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濂珠
第20章 濂珠
狹小髒亂的客廳內, 燈光搖曳。
錦棠的指尖劃過了眼前的名字,而後,還是沒按下去。
這通電話, 她撥給了蘇煙寧。
後者也挺意外,朦朦胧胧中接聽,她先是疑惑反問了句:“錦棠?”
“是我。”
密不透風的客廳內, 她的眼淚大概是憋出來的。
整個世界好像都在下雨,很濕,很陰沉。
面對一個認識不太久的人, 總歸難以啓齒。
但錦棠沒有任何一個能拿得出這麽多錢的朋友,至于江少珩, 她總覺得錢這個話題, 很敏感。
像利用,像另一層不見光的關系。
蘇煙寧那邊挺安靜,她的嗓音被無限放大, “聽你聲音不太對, 出什麽事了?”
如數落在錦棠耳邊,她抓抓頭發, 臉上濕漉漉一片。
“你能借我點錢嗎?”
蘇煙寧倒是沒猶豫, “你要多少?”
“三十萬。”
那邊人靜默了幾秒,随後清清嗓開口:“可以。”
她應得幹脆利落。
“但是你要告訴我, 這筆錢是拿來做什麽的。”
作為借錢一方, 她要有知情權。
錦棠和他們不同, 對一個剛畢業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來說,這是筆不小的金額。
蘇煙寧至少要弄清楚這筆錢的去向。
三言兩句, 盡管錦棠在盡力掩蓋自己的情緒,可蘇煙寧還是聽出了端倪。
“錦棠, 這種事很難處理,但我作為藝人肯定不方便出面,你把家裏地址給我,這錢我讓經紀人親自送過去。”
蘇煙寧就算想去,公司也不會同意她去冒這個風險。
一旦被人拍到,還不知道明天微博熱搜上會怎麽寫。
旁邊,幾個男人的催促聲此起彼伏。
挂斷通話,她回過身,看着正坐在淩亂沙發上的父母。
一步步走過去,她的腦海中的記憶紛亂又跌宕。
手機劃到錄音界面,打開,翻面。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的二老身上,幾秒鐘的微頓,錦棠緩緩開口:“這錢我可以替你們還了,但是以後家裏的事,我不會再管。”
錦爸蹙眉,被氣得不輕,指着錦棠的鼻子,“你是打算和我們斷絕關系!”
“我們生你有什麽用!”
“對啊!”錦棠眼裏的光黯淡,最後臉頰劃過滴淚,在下颚停滞。
“你們到底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
憤怒和委屈交織,她別過臉抹掉臉上的眼淚,吸了吸鼻子,她重新扭過頭。
“就兩個選擇,要麽你們解決這事,要麽就按照我的想法來。”
雙方僵持了很久。
半小時後,屋外響起陣敲門聲。
白襯衫,西裝裙,為首的女人扶了一下臉上的無框眼鏡。
手裏拿着檔案袋,漏出很淺淡的格式化職場微笑,“請問,那位是錦小姐?”
“我是。”目光移向門邊,借着走廊微弱的燈光,她看清了迎面的人。
“我是陳靜,蘇小姐的助理。”
她的身後,還跟了兩個類似于保镖的人物,一臉嚴肅,壓迫感極強。
突如其來的,黑壓壓一片。
陳靜讓身後的人暫時保管文件袋,掃過房子的一周,從容淡定地望向錦棠:“您在旁邊看着就好,有什麽需求主動提。”
屋內,幾個男人的目光打量這群姍姍來遲的人,眼神中閃過了絲貪婪。
改口要五十萬。
陳靜從旁邊拎了把椅子坐下,沒作聲,環視周圍。
“我說,你在哥幾個面前拽……”為首的男人剛想伸手抓坐在面前的人,後方的兩個保镖眼疾手快,扼住了他的手腕。
“疼疼疼!”
陳靜側目,眼神示意自己帶的人松手。
“私闖民宅,故意損毀他人物品,是要坐牢的。”陳靜掌心握着手機,轉了兩圈後,詢問旁邊的人,“錦小姐,您拿個主意,這事很好處理。”
陳靜說,錢她也帶來了,不多不少,三十萬整。
全是嶄新的紅鈔。
其實一開始,錦棠也沒過要給他們全部。
錦棠記得剛才提到的條件,“二十萬,我只給他們二十萬。”
陳靜了然于心。
幾個男人不服,叫嚣着如果不給五十萬,就賴在這房子裏不走。
“可以啊,那到時候咱們就法庭見。”陳靜推推眼鏡,雙手交疊搭在腿上。
她就是有種氣場,讓人望而生畏。
“你……你以為哥幾個怕你不成!”
陳靜笑了:“不怕最好,但到時候,可能錢拿不到,還要坐牢。”
幾個男人也是擔心大的,覺得陳靜只在唬人。
倏地,她擡起手機,下一秒屏幕亮起,撥出個電話。
錦棠看見微弱的光下是帶有律師的字眼,眼前人把聲音外放。
專業的人解決問題很有條理,說出底線,談不攏就釜底抽薪。
她又不是來替錦棠求人的。
更何況,陳靜是楚聿白給蘇煙寧親自挑的人,做起事來,沒什麽心慈手軟可言。
幾個人本來就是潑皮流氓般的人物,自然不可能輕易妥協。
再者看,他們這群人像是有錢的。
心裏盤算着再訛一大筆。
陳靜倒是對這樣的嘴角見怪不怪,起身,面對靠在牆邊的人,“錦小姐,我們送您回杳霭苑吧。”
像是撒手不管了。
如果一直你來我往地講條件還好,但陳靜從始至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讓他們不得不多思量幾秒。
沒什麽規矩的腳步聲在房間響起,任憑客廳的二老怎麽哭喊都無動于衷。
“等等。”
背對着微弱光線,陳靜的嘴角上揚。
有些事,就得賭一賭。
……
晚上十點鐘,錦棠坐在黑色賓利車後排吹冷風。
陳靜去旁邊的小超市買了水,遞給她時,上面還挂着冰珠。
剛剛,錦棠的父母罵她不孝。
很難想象,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風輕雲淡面對這件事時,只淡淡“嗯”了聲。
二十萬還了貸款,剩下的,她留給了父母。
斬斷了這些年淺顯的親情。
面對感情的事,所有人都有些柔軟,陳靜很好奇,她看着都有些百毒不侵了。
甚至于,平靜地說還錢的事。
“我可能需要點時間,三十萬對我來說,不是小數目。”
她獨身一個人,就處在涼涼夜色下。
很孤傲,也無助。
陳靜表示理解,“蘇小姐說了,她并不着急用錢。”
“今天的事……”
“您放心,蘇小姐說過,不會告訴楚老板。”
錦棠說了聲謝謝。
夜色濃郁,她在斯裏蘭卡對面的山腳下車。
“抱歉,博物館那邊不能停車,您應該知道的。”
她已經很久沒走這條路了。
像是被照出原形,她下了車。
在認識江少珩之前,她從來沒敢想,有一天,能透過車窗看博物館的景色。
今夜,淩亂和不堪,這些才是她真實擁有的。
脫掉鞋,她的腳面接觸柏油路面,藏匿的小石子有些硌人。
這條路,永遠不會擔心有私家車駛來。
她走在最中間。
情緒交織,眼前的老洋房輪廓越來越清晰。
無人之地,她的眼眶又一次濕潤。
一小時前,她還身處雜亂的環境裏。
現下,她站在杳霭苑的門前。
玄關的釉面磚還是泛着冷色調的光,鵝絨地毯那串法文,她依舊不認識。
一顆淚,落在木制櫃子上,她用指腹去蹭掉。
似乎是聽到聲響,管家從長廊過來。
“錦小姐,您吃過晚飯了嗎?”
眼前人說,廚房裏還溫着羹。
“沒太有食欲。”她把鞋塞進櫃子裏,順着長廊往裏面走。
客廳內,蔚藍的光線泛着冷調,錦棠席地而坐,靠在旁邊木質書架上。
她問管家江少珩有沒有回來。
“下午從蝴蝶樓那邊離開,轉頭韓助理叫走了,說是去白木樨公館跟紀總應酬。”
工作上的事,他們沒有交流。
錦棠也并不多問。
她沉沉應了聲,起身回二樓房間。
浴室響起嘩啦啦的水聲,錦棠在試圖澆透今天的記憶,那些糟糕的,又沉重的往事。
泡在水裏,她緩緩閉上眼睛。
腦海放映着這些年的種種經歷,從小到大,她都是羨慕錦言的。
無論自己變得多優秀,都因為性別得不到認可。
“女孩子家的,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
“嫁到別人家,生出來的孩子也不跟我們姓。”
“……”
沉入水底,錦棠把濕漉漉的自己撈出來。
大概是在浴室待久了,溫熱的蒸汽讓腦袋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着的。
夢裏,她哭了一場。
止不住的,朦朦胧胧摸到枕頭,濕透了一片。
擡不動沉重的眼皮,只覺得好像被人從身後抱住,滾燙的熱意很真實。
她往那處溫暖地帶靠了靠,主動伸出手臂。
夜色撩人,她聽到一陣熟悉又低啞的男聲。
“錦棠,別動了。”
……
清晨,迎來工作日。
博物館例行周會結束後,沈悠宜打着呵欠從更衣室出來。
手裏擰着擴音器開關,湊到錦棠眼前。
她說,昨天晚上夢見自己在杳霭苑那邊迷路了。
“你別說,我家還沒有那邊一個茶室大。”
并不誇張,錦棠也偷偷比量過。
邊說着,沈悠宜的目光往她身上瞥,“你是不是也沒睡好啊。”
眼睛腫得像核桃。
錦棠輕輕“嗯”了聲,戴上白色手套。
她們的工作枯燥無味,每日重複着相同內容。
午休過後,碰上了游客鬧事。
文物館裏,稍有點聲音都會成百倍放大。
罵得難聽,館長親自出來打圓場。
周遭,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阮佳在那邊一直鞠躬道歉,說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誤。
不依不饒,這人一定要投訴博物館。
全額退他門票錢都不能平息怒火,錦棠以為是挺嚴重的事。
後來,沈悠宜翻了個白眼從人群中靜悄悄走過來。
“是那人不排隊,阮佳就是正常維持秩序,不小心碰了他一下,非說咱們撞人,服務态度不端正。”
這樣的事,月月都有。
畢竟,一張九十塊的門票并不能篩選出游客的人品。
普通工作者的心酸無奈罷了,錦棠也遇到過幾次。
前廳的人越聚越多。
無奈下,館長把人請到辦公室,一路上還是罵個沒完。
阮佳哭了,因着是工作期間,她沒敢發出太大聲音。
無戲可看,周圍人漸漸散了。
在她隔壁展櫃,錦棠伸手遞給她一包未開封的衛生紙。
“這明明不是我的問題。”
錦棠淡淡應聲:“我知道。”
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
她所處的位置,扮演的身份角色,決定了有些事情注定沒那麽公平。
錦棠已經看得很通透。
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得到過父母所謂的公平。
接過錦棠的紙巾,她吸着鼻子說謝謝。
“之前,倚婷難為你的時候,我也沒幫你說過什麽話。”
她們兩個人的關系,一直不溫不火。
沒什麽正面沖突,但也算不上要好,所以錦棠理解。
“你其實起點挺高的,而且現在确實越來越優秀,比我們做得好。”
努力後才發現,原來有天賦的人就是毫不費力。
錦棠笑笑,沒多說什麽。
大概在她們眼裏,自己的闖入,也算得上一種不公平。
那人大概在館長辦公室待了近一個小時,直到她們快下班才下樓。
拎着不少紀念品,頤指氣使地從阮佳身邊走過去。
後者還只能笑臉相迎。
明顯,就是刻意尋釁滋事。
一直到下班時間,阮佳都黑着張臉,館長索性留她談話。
錦棠準備走那會,阮佳還沒回來。
沈悠宜早就跑回了宿舍,在更衣室的儲物櫃裏拿出手機。
屏幕上,赫然兩條未讀消息。
江少珩問她有沒有下班。
【錦棠】:博物館出了點事,今天晚了會。
阮佳這事,确實讓她們在館廳多站了十幾分鐘。
【江少珩】:我在門外等你。
這一串字映入眼簾,錦棠先是愣了兩秒,随後,抓起旁邊的包。
夕陽的光暈還帶着幾分溫熱。
傍晚的風幹澀,吹着她的襯衫往後攏了攏。
江少珩站在一片陰影下。
黑色襯衫,他指尖夾了根煙,明滅的火光若隐若現。
靠在樹幹旁邊,煙霧缭繞在空中消散。
江少珩背對着她。
卻在下意識間,碾滅了手裏的光。
淡淡的煙草氣混着紙莎草的味道擦過她的鼻尖。
錦棠定在半米之外的石磚地面。
微風撩動她的發絲,在江少珩轉身的那一瞬間,全亂了。
錦棠伸手別了別遮擋視線的碎發,把包拎在腿前。
“來。”他伸手,示意錦棠牽着。
兩個人溫度傳遞,江少珩的掌心燙得要命。
他又換了輛車。
純白色的特斯拉,錦棠的指尖落在門上。
她忽然想到趙倚婷的話,有些車,她甚至不知道怎麽去開這扇門。
有些東西,往往就橫在眼前。
但江少珩替她開了車門。
“怎麽了?”
她在自己眼前定了很久。
“沒事。”順勢坐到裏面,感受到空調冷氣,錦棠回神。
車頭沒有調轉,而是往山下開。
“我們要去哪?”
江少珩的手搭在門邊,應聲道:“濂珠江。”
京城并不沿海,只有一條江。
那邊,夜生活奢靡鼎盛。
她之前聽沈悠宜說,那是比斯裏蘭卡還讓人神往的聖地。
真正紙醉金迷的聚寶盆。
沒有所謂的會員制,形形色色的男女,在豪華游輪上度過浪漫的一夜。
這是另一種的享受。
錦棠沒去過。
她單手撐着下巴,窗外,是天光寺山腳下的光景。
眼前,是一片染上灰色的郁郁蔥蔥。
半晌,她的思緒被旁邊人清冽的嗓音打斷,“有心事?”
仰起下巴,她還是搖搖頭。
“就是有些累。”錦棠移開落在他身上視線。
眼見,車駛過斯裏蘭卡。
“昨晚沒睡好?”
“嗯。”
她應着,而後下一秒,落入個溫暖懷抱,江少珩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睡一會吧,到了叫你。”
前排,韓助理默默關了音樂。
錦棠其實沒什麽困意,但貪戀這個懷抱。
微微垂下眼簾,錦棠伸手環住他的腰身,聲音低低,壓着些情緒,“江少珩。”
“嗯?”
車內,他這一聲回應略帶尾音,在錦棠耳畔萦繞。
她真的有點累了。
“我今天遇到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她沒說清楚,只告訴江少珩,是博物館裏有人鬧事。
然而,她的心情卻并不是在那一刻跌落的。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游客有點不講道理,我同事被叫去訓話了。”
她朝江少珩又靠近一點。
“錦棠。”
她靜靜聽着,耳邊的車鳴笛聲都在這一刻停了。
車窗邊,風景黯然失色。
江少珩的嗓音低沉,卻很有穿透力。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這句話,直直撞進她心裏。
錦棠雜亂的思緒被驚擾一般,她忽然想到昨晚的糟心事。
江少珩說,你和他們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