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2章
即便時慎不說, 方臨淵也不會真的以為自己今日在殿前見到他,會是巧合。
他雖手裏拿着的是薊北官吏的供狀,但句句意有所指, 狀似不經意, 卻是在遞來線索為他澄清。
薊北流民之禍已經過去了幾日, 匪患也不是憑空來的。皇上前腳申斥他,後腳時慎便無意間禀報了欽差遇襲的緣由, 天下哪裏有這樣巧的事?
除了趙璴,還會是誰呢?
但是,方臨淵也知道, 時慎是趙璴埋在暗地裏的影子, 他即便猜到了, 也不可當衆與時慎有分毫交集。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
一個短暫的車馬交錯, 一句簡單的謝意,他便成功确認了自己的猜測。
接下來去哪兒呢?
坐回馬車裏的方臨淵看着前方被風隐約拂起的簾幔,軟風掠過他的臉頰。
當即, 些許浸染其中的桂花香氣籠罩住了他。
自然是回府去找趙璴了!
想着十六衛近來沒什麽要緊的事務,各處巡邏檢視的兵卒也都安排得宜。方臨淵打起車簾,讓車夫先回一趟侯府。
畢竟, 薊北匪患究竟不是小事,他在薊北待了數日, 竟一點風聲都沒聽見,當真有些奇怪。
況且……
趙璴每次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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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地裏保護他也誰都不告訴, 明面上還要裝出一副渾不在意、冷漠平淡的樣子。
他明明不是那麽壞的人, 幹嘛要逼着旁人都讨厭他?
裝冷酷是吧?嘿, 他偏不讓他如願!
方臨淵不知怎的, 想到這兒, 心裏竟有幾分昂揚的期待。
像是當年在虎牢關黃沙滾滾的河邊挖河蚌似的,灰撲撲的泥裏挖出的晶瑩柔潤的蚌珠,總會讓人感到鮮活的快樂。
趙璴只怕還以為他被蒙在鼓裏吧?
一會兒他還要當面問他。趙璴定然是想不到的,只怕還要冷着臉說不知情,卻全然不知,時公公一個眼神就把他出賣掉啦……
方臨淵忍不住笑起來,又一次撩開了車前的簾幔。
“快一些,快一些。”他朝外頭的車夫說道。
車夫得了命令,忙揚起了馬鞭。
寬敞高大的馬車,飛快地駛過上京繁華的街道。
——
方臨淵回到府中,卻沒見到趙璴。
門房上的護院說,公主殿下上午便出門赴約去了。說是越國公家前兩日下的帖子,府上的老夫人七十五歲整壽,特請趙璴前去赴宴。
“啊……”方臨淵有些意外。
“殿下有沒有說多久回來?”
這樣的宴會向來沒什麽确定的時辰,用過飯後只怕還要聽戲。門房上的下人聽方臨淵這樣問,只是搖頭。
那便是沒辦法了。
方臨淵一腔興致勃勃的心思撲了個空,一時難免有些失落。
也罷,天天都見的人,有什麽話,待到晚上再說也可以……
就在這時,歲朝恰路過門前,見着方臨淵在那兒,提起衣裙快步上前朝他行了個禮。
“奴婢參見侯爺。”歲朝道。“侯爺怎的這會兒回府,是有什麽事要吩咐?”
方臨淵忙搖頭道:“沒事,我就是剛從宮裏出來,恰好路過罷了。”
歲朝應了一聲,笑着說道:“倒是巧了。奴婢正要送本賬冊去侯爺院裏。”
方臨淵從沒看過賬,一時有些意外:“什麽賬冊要拿給我看?”
便見歲朝從旁邊的侍女手裏捧過一本賬來,雙手遞給了方臨淵。
“上次侯爺問奴婢薊北莊子的事兒,沒兩天便聽說薊北有亂。”歲朝說道。
“奴婢便特遣人去問了,這才得知,嶺西郡與建陽郡的農莊幾乎全亂了,唯獨咱們侯府的幾個莊子都還安好。”
方臨淵一愣,意外道:“這是為何?”
歲朝笑了笑,替方臨淵将手中的賬冊翻了開來:“侯爺看看這賬,想必就明白了。”
方臨淵低頭,看向手裏翻開的賬冊。
便見其上每一戶人家,名冊之後的租稅都是空的,唯獨最末一頁之上标注了,徽寧公主出資九千七百二十兩整,代繳該莊本年全部的田租。
方臨淵詫異地看向歲朝。
“他墊付的?”他問道。
歲朝點頭:“是呀,薊北總共四座農莊,殿下總共墊付了将近四萬兩白銀。”
……四萬兩。
趙璴仍舊沒跟他說,若非薊北真有動亂,只怕他直到與趙璴分道揚镳那一日,他都不知道。
旁側,歲朝還柔聲笑道:“先夫人若知侯爺娶了這樣一位宅心仁厚、一心為侯府打算的夫人,定然是開心極了的……”
而方臨淵手中捧着那本賬,片刻沒有出聲。
——
正午一過,越國公府上熱熱鬧鬧地搭起了戲臺。
命婦權貴們在底下坐滿了,手邊擺着茶點果子,身側的攢盒上蜜餞梅果搭成了高塔,戲臺上熱熱鬧鬧地開了鑼,是一出極喜慶的麻姑獻壽。
越國公老夫人端坐正中,其餘的貴眷們分坐在旁,祝壽的酒水與喜詞一茬接着一茬,惹得眉眼慈祥的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趙璴就靜靜坐在不遠處。
他不大愛聽戲,也不喜歡這樣嘈雜的場合,今日來此,全是因為窦懷仁給他遞了好幾回信,非要當面見他一回。
窦懷仁要見他,還能是為了什麽?
上次窦懷仁自己犯蠢,被旁人揪住了把柄,以他養外室為由參了他一本。若非趙璴出面,只怕那女人和孩子早就被趕出京城去了。
但是,即便此事勉強平息,卻還是鬧到了和嘉公主的耳朵裏。
以至于這些時日,和嘉公主和窦懷仁鬧了好幾回,後來連府門都不讓他再進。
他想去尋莺娘,但和嘉公主已經知道了春來巷的地址,日日派了下人盯在那裏,他不敢露面。
接連幾天,窦懷仁喪家犬似的無處可去,最後只好尋了個昔年好友收留自己。可是,三日五日便要上一回朝,哪能天天穿着官服從人家府宅的後門往外溜?
于是窦懷仁一心求告趙璴,想要趙璴替他将莺娘與孩子轉到別處安置,躲開他夫人的視線,也好讓他有家可回,能與柔弱可憐的外室早日相會。
趙璴懶得管他們家的破事。但是這窦懷仁從小被父母慣壞了,五十歲了還像個老孩子似的,幾次不理他,他便寫信過來鬧,說再不見他,便要動手毀了趙璴的宏圖大業。
頤指氣使的嘴臉,倒像真被捧上了皇位似的。
他能毀什麽?趙璴心下冷笑。
單他替趙璴幹的那些事,他們九族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但趙璴還是煩不勝煩,還是在今日的宴上見了他一面。
窦懷仁滿臉堆笑地端着酒來,問他夫妻是否和睦,又問他進來是否康健。
趙璴卻懶得廢話,只在旁側沒人時,冷淡地對他說道。
“再過三日,我會趁夜将他們轉去別處,地址我派人送給你,再被發覺,我不會再管。”
窦懷仁一愣,臉上堆起的假笑當即成了真的。
“好,好!不愧是我們家的好孩子!”
趙璴卻不再理他,自等着宴會結束就回府去,省得再見窦懷仁這張臉。
但是,要想躲開,卻沒那麽容易。
臺上鑼響,盛妝的麻姑捧着仙桃袅袅飄上了戲臺,而趙璴旁側的席位上,坐着的恰好是和嘉公主與窦懷仁夫婦。
和嘉公主端坐在那兒,板着一張面孔,目不斜視地盯着戲臺,神色冷得難看。
她相貌與鴻佑帝有些像,都是一副不大出挑的五官,個子也有些矮,卻偏生了一雙淩厲的鳳眼,只眼鋒一掃,便教窦懷仁吓得抖似篩糠,不敢開口。
周遭的王公貴戚們看在眼裏,也不過暗中交換個看熱鬧的眼神,誰也沒有出聲。
畢竟,窦大人怕夫人,這是滿京城都知道的。
——
窦懷仁只覺而今的日子太苦了。
而一切苦難的源頭,都是他這位夫人。
年少時多好啊?他母親雖說對窦清漪嚴厲,但對他卻尤其寬厚。她說當年她與婆母不睦,若非一舉生下了窦懷仁,就不會有而今這樣好的日子。
他爹也寵着他,窦清漪只能讓着他,因為他們窦家上下只有他這一根獨苗。
他讀書要請最好的師傅,出門要做最大的排場,此後成婚,娶的還是全天下血脈最高貴的女人。
可這女人偏生是個夜叉變的。
頭幾年他父母還在時還好,總有人護着他,管着和嘉。但待他父母接連去世,府中由他當家之後,這女人就愈發張牙舞爪起來。
她嫌他無用,嫌他窩囊,卻偏又隔三差五要他去跪滴水的房廊。他被折磨得精力不濟,這麽多年也只生了骞兒一個兒子,還被她教得嚣張跋扈,也看不起他這個爹。
直到遇見申莺娘,他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
可這夜叉,偏偏要棒打鴛鴦!
但是還好,窦清漪雖然死了,卻還留了個女兒能供他驅策。要不了多久,再過三天,等趙璴将莺娘救出來,他就又能與她相會了……
坐在和嘉公主身側的窦懷仁大氣都不敢出,自己在那兒琢磨着,直到一出戲唱完了也沒聽兩句。
他恨極了,就在心下罵和嘉公主幾句;但待和嘉公主眼風掃過來,他卻當即就會端起酒壺,涎着笑臉替她的杯中重新蓄滿。
若表現好些,說不定今日能跟着回府去住。不然總在別人家裏,總不長久……
鑼鼓聲熄,一出戲演完了。
親貴官眷們又商量着再點一出戲,有說點《玉堂春》的,有說點《龍鳳呈祥》的,一時四下熱鬧,歡笑聲此起彼伏。
唯獨趙璴,端坐在那兒,靜靜拿起茶盞飲了一口。
窦懷仁敏銳地看到,他夫人轉頭,看向了趙璴。
她鳳眼一挑,嘴唇跟着揚了起來,再出聲時,滿場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我看不如,點一出《天仙送子》吧。”她說。
——
趙璴感受到了來自和嘉公主的視線,微微偏過頭去,看向了她。
便見和嘉公主面上挂着假笑,一雙鳳眼刀子似的射向他,惡意眼看着要從眼底漫溢出來了。
此人論起是她的庶姑,又是她舅母,親上加親,但他二人至今也沒見過幾面。
唯獨上次春來巷事發,和嘉公主恨上了他。
她只當窦懷仁敢在外頭另養一個家,全是因為有趙璴在後頭給他撐腰。
趙璴也懶得同她交鋒,一手捧着茶盞,一手提起盞蓋,片刻未頓,垂下眼便又擱在唇邊飲了一口。
“公主殿下,點這出戲可是有什麽好意頭?”旁邊有人沒注意到這片刻的眼神交鋒,聞言揚聲問道。
便見和嘉公主偏過頭去笑道:“早聽聞老夫人家又要添人口了,我羨慕極了,想必這樣多子多孫的好福氣,也該讓我們沾沾才是。”
她雖笑着,神色卻高傲。窦懷仁雖說官職不高,她卻是如今輩分最高的皇親國戚,又是天子親妹,在坐的便是堂上的老壽星,也是要巴結着她的。
當即,周遭都笑起來,又誇老夫人福氣好,又誇公主殿下心思巧,便是那老夫人都笑着張羅着,要自己那個懷胎六月的孫媳婦來給公主見禮。
和嘉公主卻誰也沒看,轉頭對趙璴說道:“徽寧,你說是不是?”
趙璴卻只飲着茶,眼都未擡。
趙璴冷漠平靜,和嘉咄咄逼人,周遭說說笑笑的衆人當即收了聲。
卻見趙璴淡淡放下茶盞,說道:“我不大聽戲。”
老夫人身側的長媳見狀,微微一愣,繼而連忙打圓場道:“啊呀,那是我的不是了!今日只備了戲臺,卻未請歌舞,還請五殿下不要怪罪才好……”
和嘉公主卻冷冷地打斷了她,仍咄咄逼人地看着趙璴。
“徽寧,姑母點這出戲來,也是為了你好。一會兒戲子上臺,你可得好好地聽,多沾些越國公府的喜氣才好。”
說着,她冷笑了一聲,說道。
“也好教你的肚子早日傳來好消息,省得将眼光天天放在別人家的事上,憑白惹人生厭。”
——
趙璴擱在茶盞之上的手微微一收,只垂着眼,沒有出聲。
他今天既決定要來,就猜到了會有這麽一出。
也就是窦懷仁在他這兒還剩點用處,沒到丢棄的時候,否則這一家爛污的東西,也近不了他的身。
他的手微微扣着茶盞,身形未動,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壓下了心底橫生的寒意。
此人狀似蠻橫跋扈,實則不過也是個只會逞口舌之快的廢物,幾句話說過,反倒不會生出旁的麻煩。
可和嘉公主見他不言,便咬定了他心虛,愈發咄咄逼人起來。
“你舅父不是給你送了湯藥嗎?聽說你天天都在喝,怎麽就不管用呢。”她冷笑着,朝着她自認是趙璴脊梁骨的位置上戳。
趙璴卻只垂眼看着手下的茶盞。一盞茶按在他手中,殺氣隐現,像是扼住了誰的脖頸一般。
她倒是提醒了趙璴,窦懷仁的确是真的該死。待他最後一點用處耗盡之後,他可以發些慈悲,教他與那位莺娘葬在一處。
旁側,窦懷仁自知自己月月送去的都是避子的湯藥,理虧至極,卻半點聲音都不敢出。
反而是旁邊有個命婦看不過眼,出言說道:“五殿下尚且年輕呢,不急什麽,可再等幾年。”
和嘉公主當即側目瞪去,将那命婦吓了一跳,不敢再出聲了。
她鄙夷地轉回目光,複又看向趙璴。
“等幾年?再等幾年,只怕這丫頭的手要伸到宮裏去,管他父皇封妃納妾的事呢!”
趙璴自幼遭受了不知多少惡語相向,早就習慣了。
他自知心性污濁,遇見這樣的人就會忍不住殺心漸起。未免麻煩,他通常會想些旁的事情,去轉移注意力。
剛背的兵書、剛學的武功,在腦袋裏過上一遍,時間也就過去了。
他微微凝神……
眼前浮現的,卻是那天小舟之上,捧着花燈沖他笑着的方臨淵。
趙璴猝不及防,微微一愣,連眼睫之下深藏着的深沉殺意,也在這一瞬間被一抔泉水洗得幹幹淨淨。
他那天……是在沖着他笑的。百畝蓮池,他面前唯獨他一人,看着他笑,仿佛天地之間,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似的。
和嘉公主的謾罵、旁人各異的目光,一剎那間,像全消失了。
趙璴按在茶盞上的手,輕輕收了收,拇指緩緩劃過柔潤的盞蓋,輕緩地像是生怕碰碎什麽。
是了,他是在看着他,即便知道他是個男人,也沒有厭煩他……
卻在這時,旁側幾人的勸慰中,和嘉公主冷笑一聲,聲音尖銳。
“只怕她能等,安平侯爺可等不了。”她說。
“不如這樣吧,改日我便挑幾個良家女子送去你們侯府裏,給你們侯爺添幾個妾室。你既不能生,也該能容人才是。”
趙璴倏然擡起了眉眼。
這女人滿口髒污,在說什麽東西?
他不能生……他是不能生。
他披着一襲羅裙,妖鬼般留在那個天地間最幹淨耀眼的人身邊,看似霸占了他身側的位置,卻也心知,他不是那個能與他生兒育女,子孫滿堂的人。
但她可膽敢再說一遍,給誰送女人,給誰做妾?
趙璴腦海裏被遮掩住的角落像是被人一把掀開,裏頭烈火熊熊,可焚萬物。
他腦海中的理智繃斷了一瞬。
卻也在這一瞬間,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清朗的、宛若泉水擊石的聲音。
“和嘉殿下,在下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麽可等不了的,不如您與我仔細說說?”
——
方臨淵也快要氣炸了。
他剛拿到趙璴白給侯府投進萬兩白銀的賬冊,打算前來國公府接他一程,卻不料剛入園內,就聽見有人大放厥詞,對趙璴口出污言穢語。
這話他聽着都心驚,便是市井草民,奴仆囚犯,也不該用這樣話羞辱人吧?
更何況,大庭廣衆,衆目睽睽。
他眼看着趙璴就坐在那兒,周圍衆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神色各異,卻沒一個人敢開口為他說句公道的話。
而趙璴,兀自挺直着背脊,不發一言,微垂着頭顱,竟難得露出了幾分他沒見過的孱弱。
恍然間,方臨淵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漫天風雪的宮闕。
這麽多年過去了,趙璴仍舊是一個人,在別人的旁觀裏,獨自承受着砸落的冷雪。
他不該是一個人。
他明明會暗地裏護他周全,也會不發一語地救濟邊關與薊北的萬千百姓。但他連生辰的回憶都是灰暗的,連眼前至親的姑母,也如累世仇敵一般對待他。
他是掩在河沙裏的珠玉,泥沙與污水沖打他,別人視而不見,他卻絕對不會。
方臨淵徑直上前,停在了趙璴身側,一只手輕輕落在了趙璴肩上。
這是一個庇佑與保護的姿态。
他沒看見趙璴在這一刻,擡眼看向他。
那雙眼裏,并沒有分毫他想象中的堅韌與脆弱。
有的只是滿目冷冽的黑氣與殺意,像是深淵裏爬出的厲鬼,在日光的照耀下,漸漸地消褪了個幹淨。
作者有話說:
方臨淵:我來保護我老婆!
趙璴(緩緩收起刀):好耶,嗚嗚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