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7章
于錢糧一事上, 方臨淵有幸有些心得。
尤其是糧草,從前他在虎牢關時,朝廷的糧饷一部分是京城運送而來的糧食, 一部分則是折銀發放給他們。
一到戰時, 糧食總不夠吃, 就需要他們找當地的百姓去買。戰事吃緊時,為防錢糧有失, 方臨淵經常親力親為,到了收成好的年節,還會先買一些囤起來。
幾年下來, 方臨淵打過交道的農戶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至于朝廷的錢糧章程, 更是得倒背如流。
府衙的大門怯生生地敞開了一半, 門口幾個探頭探腦的衙役,偷偷摸摸地将方臨淵請了進去。
方臨淵一入府衙,便見那幾個衙役匆匆在他身後關上了大門, 像是門外有鬼咬人似的。
方臨淵回頭看了一眼,便見府衙大堂的階梯之上站着的,正是穿着官服的郡守和京城派來的大理寺寺丞于高旻, 一衆縣令縣丞等地方官簇擁着他們,正神色各異地看着他。
建陽郡亂了, 那些縣官的衙門皆是首當其沖被包圍的。這些官員看起來形容皆有些狼狽,神色也都不大好, 想必是千辛萬苦才逃到了這兒, 等着郡守大人庇佑他們。
方臨淵擡頭, 朝着階上幾人笑了笑。
當即, 衆人紛紛躬下身來向他行禮。郡守恭敬小心地弓起肩背來, 提着衣袍一溜小跑地來到了方臨淵面前,笑着朝他躬身道:“下官等在此恭迎将軍多時了,多謝将軍前來解救我們啊!”
方臨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剛才在外頭說的話,這些人聽得清清楚楚,他是來解救誰的,這些人心裏很該有個數。
幾個縣令也紛紛圍攏上來,神色谄媚地将他朝裏頭請。
“将軍既是要來了解狀況,不如我們坐下慢慢說。咱們建陽郡與別處不同,情況複雜,許多事情将軍有所不知……”
方臨淵卻站在原處紋絲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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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公事,私下談不大合适吧?”他不為所動,沒理他們,轉頭問郡守道。
“這……”郡守的笑容僵在臉上,回過頭去,看向了京城來的于高旻。
大理寺寺丞,在京中也不過是個七品芝麻小官,品階比這郡守還低兩等。但方臨淵卻眼看着,他神色倨傲,步履平穩地行下階來,看向方臨淵的笑容裏帶着清晰的威脅和警告。
“方将軍,這財稅民生上的事情,您畢竟不是行家。”他說。“下官只怕将軍好心辦壞事,毀了自己的前程啊。”
方臨淵聽得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他背後有靠山,不是方臨淵惹得起的人。若方臨淵執意要管到他們頭上,那待回了京城,有的是賬等着方臨淵來算。
方臨淵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他自知這些人官官相護,盤根錯節,他即便身有軍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過他們。
前途與名聲,是他們威脅人慣常的手段。
但他一人的前程和榮辱有什麽緊要?
衙門外頭站着那麽多人,各個骨瘦如柴狀如骷髅,随便一個都是朱門中這些人一指就可碾碎的蝼蟻。
他們不怕嗎?自然怕,今日站在這兒,也不過是拿自己微薄的性命,想給家中老小撞出一條活路罷了。
這樣多的人,這麽多條命,他們不怕冤魂纏身做噩夢,方臨淵可不願對不起天地良心。
況且……
靠山?
誰還沒個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的老狐貍,見了趙璴也要尊一聲狐貍祖宗,他可是跟趙璴拴在一起的螞蚱,拴得緊着呢。
眼見着方臨淵面上笑容消失,于高旻的嘴角漸漸勾了起來。
他伸出手來,朝着方臨淵的肩上拍去:“方将軍,既如此,不如我們還是進去詳談……”
卻不料,他的手還沒碰到方臨淵,就見方臨淵微微一個側身,教他拍了個空。
他的手懸在半空,眼見着對面的方臨淵對他笑起來,一雙眼彎成了月牙。
“什麽前程不前程,大人說笑了。”他說。
“我都做了驸馬,還要什麽前程?只盼公主芳心匪石,好教我做一輩子富貴閑人才好。”
說完,他微笑着朝于高旻拱了拱手,繼而回過頭去,揚聲命令道。
“開門,升堂。”
——
這一回,縣衙的大門大敞開來。
衙役神色膽怯地分列兩側,諸官吏面色難看地坐在旁邊。方臨淵高坐明堂,眼看着門外的百姓們漸漸壯起膽子走進來,漸漸将縣衙的院子填滿了。
瘦得皮包骨的臉上唯獨剩下一雙漆黑的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方臨淵,像是泥污中的人懷着最後一點期盼,擡頭望向的青天。
副将也跟着混了進來,在堂外直朝方臨淵使眼色,似乎在提醒他別玩脫了。
方臨淵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府衙內的主簿磨磨蹭蹭地将繳的賬冊送到了方臨淵面前。
方臨淵翻開來看,便見上頭明明白白一筆一筆地,記錄的都是建陽郡各莊戶繳納稅收的情況。
方臨淵從頭到尾翻了一遭,不動聲色地合了起來。
他有些印象。去歲他回京時,正趕上年節下,各地稅收呈報入宮的時候。
當時鴻佑帝特嘉獎了薊北七郡的郡守與官吏,似是因着各地稅收都不景氣,唯獨薊北七郡繳上的稅收最豐厚。
當時方臨淵只過耳聽過,卻不料這漂亮的政績之下,竟是這樣一番景象。
這樣的荒年,交上朝廷的租稅一筆筆整齊又豐厚,宛如風調雨順之時上蒼所饋贈的一般。
“咱們建陽郡的稅收與地租,繳納的向來是最齊整的呀!”主簿還在旁側,繪聲繪色地說道。
“那麽,去歲的收成單子又在哪裏?”方臨淵問道。
“回将軍,去歲建陽郡總共産出了兩萬九千餘石糧食,共繳納的捐稅有兩千九百餘石,将軍可以算算。”主簿說道。
方臨淵笑了一聲,合上了賬冊。
“建陽郡總共兩千餘戶農戶及佃戶,均畝産一石五十斤,戶均十五畝田。去歲地裏恰好減産不到兩成,沒有達到減稅的标準。條條清晰明了,還有什麽可算的?”
說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簿:“你們這筆賬,算得可真清楚。”
衆目睽睽之下,座下的郡守與縣令們當即慌張起來。
“将軍,空口白牙的,您可不能胡說……”
“不空口白牙。”方臨淵說道。
“我要的不是這個,你們每個每個村子、莊子,裏長手中不是都有一個官衙蓋章的糧産簿子嗎?每戶産糧多少,上頭都寫明了、按了手印的那個,拿來給我。”
座下的官員們當即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位方将軍怎麽知道的這樣仔細?莫說行伍之人,便是家中不種田的百姓,都不知道村子裏會有這樣約定俗成的規矩!
這方臨淵究竟是哪來的人!
片刻,有人結結巴巴地開口道:“這……這些簿子都在村民手上,我們手裏也沒有啊……”
就在這時,百姓當中傳來了一道顫巍巍的聲音。
“草民帶了将軍要看的簿子!”
方臨淵擡頭看去,便見是個穿着破布褂子的老人,須發皆白,滿面溝壑,手中拄着一根木拐。他一條腿上有傷,從小腿到腳上血淋淋的,将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紅色。
他哆嗦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一手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棉線與草紙穿成的冊子,遞到了方臨淵面前。
他身上傷口不止一處,但懷裏的冊子卻護得完完全全,帶着汗水與體溫。
“下坪村去年的賬冊,草民特帶了來,将軍。”
方臨淵雙手接過那賬冊。
那老人卻沒有松手。
方臨淵擡頭看去,便見他渾濁的眼睛裏含着淚,嘴唇哆嗦半天,對他說道。
“将軍,下坪村一個冬天……餓死十來個人了。”
方臨淵看了他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您放心。”他沒有多說。
接着,他擡手解下自己腰間的荷包,揚手丢給了站在不遠處的副将。
“去買止血的傷藥。”他說。
那副将手忙腳亂地接下荷包,詫異地看着他。
“去啊。”方臨淵面無表情。
那副将看了一眼端坐周遭的官吏們,咬了咬牙,還是沒敢抗命,捧着荷包跑了。
而方臨淵則低頭,翻開了那本賬冊。
只三頁,坐在一旁的郡守已經不安地站了起來。
“将軍……”他想要上前說話,卻又不敢,猶豫着站在原處,姿态顯得有些滑稽。
方臨淵偏頭看向他。
“這冊子,郡守也看過嗎?”
他似笑非笑地在賬冊上點了點。
郡守半天沒說出話來。
方臨淵看他一眼,又将手中的賬冊立起來,朝向站在一旁那個抄着手、滿臉不安的主簿。
“去年每一戶的畝産,報上冊子的都只有六七十斤,減産過半,不知大人是怎麽算出的将近三萬石糧食?”
“這……下官……這……”
那主簿又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郡守等人。
“況且。”方臨淵點了點旁側的那本府衙的稅收,看向那郡守和寺丞。
“大宣的律法寫明了,十五稅一,一成的稅收由主家上繳,而非佃農。”他問道。“怎麽這些佃戶們也要交一成稅,一年繳稅兩成,難道是各位大人替皇上定的規矩嗎?”
——
薊北土地平曠肥沃、物産豐盈,于外派的地方官吏來說,是難得的寶地與美差。
年年有大車的糧食送入上京,呈報戶部的稅收也是最豐厚的。若有幸能座上薊北地方官的位置,那便是乘上了東風,想不升遷都難。
但偏這幾位郡守縣令倒黴,剛于薊北上任,便碰上了幾十年來年成最差的荒年。
日子苦兩年也便熬過去了,可若政績做得太差,以後的路怕就斷在這兒了。
寒窗數十年,誰也不甘心。薊北的官員們在這一事上達成了共識,按着從前的标準多征了些錢糧,以至于去年歲末,他們都過了一個好年。
原本,今年風調雨順,眼看着熬到秋天豐收,這筆賬也就揭過去了。
誰也沒想到這些刁民會鬧,也沒想到,京城明明步步都打點得妥當,陛下卻偏偏派了個方臨淵來。
府衙被迫貼出了告示,令各縣各村的佃戶來衙門領取誤交的一成稅收,此外,因着減産超過半成,去年所交的租子和撫恤補償的糧食,也會由縣衙發放給他們。
府衙倉廪大開,衙門前頭排起了長隊。官吏們龜縮在衙門後院裏神色難看,方臨淵帶來的兵士将他們死死看管在那裏,誰也不許任意出入。
帶着傷藥回來的副将見此情狀,小心翼翼地湊到了方臨淵身邊。
“将軍,這樣辦事,回去恐怕麻煩不少。”他雙手将傷藥遞給方臨淵,小聲說道。
方臨淵沒接,擡手指了指不遠處那個遞送賬冊給他的老者。
“拿去那裏。”他說。“回京之後,所有的後果我來承擔,軍令森嚴,你只是聽命行事而已。”
“這……”那副将雖說素來膽小怕事,但見方臨淵這樣說,還是有些過意不去。“将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方臨淵沒答話,只是按了按他的肩,說道:“傷藥送過去吧,我晚些時候出去一趟,夜裏回來。你傳我命令,今日此處但凡死一個人,不管是病死的還是老死的,全部算在你們頭上。”
“……是。”那副将也不敢抗命,應聲道。“将軍是要去哪裏?”
“我家的莊子就在附近,過去看一眼。”方臨淵瞥他。“不需同你彙報吧?”
“不必,不必!”那副将站得筆直,連忙轉身跑開,去給那老者送傷藥去了。
方臨淵收回了目視線。
方才在此處,他見着不少人身上都有受傷,便特旁敲側擊地派人問明了。
原是那日,于高旻趕到建陽郡時,親率了十幾個衙役要将此處的難民趕走。那些人固留不去,他便令衙役拔刀恐吓。
推搡争鬥間,不少百姓都受了傷,而于高旻本人,則因騎術不精又被驚了馬,自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方臨淵回頭看了一眼。
這副将膽小怕事,倒教他能夠放心,外出去辦另一件事。
他今日的确将這些官吏衙役都看管在了此處,但有人領回了租稅和救濟糧,只怕風聲今日就會流傳出去。
若其餘六郡得到消息之後連夜修改僞造賬冊,那麽待他們大軍趕到,再想布施公道,便會難上加難。
最好的辦法,是去薊北府。
薊北府統禦七郡,裏頭存着七個郡縣全部的稅收賬冊。只要提前拿走那些,這些人再作如何修改,也為時已晚了。
雖說最好的辦法是率軍而去,但陛下攏共只撥給他一千人馬,如今全鎮守在此,沒有空餘。
這裏今日開倉放了糧食,又是薊北最大的一個州郡,人多眼雜,若無官兵把守,只怕會出亂子,屆時更弄巧成拙。
故而,方臨淵借口巡視自家莊子,是打算先自策馬,獨自去薊北府走一遭。
——
做好決定之後,方臨淵自出了城,先去自家莊子的方向轉過一圈,便徑直朝着薊北府而去。
抵達薊北府時,天色剛剛擦黑。夜色裏的薊北府衙燈火通明,門前的衙役優哉游哉地負着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薊北這些時日有些亂,但冤有頭債有主,那些亂民全都跑到郡衙、縣衙去鬧了,州府的衙門反倒一片太平安寧。
方臨淵趕到時,整個衙門的人都吓得手忙腳亂。
薊北知府上了年歲,如今年過花甲,早早便睡下了。他得了通傳,急得匆匆穿戴好衣冠,趕到方臨淵面前時,連鞋都有一只沒有穿好。
“下官不知将軍今日前來,有失遠迎!”那知府顫顫巍巍地朝着方臨淵行禮。
“無妨。”方臨淵說道。“我原本沒打算來薊北府,多有叨擾,是要來找大人取一樣東西。”
“将軍請說!”知府恭敬道。
“薊北七郡去歲繳稅的賬冊,勞煩知府拿給我吧。”方臨淵說道。
那知府一愣,眼看着花白的胡須都哆嗦着抽了兩下。
“這……将軍……這物件……”他支支吾吾。
還什麽都沒說,他便先開始害怕了。
“他們亂征賦稅,美化政績的事,你知道。”方臨淵心下清明,當即直言道。
“下官可萬萬沒有參與吶!”知府連忙否認。
“沒參與?”方臨淵面無表情。“所以你知情,且縱容他們,畢竟高昂的稅收于你而言,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那知府本就被方臨淵的突然到訪吓蒙了,此時見他一番興師問罪、言之鑿鑿的模樣,吓得幾乎要跪倒在地。
“下官,下官着實沒有參與吶!租稅是他們報上的,糧食也是他們征收的。薊北府連一畝良田都無,下官親自過手的,唯獨商稅一則啊!”
他矢口否認,匆忙地要将自己擇出來。
見方臨淵無動于衷,他哆嗦着上前兩步想要扯住方臨淵的衣袖,卻神思不屬,被其中一只将落未落的布鞋絆了一跤。
方臨淵面無表情地一把扶住了他。
“将軍,下官年歲大了,要不了兩年便要告老還鄉……”他卻顧不得許多,言辭懇切地看向方臨淵。
方臨淵明白他的意思。
他知情,卻不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為了自己能安安穩穩在知府的位置上榮休,生怕給自己找一點麻煩。
平庸,懶怠,擇得幹幹淨淨。
于一個身居高位的人而言,未必不是惡行一件。
方臨淵倒是懶得于他掰扯。他領了聖旨,是來平亂的,不是來審人的。
他沒有言語,只擡起手來,一把将旁側桌上的杯盞盡數掃在了地上。
一陣清脆的碎裂之聲,吓得那知府渾身一哆嗦,枯瘦蒼老如風中枯葉,像是險些教方臨淵吓死。
卻見方臨淵懶洋洋地說道。
“看見了吧,我今日在薊北府衙摔砸搶奪,賬本是我搶去的,不是你給我的。”
說着,他揚了揚下巴,示意道。
“放心了嗎?放心了就去把賬冊給我取出來,別再廢話。”
這滑不留手的老泥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确認方臨淵将此事全部攬下,還找了借口令他不會得罪京官與上峰,知府連忙雙手将賬冊奉給方臨淵。
臨送他走時,還不忘痛陳道:“将軍,屬下坐在這位置上,如芒在背,也實在沒有辦法呀!今日有将軍主持公道,屬下替薊北百姓謝謝将軍!”
方臨淵懶得與他多言,拿上賬冊就走了。
他連夜離開,還能在三更之前趕回建陽。此後再去別的州郡查賬時,稍有出入,他就能拿出蓋着府衙印章的賬冊來,好好與他們對峙一番。
厚厚的七本賬冊,方臨淵将其嚴嚴實實地朝流火的鞍鞯上一拴。
恰看見了它脖子上拴的那枚雕花的銅鈴。
他随手撥了兩把,繼而翻身而上,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
夜色之下,火紅的身影之後拖拽的影子,直扯了一裏多那麽遠。
自方臨淵離開薊北府,便有一隊身着夜行服、體跨黑馬的暗影跟随着他。眼看着都快要到建陽府了,那群人仍舊像是風筝一般,長長地拖拽在他身後。
方臨淵早就發現他們了。
此處跟着他的,能是什麽人?兩成可能是來殺他滅口的,八成可能,是來奪他馬上的那摞賬冊的。
建陽府今日有那麽多人見到他,消息流出、有人坐不住了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方臨淵沒想到,那坐不住的人怎麽請的殺手都這樣業餘,眼看着還有小半的路程就要到建陽府了,他們再這麽猶豫不決,只怕就要錯失良機了。
他們要磨蹭,方臨淵卻不想再等。
這些人錯過了機會不要緊,他卻非常需要知道,背後指使他們的人是誰。
眼看着前頭拐個彎,便會穿過一片叢林。他拐過彎去,繼而不動聲色地慢下了速度,一只手扣在佩刀上,冥神靜聽身後的動靜。
他方才留神了一路,心下已經有了數。身後的人攏共不超過二十個,他一個人對付,綽綽有餘。
但是……
他聽了半天,跟在他身後的細微聲響卻消失了。
人呢?就一條路,難不成還跟丢了?
方臨淵應付過多少次追蹤,竟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
他漸漸停下馬來,在沒有任何馬蹄聲幹擾的情況下,側耳又聽了一遭。
周圍靜悄悄的,除了漆黑一片的樹林發出的沙沙聲響,什麽聲音都沒了。
方臨淵緩緩抽出刀來,掉轉馬頭,緩緩地向後行去。
莫非這些人棄馬入了叢林?但是這麽遠的距離,單靠人的腿腳,應當追不上才是……
方臨淵緩緩向後行去,漸漸地,聽見了微弱的人聲。
很模糊,卻似有些熟悉。
他引着流火朝着那個方向走去,聲音細微而輕緩地,重新回到了那處轉彎處。
周遭的樹林在這兒戛然而止,沒了枝葉碰撞聲的掩蓋和樹叢的遮擋,他清晰地看見了眼前的一幕。
十來個黑色的身影被捆成了粽子,豬羊一般丢在地上。周遭幾個一身黑衣的男子肅立在四周,手中緊握着長劍,宛如駐守此處的石俑。
而在其中,身長玉立的一個黑衣男子雙手環抱,柔韌黑順的長發高束在腦後,慢條斯理地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居高臨下地垂下眼去,看着他。
下一刻,他穿着黑靴的腳猛地踏在他的喉頭,向下踩着碾動,踩得那人渾身都在顫抖。
但站着的那個,四兩撥千斤似的,明明足下使了要命的力道,舉手投足間竟還有種錦玉堆砌的優雅。
“我的耐心不多。”他聽見那人緩緩開了口。“派你們來的,是誰?”
玉石相擊一般,這樣的聲音,不會再有第二人。
方臨淵驚得愣在原地。
而同一時刻,那人也似聽見了動靜,慢悠悠地回過了頭來。
四目相對。
那雙冷冽的桃花眼,一時也露出了怔愣的神色。
作者有話說:
趙璴緩緩收回了腳:将軍,您知道的,我從小就離開了媽媽,身嬌體弱,吹個風都要生病……(楚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