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1章

趙璴接過了那盞燭火搖曳的蓮花燈, 一手拿起了擱在旁邊的筆。

方臨淵興致勃勃地探過頭來,看向他面前的那盞空白的燈籠。

趙璴微微一頓,側目過來看向他。

他似乎很想知道那盞燈籠上會寫什麽, 一雙眼明亮又專注, 一時間, 竟讓趙璴生出了這樣的錯覺。

仿佛方臨淵真的很關心他有什麽願望。

他的願望,難道很重要嗎?

趙璴的目光稍有停頓, 方臨淵當即便覺察到了。

他擡頭看向趙璴,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

“哎呀,我忘了!”他說。“願望是不能給人看的, 不然就不靈了。”

說着, 他匆匆忙忙地背過身去, 接着又猶嫌不夠, 往前挪了幾步,鑽進了船艙之中。

“我不看了,你寫吧!”方臨淵在裏頭揚聲對趙璴說道。

趙璴手頭的動作微微一頓, 又轉頭看向方臨淵。

他不是介意被看到,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該許什麽願。

而那邊, 躲得遠遠的方臨淵剛說兩句話,就在呼吸間被船艙裏設下的湖鮮小宴吸引去了目光, 湊上前去,嗅聞了兩下:“嗯!這魚是煎的, 好香!”

趙璴微微偏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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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平安嗎?他卻知平安從不是求來的, 只要手掌大權, 把控人心, 那麽任何人的平安他都能保得住。

求權柄嗎?但這東西于他而言不過是一把髒兮兮的刀刃, 不配寫在這樣幹淨的花燈上。

又或者……求真心?

虛無缥缈的玩意,最是容易可拿來吹噓、哄騙人的招數,甚至只需要一副善于僞裝的人皮,就可以随意展現給旁人觀看。

但是……

趙璴手上的筆卻在燈籠上停了停。

這似乎卻是他最想要的東西,以至于在他出神之際,已經在燈籠之上落下了一筆。

他的手不聽話,正面朝着滿湖芙蕖與漫天的星鬥神明,向它們索取方臨淵的真心。

但是……

一筆落下,他那顆貧瘠且涼薄的心裏,竟生出了怯意與悲憫。

他從沒求過神,從沒許過願,不知神明是否真的會有蠱惑人心的本事?

如果有,如果神為了完成他的願望,去操控方臨淵,讓他生出所不屬于他的感情……

他想要,卻又下不去筆。

他生怕他不自由。

片刻,趙璴方才鬼使神差畫下的那一橫,被他垂着眉眼,神情莊重地一筆一劃,寫成了一行字。

夜風吹來,拂起他身上的軟紗,恰好拂過燈籠,像是籠在那一行字上的煙塵。

【歲歲年年】。

趙璴許下的第一個願望,虛無缥缈,甚至沒有主語,也沒有落款。

但他知道他許下的所求是什麽。

他求的就是能留在方臨淵的身邊,像現在這樣,從今天到以後,歲歲年年。

他緩緩回過頭去。

便見燈火通明的船艙裏,方臨淵手腳毛躁,這會兒已經忍不住拿筷子去夾魚吃了。他夾了一塊到碗中,又欲蓋彌彰地将那條魚翻了個身,将他筷子留下的痕跡藏在了底下。

微微晃動的燈火之下,他黑亮的眼睛和揚起的嘴角,偷偷摸摸又輕松快樂,像是漫天的神明真的聽到了趙璴的願望。

他們在賜福于他。

趙璴回過頭去,低頭看向手裏的燈籠。

他的眉眼中也浮起了淺淡的笑意。

接着,他手下筆墨翻飛,在那句話之後,畫上了一對小小的、栩栩如生的鹿角。

——

鴻佑帝的确說到做到。

方臨淵平亂歸來,薊北還有不少需要善後的事宜,鴻佑帝全交由了朝中其他的官員去辦,不必方臨淵再奔波。

至于那些薊北押送回來的那些官吏,鴻佑帝直接全交給了東廠,之後的審訊與定罪,都由東廠來辦。

這倒是鴻佑帝登基以來的頭一遭。

畢竟,東廠被鴻佑帝冷置多年,在朝中早就形同虛設,這些年來,便是連宮中伺候貴人們的內侍都不如。

許多人都說,是因着東廠這回案子查得漂亮,讓陛下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但也早有風聲傳聞,說是因為這回事涉大理寺,錦衣衛最近又不知為何不得陛下青眼,以至于讓東廠撿了個漏,只怕要在朝中好好地耍一通威風。

一時間,因着東廠當年的惡名,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但是,幾天下來,整個朝堂竟一派風平浪靜。

自從涉事官員被全部羁押之後,審訊,錄供,捉拿,全部都在朝中的章程之中,甚至薊北那麽多官員落網,卻竟總共都沒牽扯幾個京官,像往日一般風聲鶴唳、半個朝堂都被傳去衙門問話那樣的狀況,更是根本沒發生過。

幾天之後,案件了結,安靜而迅速得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稍有牽連的官員們紛紛松了口氣,就連從不待見東廠的鴻佑帝都難得地嘉獎了時慎一番。

這些話,全是方臨淵從旁人口中聽來的。

“聽說錦衣衛的林大人這幾天都不大高興呢!”李承安繪聲繪色地對方臨淵說道。

“我前兩日見過他一次,滿臉的官司,都沒敢招惹他。”

方臨淵擡眼,看向他的神色明顯就不大相信。

“林子濯不是天天都這樣嗎?”他說。“你還打算看他朝你笑不成?”

“哎呀!”卻見李承安連連搖頭。“不是!我又不是傻子,怎麽會看不出來區別呢!”

方臨淵聞言笑了兩聲,看着他沒言語。

李承安急得快要跳起來了。

“您怎麽不信我說話呢!”他說。

“真的!前陣子我爹在府裏的時候,我聽了一耳朵。聽說前些日子錦衣衛事情辦得不好,在宮裏被陛下申斥了。從那之後就成這樣了,陛下有事不用他,就這麽把他們晾在那兒。”

聽他這樣說,方臨淵微微一愣。

“什麽事情沒辦好?”他問道。

“這就不知道了。”李承安說。“他不是總找您幫忙嗎,您也沒聽說?”

方臨淵搖頭。

“那只怕也不是什麽大事了。”李承安聞言,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畢竟,伴君如伴虎呀。”

方臨淵又被他逗笑了,擡手在他後腦上拍了一把。

“伴虎?你伴沒伴過一天君,倒是教你這麽明白了?”

兩人說笑着便将此事翻了過去,不過方臨淵倒是惦記着,畢竟他與林子濯關系也不錯,下次再見時,看看他是否需要自己幫點什麽。

不過,此後接連幾日,他都沒再見過林子濯。

卻是先一步又得到了入宮面聖的旨意。

——

鴻佑帝神色微沉,凝着眉頭,将一本奏折丢在了方臨淵的面前。

“愛卿,你知道,突厥公主下月便會入京,朕是信任你,才會将此事交由你來辦。”他說。“可是你看看這道折子。”

方臨淵不解,忙伸手将折子打開。

這封奏折是前往薊北善後的官員所書,他說薊北流民之禍并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他們一行人抵達薊北之後,接連兩次受到了流民的堵追,甚至因此而發生了交鋒,死了好幾個随從。

方臨淵一愣。

這怎麽可能!

薊北的每一個州郡,他都是明明白白地去過,全部百姓所應當拿回的糧食與銀錢,也都是在他與衛兵的監視之下發放完畢的。更何況……

吃飽穿暖的百姓,怎麽敢堵追官員的車乘!

“陛下!”方臨淵當即在殿前跪下,說道。

“還請陛下明鑒!一則,薊北每一個村鎮農莊的賬冊臣全都查看過,整個薊北也走過一遭,确認流民之患已解,這才回的京城。二則,流民即便有苦要訴,也只會求告于州縣衙門,怎會沿途設卡,堵追欽差呢!”

他俯身叩頭,卻聽得禦座之上的鴻佑帝沉默片刻,緩緩嘆了口氣。

“折子就在你手上,你還不相信?”鴻佑帝問他。

方臨淵詫異地擡頭看向鴻佑帝:“微臣只是認為,此間尚存疑點……”

“愛卿,你愛惜百姓,朕深感欣慰。”卻見鴻佑帝皺眉說道。

“但是,僅憑着這點婦人之仁,如何能平定這樣嚴峻的動亂?若流民真因愛卿的軟弱而為禍一方,難道,朕要來找愛卿要說法嗎?”

長跪階下的方臨淵抿了抿嘴唇。

鴻佑帝難得發怒,責備他一回,他不該心生怨怼。但是……

何為婦人之仁?

只一息的沉默,方臨淵便複又開口,于階下俯身說道:“臣甘願領受任何責罰!但是,時至今日仍有動亂出現,實非常理。臣請陛下在責罰臣之前,允準微臣帶兵前往,一探究竟!”

鴻佑帝又片刻沒有出聲。

方臨淵按在地上的手有些發顫。

他抑制不住地感到些許委屈,卻只得要緊牙關,将這些過于個人的情緒隐忍下去。

陛下長坐金殿,看不見蒼生情狀,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開口便說他仁慈軟弱,閉口便說攔路為患的仍舊是受難的農民……

未免是武斷些了。

許久,階上的鴻佑帝緩緩嘆了口氣,說道。

“愛卿,若非看在方铎的面子上,朕真該罰你才是……”

方臨淵按在地上的手緩緩收緊了。

要殺要剮,何必要看他父親的顏面呢?若他真的該罰,今日推他上刑場去,他都不會眨一下眼。

許久,他深吸一口氣,說道。

“既微臣有罪當罰,還請陛下先行罰過,再由微臣前往薊北,彌補過失。”

——

就在這時,有太監入內來報,說東廠的時慎時公公帶了薊北官吏的供狀,正在門外候着。

鴻佑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階下的方臨淵,嘆道。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執拗?朕還沒說你什麽。”他說。“先起來吧。”

說着,他擡手對殿前的太監說道:“傳時慎入內。”

方臨淵緩緩地站起了身。

片刻,錦衣繡鶴的太監姿态恭敬而優雅地入了殿門,在鴻佑帝面前行過大禮之後,接過了身側太監手中捧着的供狀。

“薊北十四位官員的供詞,奴婢已替陛下審了出來,還請陛下過目。”

他躬身擡手,将供狀舉過眉頭,平緩地遞上了鴻佑帝的禦案。

和朝中的文武大臣自不一樣,這內侍出身的太監根本就是個沒骨頭的東西,恭敬卑微地一舉一動都像在伺候人似的。

便是向來不喜歡東廠的鴻佑帝,此時眉目都舒展了幾分,嗯了一聲,随手翻開了供詞:“可審出了什麽有用的供狀?”

“也沒什麽特別的,僞作糧産,私納稅收,不過是中飽私囊的同時閉塞上聽,以求得陛下的誇獎罷了。”他語氣裏帶着淡淡的笑,輕飄飄的,惹得鴻佑帝的嘴角都勾了起來。

“你這奴才。”他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只為一句誇獎,能叫他們費這樣大的周章?”

說着,他在供狀之上點了一點,語氣中多了兩分說教的意味:“他們這是做什麽?是想等着朕讓他們平步青雲,加官進爵呢。”

“啊。”時慎露出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不動神色地朝旁側的方臨淵身上一飄,笑道。“是奴婢目光短淺,看不到這麽多。”

禦座之上的鴻佑帝淡淡笑了一聲,接着翻動着手下的供狀。

卻見時慎上前兩步,神色輕松地說道:“除此之外,倒也還有一件事。不過也是小事兒,陛下随便派兩個人去,也就平了。”

鴻佑帝頭都沒擡:“什麽?”

便見時慎緩緩一俯身,說道:“薊北與充州相接處,近來匪患不少,多的是有土匪攔路,打家劫舍的。那兩個郡的郡守不敢上報,派着衙役與守軍去剿了好幾次匪,卻至今也沒有成果。”

——

鴻佑帝沒反應過來,方臨淵卻當即看向了時慎。

打家劫舍,土匪攔路,這不是與奏折上所說的、欽差所遇的“流民”情狀一模一樣嗎!

“與充州相接的,可是平金郡與嶺西郡?”方臨淵當即問道。

時慎卻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他側過頭來,看向方臨淵的眼神倨傲又冷淡。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之後,時慎才慢悠悠地開口,語氣也聽不出什麽尊重。

“是啊。”他說。“方将軍有何見解?”

方臨淵卻當即翻開了手上的奏折,立時翻到了那幾句話上。

欽差遇襲,正是在嶺西郡。

“陛下!”方臨淵當即跪下,雙手将奏折捧起,說道。“當日微臣攜官兵入薊北,只怕是匪徒聞訊躲閃,并沒露出蹤跡。只怕此奏折之上所言,欽差遇襲,非為流民,而是匪徒所致!”

他低着頭在行禮,并沒看見鴻佑帝的表情一時有些怪異。

是了,興師問罪的是他,敏銳地找出疑點的卻是他責備的臣下。

為君上者,本該是清明睿智的,可此情此景,卻教他難免顯得丢臉。

時慎的目光卻輕飄飄地一掠,像是渾然看不見陛下不悅一般。

接着,他慢悠悠地露出了個驚訝的神色。

“襲擊欽差?”他問。“還有人敢襲擊陛下所派遣的欽差嗎?”

他像是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一般,這會兒面聖禀報,也是湊巧撞見的方臨淵似的。

果真,他一句話,鴻佑帝便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微沉的眼神也暫且挪向了時慎。

“是啊。”他說。“若真是匪徒,那當真可惡。”

說着,他頓了頓,神色稍緩,看向了方臨淵:“僞裝成了流民,還教朕險些誤會了方卿,以為是他辦事不力,未能将流民肅清幹淨。”

他這話,便是順着時慎所言自下了個臺階,向階下的方臨淵稍服了個軟。

“臣不敢當!”方臨淵連忙應聲道。

旁邊,時慎也淡淡笑了一聲,說道:“是了,是那起子貪官污吏愚蠢,竟想要蒙蔽陛下。”

“那些人,是該好好重罰。”鴻佑帝深以為然地點頭說道。

方臨淵的注意力卻不在他們所言之上。

“匪患若一時不除,民生凋敝、臣民塗炭不說,還會使得匪寨愈發壯大,屆時痼疾難清,只怕會勞神費力。”想起還千瘡百孔的薊北,方臨淵當即又奏。

“若陛下信得過,臣願請纓,替陛下肅清匪患。”

——

鴻佑帝自然拒絕了他。

他早說了讓方臨淵在京中好好歇息,自不能在此時食言。

“朕另外派人前去剿匪,愛卿不必擔憂。”鴻佑帝這樣說道。

“不過……過些時日,突厥公主便要抵達充州邊境。只怕充州不大安穩,愛卿便帶五百士兵,前去充州邊境迎接公主吧。”

時慎眼看着方臨淵接下了聖旨,沒再多說什麽。

畢竟五殿下派他攜口供入宮,就是讓他在皇帝面前保護這位小将軍。他按照五殿下的吩咐說完該說的話,便該事了拂衣去,不必多管其他的事。

不過……

想到方才那位小侯爺的模樣,停在宮門前的時慎微微嘆了口氣。

當今這位陛下不是什麽能容人的主子,這位将軍在太小的年齡建了太大的功業,耀眼得能晃瞎人的眼睛,那便是疾風用盡全力也要吹斷的嘉木。

而他呢?僅憑着一腔忠心,怎麽可能在這位陛下手裏活得下去?

時慎不語,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難怪公主殿下這樣着急,以至于向來信任他,也要将如何應對之法字字句句寫滿了一整封信。

情之一字,當真害人。尤其害人的是,公主殿下費盡心血,還偏不要讓對方知道。

旁側番子早給時慎牽好了馬,時慎也不再多管,翻身上了馬去,便要回東緝事廠了。

卻不料,剛行出長街,他身後隐約傳來了碌碌的車輪聲,回頭看去,竟然是安平侯府的車乘。

他放慢了動作,果在與馬車擦肩而過之際,看見了打起的車簾之中的、安平侯的面孔。

“時公公,是公主殿下派您入宮的?”他問道。

他怎麽知道?

時慎微微一愣。

卻見車裏的方臨淵已然飛快地一拱手,說道:“我明白了,多謝公公。”

他……這就明白了?

眼看着馬車疾馳而去,向來精明近妖的時慎,卻一時愣在了原處。

行吧……

可能是夫妻吧,總有些外人看不懂的默契。

作者有話說:

時慎:我早說了,不給小情侶打工!!

趙璴:什麽小情侶?什麽?誰跟誰?麻煩細說,快快快,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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