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2章

船舶停在了方臨淵面前兩尺開外處, 燈火通明的船艙當即将這一片水域都照亮了。

他竟是這樣好的運氣?在這兒都能遇見楚氏商號的船。

想來該是夜裏運貨的船只,恰好路過這兒。方臨淵沒有多想,擡頭看去, 便見船頭之上已經缒下了粗重的繩索, 已有船工圍攏上前, 便要沿着繩索下河來救人。

方臨淵連忙出言道:“不必!”

這船身雖高大,但船頭距離水面也不過幾尺的距離。他才剛入水多久?還用不着別人拉他。

那幾個船工聞言, 皆露出遲疑的神色往後看去,似在征詢誰的意思。

但方臨淵已經沒給他們商量的機會了。

他單手帶着那女子便游上前去,先将她推到了繩索前, 說道:“抓穩了。”

說着, 他拿起漂浮在一旁的、方才用以救人的披帛, 在自己雙手上纏了好幾圈。

這女子如今濕淋淋的, 男女有別,他将自己雙手裹住,以免托舉時不慎觸碰到了對方。

眼看着那女子已經握緊了繩索, 他也纏好了手。他游上前去,雙手托住那女子的手臂,蓄力猛地向上一舉。上頭的船工見狀, 也随之拉動繩索,上下合力, 當即将她成功拽上了船去。

還有一截繩索垂在河裏,方臨淵丢開披帛, 伸手拽住, 擡腿向上一踏, 便踩着船身幾步躍上了甲板。

他離了水面, 身上的衣物當即濕淋淋地往下墜。他身上的衣服全濕透了, 夜風一吹,凍得他渾身哆嗦了一下。

不過,都是小事。

他一把丢開繩索,向船上那幾個船工點頭笑着道了句謝,擡手抹了把臉,便回過身去,打算看看這艘船的主人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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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明了名姓,定要讓趙璴給他……哎呦!

方臨淵一回頭,猛地撞上了一道堅硬而緊實的胸膛。

那人氣息有些冷,卻在他滿身冷水被江風凍徹之後透出了些許暖意。

下一刻,一件薄而逶迤的大氅被兜頭披在了他的身上。

微弱卻極清晰的香片氣息,當即将他裹在了其中。

方臨淵擡起頭,便見熠熠燈火之下,江風吹拂,兇獸鬼面閃爍着熠熠的光亮,有柔潤的黑發拂過銳利猙獰的獠牙。

鬼面之後,那雙深如幽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若甲板之下濤濤翻湧的江水。

“趙……”

方臨淵一愣,險些脫口而出。

“……朱公子?”

——

沒想到趙璴竟就在這艘船上。

他愣愣地看着趙璴片刻,直到趙璴上下檢視了他一番之後,才回過神來。

“你怎麽會在這兒?”他神色很是驚喜,面上露出的笑意當即令他的眼睛都彎了起來。“竟這樣巧。”

趙璴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言語,只裹緊了他身上的大氅。

而不遠處的畫舫之上,已經隐隐有人聲随着吹拂而來的江風,傳到了方臨淵的耳中。

方臨淵轉頭看去,便見畫舫上的幾個水工已經羁押住了船艙裏的人,将他們推了出來。

那幾人被縛住了手腳,卻還大聲叫嚣着,說他們擅自扣押良民,要去衙門裏告他們。

還良民?

他們強搶女子,去十六衛戍司的大牢裏吃三月牢飯都是輕的。

方臨淵眉眼一沉,裹起大氅便要上前處置。

卻被人一把按住了肩。

他回頭,便見是趙璴。他将方臨淵向後帶了一步,當即,冷冽的江風便被他擋在了身後。

“先去換衣服。”他說。

“可是……”

“這些人我來處理。”

——

這船據說是朱公子私人的,據說今日有江南分號的掌櫃入京,他恰在這艘船上宴客。

方臨淵被帶上了船艙的三樓,換下了他身上的濕衣服。

整個三樓都是趙璴的私人空間,方臨淵也是第一次見到,竟然有人會将這樣大一艘船的一整層樓,做成自己的卧房。

卧房裏倒是有不少趙璴的衣服,一水兒的男裝,樣式都差不太多。方臨淵随手挑了一身廣袖錦袍換上,袍擺稍長了一兩寸,倒是也不礙事。

他換好衣服,重新紮好頭發後便下了樓。

一樓的船艙很高大開闊,四面臨窗,紗幔逶迤。這船的造價必然極高,窗棂與牆柱皆是紅漆的珍貴木材,烏木鋪地,在明亮的百盞燈火下顯出奢華的色澤。

方臨淵剛行到船艙之外,便看見了立在甲板之上的幾人。

那是趙璴今日船上的客人,這會兒都下了桌來,恭敬地候在了那兒。

方臨淵略打量了他們幾眼。

這幾人身上的氣勁與他在上京城中所見過的那些截然不同。素來做生意的,都是一副笑臉迎人、圓滑市儈的姿态,但這幾個,面無表情,身形平穩,打眼看去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看到方臨淵下來,幾人紛紛向他行禮:“草民參見将軍。”

方臨淵心下當即有了數。

以趙璴的身份,自不會真為手下的什麽掌櫃設宴接風。想必今日在此,明面上是在宴請他們,實際上恐怕他們另有用處。

想到方才拿人的那幾個水工矯健淩厲的身形,方臨淵停在這幾人面前,微笑着朝他們點了點頭:“今夜打擾幾位了。”

他大約猜到了幾人的身份,卻謹慎地并未明說,只擺出了一副平和的姿态,只當是感謝他們今天出手相助。

其中一個當即應聲道:“将軍這是哪裏的話。外頭風大,将軍還請進去敘話吧。”

方臨淵笑着沖他們拱了拱手。

卻在這時,船艙裏傳來了一道煞有介事的聲音。

“今日多虧了朱老板相助。你放心,你救了我們将軍,十六衛戍司絕不會虧待你……”

李承安!

方臨淵神色一變。

居高臨下,裝模作樣的,這個傻子知不知道是在跟哪位活閻王說話!

——

方臨淵一把掀開簾幔,大步進了船艙。

穿過設宴的外廳,便見李承安這會兒正堂而皇之地坐在最上首處,背後一扇錾金的琉璃屏風,上頭燒制着恢弘精巧的山水。

他身上的外袍都不知上哪兒去了,這會兒只穿了一件圓領箭袖的衫子,在雕花圈椅上坐得大馬金刀。

而他左側的下首,趙璴端坐在那兒,姿态平靜地端着一盞茶。

他恰好擡起眼來,方臨淵與他面具之下安靜的視線撞在了一處。

李承安知不知道自己在找死啊!

方臨淵當即轉過身去,未及開口,便見李承安已然站了起來,上前便笑嘻嘻地将他往上首請。

“将軍!您還好嗎?剛才吓死我了,那麽急的河水,您說跳就跳下去了……”

方臨淵直拿眼刀子戳他。

“你還有空在這兒喝茶?”他問道。“人都拿住了嗎?”

李承安當即擡眼,朝着立在門邊的十六衛揚了揚下巴。

那十六衛當即上前來報,說方才那艘民船上攏共十四個人,連帶着那名官吏和他的親眷子女八人,并六個護衛。

方才捉拿之時,那官吏試圖跳江逃走,不過被朱公子派來的水工捉回來了。

如今十四個人已全被押至官船之上,已有錦衣衛押送着他們,先帶回诏獄去。

那衛兵彙報完畢,便端正地朝方臨淵行了一禮,站了回去。而方臨淵回過頭來,就見李承安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兒,滿面春風,似是擎等着方臨淵誇獎他。

還誇他?

方臨淵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腳。

“既然人家給你幫了這麽大個忙,為何還不道謝?”

李承安沒想到方臨淵會在一個商人面前讓自己這麽沒面子。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哎呦一聲,人也趔趄了兩步,回過頭來時,不敢置信地看向方臨淵。

将軍又踹他?!不就是個商賈嗎,自己剛才都說了不會虧待他了!

一句話的事,以後再給他們楚氏商號行些方便,這商戶只怕還要回過頭來謝他呢!

卻見方臨淵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李承安不由得轉頭看向那個商人。

便見他白衣逶迤,頭戴玉冠,一副兇獸假面在燭火之下金光熠熠,看着就特別貴。

但是這樣又昂貴又兇惡的東西,覆在他面上竟分毫不顯得突兀,反倒是他身上那股不知哪兒來的威儀和氣度,教那張牙舞爪的兇獸如他座下的随從一般,氣勢被他全壓了去。

要不說他是個商戶,恐怕旁人都要以為他是哪位皇親國戚呢。

再回頭時,李承安便對上了方臨淵那副不近人情的冷臉。

他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卻也沒辦法,只好不情不願地朝那商戶抱了抱拳,說道:“多謝朱公子仗義相助。”

——

方臨淵在趙璴身側坐了下來,看向他時,飛快地眨了兩下眼。

底下的人不懂事,你多擔待啊。切勿對那傻子又動殺心,讓他不明不白地丢了一條狗命。

而趙璴的視線則在他面上停了停,沒有言語。只将桌上的那只青瓷畫盞朝着他手邊推了推。

嗯?

方臨淵一時沒回過神,便聽見趙璴清冷而涼薄的聲音從面具之下傳來:“方将軍,請。”

方臨淵不明所以地端起盞來,在趙璴注視的目光裏,揭蓋飲了一口。

……好茶!

溫熱略燙的茶水滾進喉中,當即讓方臨淵被江水凍徹的肺腑都暖和了起來。一兩百金的母樹滇紅又是難得的性溫,用以暖身最是得宜。

方臨淵看向趙璴的神色有些驚喜。

趙璴卻只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目光。

接着,他目光一頓,落在了堂下的某處,雖被面具遮住了臉,方臨淵卻隐約看見他在皺眉。

明明看不清表情,卻通身透出了一股不善的氣息。

方臨淵當即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見是他救起的那個女子,這會兒已經換好了随船侍女的衣裙。她手裏抱着一件外袍,正是李承安不翼而飛的那件,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從身上扒下來的。

讓方臨淵未曾想到的是,這女子竟有些面熟。

他眉心動了動,不知是不是自己認錯了:“你是……”

旁邊的李承安當即笑了起來,上前說道:“将軍認出來了?是呀,蕭娘子,這位就是惠風樓的蕭娘子!”

惠風樓的花魁蕭映春,清明春宴那天,曲江池畔,她曾取下發間的簪花抛進方臨淵的懷裏。

李承安話音落下,便見蕭映春略顯蒼白的面上飛起了些許紅暈。

“是蕭姑娘啊。”方臨淵卻渾然不覺。“先坐吧。”

卻見她神色露出些許赧然,雙手将衣袍還給李承安,道了聲謝後,便徑自施施然地走上前來,朝着方臨淵便要跪下來。

方臨淵連忙下意識地伸手去,要将她扶住。

一道寒光當即射進了他的餘光裏,吓了他一跳。

誰在瞪他?

他立刻轉頭看去,卻見那邊侍立的衆人各個眼觀鼻鼻觀心的,而旁側的趙璴也神色淡漠,沒有一個人在盯着他看。

而這一瞬的失手,他一個沒扶住,蕭映春已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方臨淵又被吓了一跳。

“姑娘這是做什麽,有什麽話坐下再說。”他忙說道。

他向來最受不了這個。端坐在那兒看人給自己磕頭,多難受啊,像是人家在拜高堂似的。

“今日若非将軍相救,奴家早便命喪江中了。”卻見蕭映春低頭行禮,嗓音中帶着柔軟的哽咽。

“将軍大恩,奴家銘感于心。”

方臨淵連忙擺了擺手:“不必,舉手之勞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說到這兒,他趕緊擡頭,示意李承安将她扶起來,又問道:“不過,姑娘今夜怎會情急跳河?船上那些人是什麽來頭?”

蕭映春不語,面上的神色一時有些難堪。

“那幾個雜碎,剛才已經審過了。”旁邊的李承安走上前來,一邊俯身将蕭映春攙扶起來,一邊說道。“無非是借着向惠風樓買歌舞的借口,想将人帶上船來行不軌之事。”

方臨淵當即了然。

青樓女子名目多樣,如蕭映春這樣的名妓,素來都是只歌舞賣藝的。

而富貴人家在宴飲之際,去青樓将歌舞妓女請至府上歌舞助興,在京中也是常見的事。

他便沒再多問,點頭說道:“既如此,姑娘只管放心。一會兒待船靠岸,我們便會将他們押入衙門,按律處置。”

蕭映春聞言,眼眶起了泛紅,眼看着雙膝一軟,又要跪下。

方臨淵被她這陣仗吓慌了手腳,幸而李承安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姑娘不必多禮,有話好好說就行。”李承安說。

“今夜之事難堪至此,若非将軍,他們無論得手與否,奴家都是無法再活下去的。”

便見蕭映春低頭,飛快地拭去眼角的淚花,擡眸看向方臨淵。

她的面頰有些泛紅。

“奴家無以為報将軍大恩,唯有……”

“既讓你別放在心上,就是不需你報答的意思。”

就在方臨淵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應對她的情切之際,一道清冷的聲音忽然從旁側傳來。

方臨淵轉頭看去,便見是趙璴,緩緩自旁邊的桌上端起茶盞來。

“奴家……”

“船将靠岸,只怕颠簸,姑娘好好坐下吧。”

——

趙璴自己就是披了畫皮的狐貍,女子情态與柔媚之姿學得爐火純青,怎麽看不出這女人想幹什麽?

嗓音軟得恰到好處,腰肢身段皆柔得像水,便是擡頭看向方臨淵時,也恰要在淚水将落不落之時,水汽氤氲得令眼神看起來都濕漉漉的。

心有七竅的青樓女,面對想要捕捉的獵物時,一舉一動都像帶了鈎子,拿人的本事信手拈來。

方臨淵還一個勁地盯着她看。

有什麽好看的?雖頂着上京名妓的名頭,相貌姿态也只是說得過去而已。方臨淵即便要受人引誘,也該挑剔些才是。

……引誘?

這個詞落入趙璴的腦中,一時間,漣漪泛起,一圈圈地蕩漾開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廳中幾人身上。

那青樓女自在下首坐下,雖穿的是侍女的衣裙,發髻也是松松挽起,卻在精細之處可見雕琢匠心,旁邊的李承安眼睛都發直,一會兒便朝她看一眼。

有侍女奉上茶來,先捧給了李承安。他接過之後,竟半點都沒停留,雙手将茶放在了蕭映春手邊,讓她快喝些熱的暖暖身子。

而旁側的方臨淵也在寬慰她,讓她不必被今夜的事挂懷。

滿室暖光熠熠,唯獨他自己通身的氣息是冷的,靜靜坐在一旁,一時顯得格格不入。

雖是引誘,成果卻佳。

趙璴垂眼,沒有出聲,只端起桌上的茶來,慢慢飲了一口。

雕蟲小技,又非她一個人會。他心想。

……不只她會。

忽然,趙璴的茶停在唇邊。

溫熱的瓷盞貼着他的嘴唇,袅袅茶煙在他眼前騰起。

他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從前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垂涎而惡心的目光,心下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個念頭。

……引誘人的本事,他也會。

作者有話說:

一套大招接爆發全打空了的蕭娘子有些沮喪:罷了,只當媚眼抛給瞎子看。

旁邊的趙璴不吭聲。

蕭娘子:嗯??他在不服氣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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