗎?”他說道。
“江南餓死了多少個人,屍體在城外堆出了瘟疫,但那又怎樣?一晚上就丢進蘇州河裏沖幹淨了。我們這樣的,在你們眼裏不過是牲畜、是豬狗,你們一腳就能踏死千百個我,現在,倒來指責我踩着別人的性命來活。”
孫白盯着他,幾乎笑出了聲來。
“那不如你告訴我,我這樣的蟲蟻該怎麽做?我不踩着他們活命,難道就活該坐着等死嗎?”
方臨淵靜靜看着他。
片刻,他開口道:“所以,我是在問你,有沒有他侵吞糧款的證據?”
孫白盯着他沒說話。
“你還有一次做英雄的機會,就是讓那些人都不要白死。始作俑者該殺該剮,至于你身上背着的人命,該你償的,自由你償。”
說着,他轉頭看向了瑟瑟發抖的馮翰學,說道。
“誰的債,就誰自己來還,對嗎。”
長久的靜默,久到方臨淵對面的孫白都開始篩子似的發抖,方臨淵才聽到了孫白的聲音。
“你保證他們會受罰嗎?”他咬着牙,朝着馮翰學的方向狠狠揚了揚下巴。“他們,所有人?”
方臨淵看着他。
“我保證不了這個。我只能保證,只要你所言屬實,言無不盡,我會盡我全力,最大程度地讨回公道。”
孫白盯着方臨淵片刻,繼而看向馮翰學,咧開了嘴。
他知道他活不下去了,只要走上了這條路,就要在血裏火裏向上搏殺。
除非死得只剩他一個,否則,他早晚都是一個死。
他一邊笑着,一邊掉下淚來,表情很難看。
他口中說的是蘇州話,方臨淵勉強聽懂了字句,卻不清晰。
“一起死,那也行。”
他似乎這樣說道。
“我跟他們一起下地獄。”
——
方臨淵的情緒很複雜,他能感覺到其中的沉重,即便見過太多的生死。
孫白不是善茬,他知道,良善的人做不了枭雄。
但是,有些人的惡是窮途末路的惡。這些百姓似乎生來就是随波逐流的命運,他們太弱小了,在不公面前,拿不拿起刀都是死路一條。
誰不想過太平日子呢?
即便是孫白,也曾是有機會,在風調雨順的盛世中做一個本分卻富足的農民的。
但烏雲蔽日之時,無人能夠善終。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了馬蹄聲。擡眼看去,是星星點點的火把,宛如鋪展而來的星光。
方臨淵心下已經有了計較。
江南的案子定然牽涉甚廣,他要想辦法求得皇上的準許,讓他能夠參與調查這個案件。
他知道很難,卻又覺得該有個交代——
既是對他面前與耳中的枉死者們的,也是對他自己的。
哀鴻之下,他做不到閉上眼睛。
火把的光芒漸漸近了,方臨淵擡眼看去,便見是數十匹毛色油亮的黑馬。他們身上穿的不是錦衣衛的服制,墨綠色的圓領錦袍,在火光之中像密林裏游走而出的蛇。
東廠?
方臨淵微微一愣,擡眼看去,便看到了為首那人陌生的面孔。
三四十歲的模樣,面白無須,生了一副佞氣橫生的吊梢眼。他騎在馬上也是一副腰背筆直的高傲身姿,馬匹緩緩停下時,垂眼看人的神态居高臨下的,像只身姿柔軟卻羽毛鋒利的鶴。
怎麽不是林子濯?
方臨淵的神色有些戒備,接着便見那人翻身下馬,朝他行禮之前,還不忘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身上衣袍。
“奴婢東廠掌印時慎,參見方将軍。”
時慎,趙璴的人!
方臨淵當即一愣,眼睛也微微睜圓了。他看着時慎,卻見時慎姿态優雅地直起身來,朝他微微地笑着,表情裏看不出任何端倪。
“錦衣衛的林大人要事纏身,皇上特命奴婢前來接應方将軍,将這些逆賊收押入東廠天牢。”
方臨淵第一時間的反應,竟是看向周圍。
夜色茫茫,唯獨他身後的小院亮着燈火,像是浩渺夜空中一顆離他最近的星子。
是了,他在想什麽,趙璴怎麽會在這裏。
想到面前的是趙璴的人,方臨淵總算放下些心來。他朝着時慎點了點頭,接着便見時慎側過頭去,看了旁側的番役一眼。
那兩個番役當即轉過身去,一把拿住了旁邊瑟瑟發抖的馮翰學。分明該是被從逆賊手裏救下的朝廷命官,在東廠手下卻連那些逆賊的待遇都不如,番役們拿住他時,甚至還将他嘴裏塞着的布又狠狠往裏頂了頂,嚴防他自盡。
方臨淵轉頭看向時慎,便見時慎一雙吊梢眼露出了個淡淡的笑,沖他點了點頭。
“陛下有令,此案全權交托東廠。将軍可先回府休息,待案件水落石出,陛下自會召見将軍。”他說。
“東廠辦案,将軍只管放心。”
這神色,即便什麽都沒說,方臨淵卻清楚地看出了他話裏的意思。
趙璴定早知道了聖蓮教案中的牽扯,今天派人來,就是沖着馮翰學的。
方臨淵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趙璴這只千年狐貍,被他盯上,馮翰學只管在東廠的天牢裏多給自己念幾遍往生經吧。
方臨淵當即露出了個了然的笑來,朝着時慎點了點頭。
“那便多要勞煩時公公了。”
旁邊,東廠的番役們已然将院落周遭的聖蓮教衆們紛紛緝拿回來。這些人多是被射中了雙腿,無法行動,被他們套上枷鎖後押上了後頭的刑車。
“那麽奴婢便先行告退。”時慎慢條斯理地朝着方臨淵又行了一禮,說道。
方臨淵還了他一禮。
目送着東廠衆人上馬,眼見着後頭的囚車也緩緩開了。方臨淵看向站在囚車裏的孫白,不忘提醒道:“別忘了我說的話,知無不言,自有江南百姓的公道。”
他光顧着看孫白的反應,卻沒看見,身後翻身上馬的時慎,接着夜色朝遠處的某個方向微微低了低頭。
高傲陰沉的鷹犬,唯獨面對主家之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姿态。
——
東廠的鴿子比方臨淵早一刻鐘抵達懷玉閣。
死人嘴裏都能被東廠撬出東西來,更何況是滿懷仇恨的孫白和貪生怕死的馮翰學。這兩人好端端地送進東廠天牢,要不了一夜,直指江南黨一脈京官的口供便能盡數吐出來。
至于物證……
但凡是銀子的流動,不會留不下痕跡,更何況趙璴早有準備,他們的銀錢往來、花銷、以及諸多私人産業,早就在東廠的監控之中了。
鴻佑帝不用東廠的好處便在此時顯現出來了。畢竟滿東廠的閑人仍由鴻佑帝養着,卻有的是時間給趙璴辦事。
趙璴将那張字條放進了銀燭跳動的火焰裏,火苗跳躍間,他聽見外頭傳來通報的聲音:“侯爺來了。”
最後一點灰燼落在紅木案上,趙璴衣袖輕輕一拂,便四散得不見蹤影了。
方臨淵的腳步聲随即響起。
趙璴的衣袖也收攏起來。
柔軟的絲緞翻飛之間,恰好跳躍的燭火照到了那兒。只見趙璴掌心上有一道泛紅的壓跡,指腹之中,還有一條纖長的、利器劃出的血痕。
像是情急之下擲出暗器時,不慎劃傷的。
但只一瞬,軟紅的絲緞廣袖便被他的另一只手壓了下來。層層堆疊覆蓋,當即便将那片痕跡全然掩住了。
——
方臨淵回到府上時,已是後半夜了。
懷玉閣中還亮着燈火。
想來也是。能今夜及時地派時慎前來抓人,可見趙璴今晚也沒有休息的心思。想到孫白口口聲聲地怒罵和馮翰學只求一死的驚恐,方臨淵沒多猶豫,便進了懷玉閣的門。
守在門外的侍女都在打盹,見着方臨淵來,連忙起身給方臨淵行禮。
方臨淵卻只搖了搖頭,說道:“不必,我自己進去,你們休息吧。”
那侍女連忙入內通報了一聲,直至推開門将方臨淵送進去,才又替他掩上了房門。
一進卧房,方臨淵就看到了坐在軟榻上的趙璴。
他頭發披散在肩上,寝衣外只披了一件紅緞衫子,正坐在燈下平靜地翻着手裏的書冊。城外徹夜不眠,東廠的囚車碌碌地駛過京中的長街,便連城中的百姓都聽見動靜,從窗裏探出頭來看熱鬧,唯獨趙璴,平靜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但偏他這個最平靜的人,卻是掌控局面的那個。
方臨淵着實有些佩服趙璴,在他對面坐下,便開口問道:“今天城外抓的那些聖蓮教的人,你早知道他們在那裏?”
便見趙璴放下書冊來,尚未應聲,先從旁側拿起了一只空的玉杯。
他一邊朝杯中倒茶,一邊應聲道:“你怎麽知道?”
“方才出城來的是時慎,我便猜是你派他來的。”方臨淵說道。“這樣及時,你定是早有準備。”
趙璴将玉杯放在了方臨淵面前,說道:“也不算是。”
畢竟事發今夜,的确在他預料之外。
方臨淵聞言點頭,接過杯來:“那麽,孫白所說的蘇州知府馮翰學貪污赈災糧款,當真确有其事了?”
卻見杯中的茶觸之溫熱,不燙也不冷,竟像是提前晾好似的,當真是他來得巧。
方臨淵仰頭喝盡了那盞茶,便聽趙璴說道:“他不過是個馬前小卒。”
方臨淵聽見這話,不由得問道:“牽涉很廣嗎?”
趙璴看向他,一時沒有出聲。
但方臨淵自己也能想明白。他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赈災的糧款不是小數目,他吞下那些錢,恐怕也是為了給自己買前程的。”
趙璴嗯了一聲。
方臨淵的神色愈發沉了。
“我知道水清無魚,但他們貪污的這樣放肆,是真不怕東窗事發嗎?”他說。“也幸而聖蓮教捉拿了馮翰學,甚至一路将他帶到了京城來。否則此案不明不白地平了,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幫反賊作亂,怎麽扯得出馮翰學背後的這些人來?”
說到這兒,方臨淵微微一頓。
他想起今日孫白與他們的對話,孫白說是京中的人要用錢財換馮翰學的活口,他們此番入京,也是為送馮翰學而來。
方臨淵一愣,繼而看向趙璴,試探地問道:“聖蓮教入京,不會也是你的手筆吧?”
趙璴頓了頓。
不等他出聲,方臨淵便看明白了他的神色,當即一雙眼睛都亮了起來。
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去看趙璴。
“莫非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謀劃?”方臨淵的半個身體都壓在了他們二人當中隔着的紅木案上,身體前傾,大半個身子都朝趙璴探了過去。
趙璴在他的眼神中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
“你坐好。”他說。“當心摔下去。”
但方臨淵卻顧不得這個:“從孫白挾持馮翰學脫逃,就全是你的計謀?是了,今日事發突然,若非全在你掌控之中,時慎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說到這個,方臨淵忽然想到了什麽,微微一頓:“呀,那我今天貿然行動,豈非打亂了你的計劃?”
卻見趙璴端坐在那兒,垂着眉睫,雖未看他一眼,語氣卻被夜色染上了兩分柔和。
“不,你今天做得很好。”只聽他說道。
“你不必安慰我。”方臨淵道。“我确實不知實情來着……”
“我并非是在安慰你。”卻見趙璴說道。“即便不知情,你不還是将他們全須全尾地交給了東廠嗎?”
方臨淵看見,趙璴終于擡眼看向了他。
“即便在京城,他們也有的是被滅口的可能,若非你動手,我還需再作籌謀,才能順理成章地将他們送進東廠天牢。”只見趙璴這樣說道。
方臨淵眨了眨眼,第一次被趙璴誇得有點不好意思。
他朝着趙璴羞赧地笑了笑。
趙璴的喉嚨上下輕輕一滾。
他面前是方臨淵放松地、笑着的模樣,可耳邊卻響起了方才他起身下榻,取出自己夜行的勁裝之時,跪伏在地的吳興海痛心疾首的聲音。
“殿下,您步步為營至今,怎能被感情牽絆住手足啊!”
感情嗎?趙璴不知道感情是什麽東西,看不見摸不着的,他那時只知道。不能讓方臨淵丢了性命。
為此,他素來在衣袖中只藏三枚暗镖,今天卻帶了五枚,還因此在擊落射向方臨淵的箭矢之時劃傷了自己。
為了什麽呢?他從沒對旁人的生死産生過這樣的恐懼。
但這會兒,對上方臨淵亮晶晶的、在燈下溫馴又安然無恙的雙眼,趙璴似乎找到了原因。
其實也沒什麽原因。
“殿下,安平侯于您,究竟為何重要至此呢!”
非要問出個答案幹什麽,他知道方臨淵重要,就足夠了。
即便這個重要的人,滾燙得像是落在他身側的金烏,稍微靠近些,就燙得他心緒紛亂,連心髒都飛快地跳躍着、膨脹着、将他的喉嚨都堵住了。
确實很燙。
趙璴微微擡手,在自己鼓噪的心跳聲裏,點了點方臨淵距他不過半尺的肩膀,低聲說道:“坐好。”
“哦……”方臨淵順着他的動作坐了回去,還小聲嘀咕道。“我很穩,不會摔下去的。”
并非是他反複擔心方臨淵會壓翻桌案,只是一顆小太陽離人太近,是會飛快地将人的骨血都燒化了的。
趙璴沒有答話,只拿起桌上的杯來,停在唇邊飲了兩口。
但那杯子早空了,唯獨他的喉嚨在玉杯的遮掩下,上下滾了兩番。
不知在用什麽止渴。
作者有話說:
趙璴:他靠近我了,好燙哦……
方臨淵(擔憂):晚上少喝茶,當心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