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3章
和嘉公主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方臨淵。
她正說得興起, 卻忽然聽他橫插一腳,一句話慢條斯理卻又半步不讓地将她頂在了原處。
和嘉公主一愣,擡眼看去, 便見風姿無兩的将軍長身玉立, 站在了趙璴的身側。
他身量很高, 模樣又生得極俊,面上表情雖然冷峻, 卻顯得那雙朗星似的眼睛愈發深邃明亮。
他單手按在趙璴的肩上,大庭廣衆的,似乎顯得有些太親密, 但偏生他二人生得俱是驚豔, 一時之間, 竟成了畫兒似的。
又偏是在這個時候。
方臨淵那番保護的心思, 昭然若揭。
和嘉公主的臉色都黑沉了下來,齒根發酸,不想再往那邊看一眼。
她煩躁地偏開眼睛, 自己身側那個中年發福,臃腫而又窩囊的男人卻偏在這時,恰撞進了她的視線裏。
和嘉公主的牙都要咬碎了。
她自幼要強, 作為父皇當年年歲最小、又最受寵愛的唯一待嫁的公主,她合該央來一門最好的親事。
可是, 堂堂丞相府裏,怎會生出這樣的廢物?
資質平庸, 膽子又小, 趙璴的夫婿站在那兒, 頂着一身卓著的軍功讓所有人都另眼相看, 可那個廢物, 卻偏縮在那兒,大氣都不敢出。
看她瞪向自己,旁邊的窦懷仁渾身一激靈,當即拿起了桌上的酒壺。
卻見她杯中的酒還是滿的,并不需要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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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懷仁一愣,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眼神全然是怯懦的不解。
簡直是個沒腦子的蠢材。
多看他一眼和嘉公主都嫌惡心。
卻偏偏,趙璴那蹄子身側還站着一位芝蘭玉樹、玉醉山頹的年輕将軍。
她如何還能咬碎銀牙吞下這樣的苦澀?
那邊,國公府一家匆匆站了起身來。
方才兩個公主之間的鬧劇他們看在眼裏,卻又不敢出聲,長媳這會兒攙着老夫人的胳臂,悄悄地在身後為她順氣。
“将軍來了!我等有失遠迎,實在抱歉,還請将軍入座……”旁側,年過半百的越國公笑着便要迎上前來。
卻在這時,旁側傳來了和嘉公主一道尖銳刺耳的冷笑。
“将軍來得巧啊。”她斜眼瞪着方臨淵,神色刻薄得很。
“我們女眷說笑拌嘴幾句,将軍還要在側偷聽,當真是男兒氣概。”
她這一手颠倒黑白的本事,讓方臨淵都有些意外。
她方才那樣難聽的言語,在場衆人都聽見了,她竟還冠冕堂皇地說是拌嘴?
他看向和嘉公主,便見她神色倨傲,好像拿定了他不敢與她争執什麽。
那她這主意就打錯了。
方臨淵一把按住了正欲起身的趙璴,面上不怒反笑,直看着和嘉公主。
“和嘉殿下此言差了。在下不過恰聽見您說什麽,在下等不起了,一時好奇,想來問問您罷了。”方臨淵說道。
“不知是您會看相蔔卦,看出在下就要命不久矣,還是殿下您句句污言詛咒,不過是為了拿來脅迫五殿下為我納妾呢?”
“你……”和嘉公主瞪圓了眼睛。
他竟敢說她是算命看相的下九流!
“在下敬您為皇姑母,但想來即便是長輩,将手伸到侄婿的後宅裏,只怕也不妥當吧。”方臨淵卻面不改色。
他的确不會吵架,但道理擺在這兒,他很能說得清楚。
和嘉公主當即大怒。
“你倒是會反咬一口啊!”她大怒地站起身來。
“你怎的就不知管好自家夫人,教她別把手伸到我家裏頭來呢!”
啊?趙璴管了她家什麽事?
方臨淵垂眼看向趙璴,便見趙璴神色平靜坦然地擡眼看向和嘉公主。
顯然,連解釋一句的打算都沒有。
明白了,不是子虛烏有,就是無關緊要。
方臨淵的氣勢當即更硬了,徑直望向和嘉公主:“不知公主殿下插手的,是您府上的什麽事?”
這回,輪到旁邊縮着脖子看熱鬧的窦懷仁慌了。
怎麽扯到了他的身上!
這……萬一當衆被揭出養外室的事兒,他的官還做不做了!
他慌得幾乎要跳起來,卻又一點辦法都想不到,只一雙眼匆匆看向趙璴,等着他來替自己平亂。
卻見趙璴仍舊垂着眼,不知道在幹什麽。
幸好,和嘉公主氣得幾乎背過氣去,卻硬是半天都沒憋出一句話來。
她也确實說不出。
這讓她怎麽說?當衆說出是自己管不住男人、教他在外頭偷吃嗎?她心高氣傲,怎麽丢得了這樣的臉!
一時理虧的她,環顧一圈之後,蒙的轉頭,怒瞪向方臨淵。
“你明知故問!”她大聲說道。
趙璴幫窦懷仁養外室的事情,他怎麽會不知情,一定是裝的!
只是她氣昏了頭,此言一出,分明就像是在撒潑了。
她氣得面色都紅了,手裏的帕子攥得緊皺,發間的珠玉也失禮地叮當作響,全沒了半點皇家貴女的風範。
可方臨淵卻是真不知情。
眼看着和嘉公主氣得像是要發瘋,他一時語塞,倒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才好。
卻在這時,他身側傳來了一道平緩的、清冷中帶着些許些許委屈的聲音。
“罷了,将軍。”
方臨淵低下頭去,便見是他身側的趙璴,恰在此時擡起頭來。
一雙桃花眼水光盈盈。
他面上沒什麽表情,仍是清冷,卻如海棠垂露一般。
這樣堅強又柔弱,讓旁人怎能将罪責怪在她身上呢。
方臨淵一愣。
接着,便見趙璴眼波一飄,委屈又為難地看了和嘉公主一眼。
“姑母許是隐情難言,将軍就不要責怪她了。”
方臨淵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是了,他怎麽忘記了,他身邊的趙璴,可是只修成了精的狐貍!
不遠處暴怒的和嘉公主也愣住了。
怎麽回事!剛才還一言不發地像個悶葫蘆似的,方臨淵一到,怎就跟個菟絲子似的,連骨頭都沒了!
而他面前的方臨淵,似乎特別吃這一套。
他眉眼柔和起來,眼底也泛起了笑影,一時間,像是冷冽的神兵上淬染了明亮的晨光。
“我知道。”只聽他說。“和嘉殿下是長輩,我們理應謙讓孝敬。”
只見趙璴盈盈地點了點頭,眉眼柔柔地一垂。
好一對通情達理、溫厚賢良的夫妻。
一時間,和嘉公主竟讓他們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猛瞪一眼旁邊的窦懷仁,站起身來,大步而去。
萬般起因,全都是這個不成器的廢物!
而她身後,窦懷仁連忙站起身來,不敢發一言,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趙璴死活他不在意,但若晚走一步,只怕今日又要無家可歸了。
——
和嘉公主氣昏了頭,方臨淵卻還沒忘,這裏是越國公老夫人的壽宴。
眼見着和嘉公主揚長而去,方臨淵轉身上前,在越國公老夫人的案前躬身行了一禮。
“拙荊不擅言辭,家事纏雜,唐突打擾了老夫人的壽宴,讓老夫人與國公爺見笑了。”
案前的老夫人和越國公連連擺手:“将軍這是哪裏的話,招待不周,還請将軍莫要見怪才好。”
和嘉公主敢在他們壽宴上大鬧,也不是她真的有多膽大包天。越國公府雖是百年望族,但祖上垂蔭至今,除了個貴而無權的爵位,也沒剩下什麽了,如何敢招惹這兩位公主殿下呢?
方臨淵聞言笑了笑,他從旁側的雁亭手裏接過了一個錦盒,雙手遞給了越國公:“一些小心意,算是我代表內子,給老夫人賠罪了。”
越國公笑着道了謝,又将錦盒捧給了老夫人。
錦盒打開,便見裏頭是一串一百零八顆的翡翠佛珠,顏色深翠,水頭通透。
“這是……”老夫人面露驚喜,當即擡頭看向方臨淵。
便見方臨淵笑道:“這是晚輩去歲到玉門關時,在山中的靈岩寺裏求來的,特請高僧開了光。”
這原是他随手帶來的伴手賀禮,卻沒想到經此一鬧,還派上了這樣的用場。
這回,非但老夫人驚喜地說不出話來,便連越國公臉上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越國公的母親正是隴西人,又素來信佛,怎會不知玉門關外建在黃土山壁之上的靈岩古寺?
“将軍,你怎麽知道……”越國公驚喜得一時有些難言。
而座上的老夫人雙眼已然有些濕了。
“靈岩寺還在嗎?”她問道。“原以為,突厥蠻夷所過之地,容不下大宣佛剎……”
“突厥人割據玉門關後,曾前往山中去尋靈岩寺。”方臨淵答道。
“但寺中的師傅們未免佛像受到烏塗,于寺中拆毀木梯,要與佛寺共亡。突厥騎兵守了三日,見無一人逃出,便離開了。”
老夫人聞言,不由得擡手擦淚,口中直道佛號。
“将軍有心了,還請将軍受我一禮。”越國公說道。
方臨淵連忙伸手攔住了他:“別別別,國公爺這就折煞我了。今日本就是我們一家攪擾了國公府的壽宴,您再與晚輩多禮,晚輩可不知該如何償還了。”
他這語氣輕快,越國公與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原本凝滞的氣氛當即漸漸放松了下去。
國公府衆人僵硬的神色愈漸緩和,座下的賓客們也漸漸恢複了交談。
“剛才當真吓死人了。那位殿下的脾性,真是……”
“好啦,不要再說。若傳進她耳朵裏,不定又要怎麽鬧呢。”
“是了是了。倒是方将軍,當真是個好郎君……”
衆人交談說笑着,漸漸又恢複了宴席上的熱鬧。臺上鑼鼓又響,熱熱鬧鬧的一出《龍鳳呈祥》,恰在此時開了場。
——
回程的路上,方臨淵聽趙璴說起,才知道和嘉公主吵鬧是因着窦懷仁豢養外室的事情。
“等等……窦大人養的外室,她為何要找你來鬧?”方臨淵不解。
“上次你在春來巷查的那戶人家,就是窦懷仁的人。”他旁側的趙璴神色平靜。
“他怕被夫人發現,所以借了我的名頭。”
“那你還真是無妄之災。”方臨淵道。
“無妄?”旁邊的趙璴微微偏了偏頭,看向他。“你覺得與我無關?”
他這樣問,倒是教方臨淵不明白了。
“對啊。”他說。“不然呢?”
“窦懷仁養外室,我可早就知道。”趙璴提醒他道。“宅院的契書上,寫的也是我的名字。”
“可那婦人和孩子都是窦懷仁的,總不是你逼着他去和那婦人生的孩子吧。”卻聽方臨淵說道。
“況且,冤有頭債有主,哪裏有她咄咄逼人地句句欺辱你,她丈夫卻躲在旁側看熱鬧的道理。”
趙璴沒有言語。
窦懷仁當然不會只簡單地看熱鬧,今日之後,只怕還有苦頭等着他。
到了那時,被爹娘慣成廢物的老東西就又會哭着鬧着來找他,讓他給自己善後。
趙璴擡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的額角。
恐怕母親的打算也是在事成之後殺了他吧。他心想。
而旁邊,方臨淵轉頭看去,便見他面無表情的,臉上也沒什麽得勝之後的喜悅。
他總不會……真的把窦懷仁做的錯事往自己身上攬吧?
方臨淵打量了趙璴一番,心想,恐怕确是如此了。
趙璴雖說平日裏總一副陰沉沉的樣子,看着又兇又壞,實際上還是挺可憐的。
陛下不疼愛他,他這些親人待他也如仇人一般。那位舅舅更離譜,自己在外的腌臜事,還要孩子替他掩藏。
看起來錦繡堆砌的一個人,但長到這麽大,似乎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方臨淵心下柔軟的地方被輕輕撞了一下。
他是個外人,家務事他幫不到忙,卻也還能力所能及地做些什麽。
至少……
他總該讓趙璴知道,他明明是一個善良而可愛的人才是。
——
趙璴正出神着,便見旁側的方臨淵忽然偏過頭來,正好湊在了他面前。
他笑着,神色裏帶着些狡黠,卻在與他視線相接的那一刻,故作嚴肅地正起神色。
“說起這個,趙璴,你幹的那些事兒可瞞不住我。”
只見方臨淵說道。
“別想再藏了。”
他的故作嚴肅裏是藏不住的笑,揚起的嘴角正好能露出一對尖尖的小虎牙。他向趙璴的神色像是在恐吓他,一雙眼卻偏偏柔軟而清亮,帶着期待,反像只撩過趙璴鼻息的、得意地晃來晃去的小尾巴。
那小尾巴不偏不倚地擊中了趙璴,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璴微微一頓,一雙眼只看着方臨淵。
他面前的方臨淵當即興奮起來。
“吓到了吧!”
他“桀桀”地笑了兩聲,又煞有介事道:“既然害怕,那就好好猜猜,背着我偷偷做了什麽呀?”
趙璴的喉嚨緩緩上下一滾。
方臨淵這會兒恰與他面對着面,馬車車廂并不寬敞,晃動之間,方臨淵溫熱的鼻息都能落在他的臉上。
很近……近到仿佛天地之間,都只剩下了方臨淵這番明亮而鮮活的笑一般。
趙璴擱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收,在柔軟輕紗的籠罩下,讓人看不見手背上凸起的青色的經脈。
只在一瞬間之內,他心底的欲念被勾了起來。
那個他藏在腦海深處的念頭,像只瘋了的野獸一般撞破了囚籠。
它撞了出來,一把捏住了他的心髒,對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大聲地告訴他,他想要獨占他,一刻也等不了。
——
看見趙璴的眼神微微一滞,方臨淵真的以為他是被他吓到了。
哈,趙璴肯定想不到,自己所說的是他今日派人于金殿之上救他的事情吧?
眼見着趙璴表情僵住,方臨淵愈發來勁了。
他一定又會亂猜,又去胡亂妄自菲薄吧?
不能玩脫了,讓他再緊張三個數的時間,就大聲地告訴趙璴——
我早知道了,你是個好人!
眼見着趙璴仍舊冷着神色不說話,方臨淵臉上的兇相都快要裝不住了,在心底裏默默地數着——
三、二、一——
咣當!
恰在此時,馬車前有幾個玩鬧的幼童忽然經過。車夫吓了一跳,連忙一把扯住缰繩。
馬車速度忽地一慢,連帶着整個車廂都猛地晃動了一下。
最後一個數字話音剛落,方臨淵被馬車猛地一抛,身下一歪,一頭朝着前方撞去。
下一刻,柔軟的絲羅包裹住了繡金的曳撒。
方臨淵撞進了趙璴的懷裏。
——
方臨淵剎那間從頭紅到了脖頸上。
紗緞绫羅之下的身軀堅硬中帶着些許男子特有的韌勁,并沒有撞疼他,卻仿佛将他包裹着抱住了一般。
或者……不是仿佛。
他真的被趙璴抱住了。
分明看起來并不壯實的人,肌肉卻又緊又硬的,像是裹在長刀之外的皮革刀鞘。
但這刀鞘之上,卻缭繞着絲絲縷縷桂花香片特有的甜香,像是秋日簌簌而落的月桂,華美倨傲,又甜又涼。
那一瞬間,方臨淵真的分不清男女了。
他像是真的被大妖的蛛網一層層裹了進去,失去了神志,眼看着就要做它羅裙之下的亡魂。
他的性命、他的精血,絲絲縷縷地被條條蛛網汲取而去。
他卻偏生不覺得疼,因為那層層疊疊的蛛網,柔韌裏裹滿了甜香。
恍惚之中,他墜入了一個虛假迷蒙的甜夢。
——
方臨淵猛地逃開了。
他不正常!他在想什麽!
他幾乎是跳起來的,飛快地在馬車的另一端坐下,心裏胡亂地不知念了一通什麽,反正将記憶深處趙璴男裝的模樣連拉帶拽地扯了出來,擺在自己面前看。
但是……
該死的,趙璴男裝的時候也漂亮過頭了!
他像真是試探唐三藏禪心的南海菩薩似的,化成年輕漂亮的女妖,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引他。
……什麽勾引啊!
他怎麽會覺得一個男人在勾引人!
方臨淵真覺得自己腦袋生病了。
幸好,趙璴此後一路都沒再說話,待馬車停在府前,方臨淵逃似的跳下車去,與趙璴生生隔開了三步之遠。
他得趕緊去清醒清醒。
“我……我剛才路上,是跟你開玩笑的。”
臨逃跑之前,方臨淵還沒忘剛才車上的事,回頭對趙璴說道。
俯身下了車的趙璴看向他。
只短暫的一下觸碰,方臨淵就這樣避如蛇蠍。
想必……是仍舊怕他的。
可他尚未看見他心底裏的那只獸呢。
它爪牙那樣鋒利,一瞬就能擊潰他全部的理智;它又那樣癫狂,控制着他要吞掉方臨淵的骨血才罷休。
他尚不知他撞入他懷裏時,它是怎樣的叫嚣,又是怎樣的滾燙。
而連趙璴自己,都無法否認,這就是他肮髒的欲念所化作的模樣。
……他便已經開始怕了。
趙璴沒有出聲。
便見方臨淵隔着老遠看着他,接着說道。
“我剛才是想說,你暗地裏為我做的事,我都知道的。”只聽他說道。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是個極好的人。”
鮮少會有人對趙璴說這樣的話,既不會有人誇贊他,也不會有人,這樣真摯而誠懇。
但是……
便是連趙璴心裏那只躁動的、咆哮的野獸都停在了原地。
片刻,它垂頭喪氣地轉過身去,一頭鑽進了囚籠裏。
貪欲、占有、吞噬理智的瘋狂,這一刻,全都慢慢地融化了,流淌進了趙璴的四肢百骸。
變得柔軟、溫和而無奈。
小傻子……偏生要在這個時候,誇他是個好人。
作者有話說:
趙璴滿臉為難地抱着一張好人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