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005年的大首都,不知道是因為舉國歡慶的奧運還在基建準備中,還是因為跨越12年的時光太過漫長,李夕顏趴在車窗上,盯着外面風景,莫名的有種陌生感。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司機永遠那麽能侃,空氣永遠介于說‘好’心虛,說‘差’也不至于的地步。
在首爾,一個小時都能出城了,在這裏,一個小時連市區的影子都沒看見,這還要感謝機場高速不堵。下了高速之後,首都的車流就開始發揮,它在飯點時間的标準作業了,喇叭四起,塵土飛楊,一個接一個的紅綠燈,堵的人都各種煩躁。
親切的國罵在身邊響起,司機煩躁的連按了好幾聲喇叭,長長的車龍動都不動,生氣的坐在位置上,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和乘客抱怨,指着路邊黃色圍擋攔起來,看着像是在修路的地方說,這是浪費國家資源;指着堵車的人說,這幫孫子就會連車都不會開。
彌漫在心頭的陌生感驟然褪去,李夕顏放聲大笑起來,這才是她熟悉的地方,即使空氣沒那麽好,即使随便出門都能堵上兩小時,即使周圍都是亂七八糟正在修建的城市,這裏對她來說,都是家一樣的地方。這個瞬間混亂忐忑了兩個禮拜的心情,現在一下安定起來,滿滿的歸屬感湧上心頭,她真的回家了,這才叫回家。
看着大約四十歲上下的司機,被小姑娘過于清脆的笑聲弄的有些尴尬,這姑娘上車除了說了個地址,就沒說過話,也不知道是來這辦事,還是幹嘛,打扮的吧,還挺有範兒。他這不會給大首都丢人了吧,那不能“那什麽,我這個啊,就是随口……”
“沒關系,我……”李夕顏一下沒反應過來,說了韓語,迅速轉換“沒事,您随意,我這就是太長時間沒回來了,聽見您這話,特親切。”
“哎呦,聽口音首都人?”司機臉色一喜,堵都堵了,幹脆聊聊“您說,這一上車您就悶着,我打量您心情不好,有急事兒,想着盡快給您送過去。誰承想,堵住了!”順手點了一根煙,仿佛打算暢聊一番“您打哪兒來往哪兒去啊?”
李夕顏靠在椅背上,聞着煙味有點不舒服,不過心情好也不介意“從韓國回來,回家去。”剛說完笑容又燦爛了幾分,回家,這個詞可真動聽。
“還真是首都人,我就說您這調子,順耳!”大爺的聊天方式,十分符合慣常誇人的味道“您家位置好,整片的四合院兒,現在流行什麽古建築保護,誰都不動那心思。不像我一兄弟,房子住了大半輩子,臨了兒說是算違建,這不是快奧運了麽,這下好,全拆了,毀的呀。”
“還有這事兒,那可夠倒黴的。”李夕顏順嘴接話,心裏有點迷糊。她家周圍有四合院嗎,那一整片都是小區才對。
那房子是因為李媽媽要把她送進,傳說中是頭豬都能成才的北京四中買的。因為她鬧着要去普通學校,可是她初中文化課上的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還是要放在畫畫上,李媽媽就不太樂意。
四中教他們這一屆的美術老師,李媽媽特地打聽過,是清華美院出來的,那是李媽媽心心念念,想要李夕顏去的國內油畫殿堂級學府,當然出國讀是最好的,油畫到底還是西方更有氛圍。可以說要不是因為美術老師,這房子也不會買,因為比別的地方貴一倍!
那地方地段好,按照現在的說法,那是标準的學區房,四中是很好的學校,升學率獨占鳌頭,有房子出來,要靠搶的。隔兩個街口就是有衛兵的政委家屬樓,小區後門不遠是派出所,平時連個小偷小摸都不往那邊去。但是她不記得有四合院啊,那一片應該都沒有四合院才對,她住了十幾年,從來沒聽說附近有四合院。
司機立馬點頭附和“可不是倒黴麽,你說這都好幾十年的房子了,一下就把他給支到外面去,眼瞅再往前一點兒,都快到公主墳了,算什麽事兒。不過要我說啊,這不是也為了奧運麽,咱們頭一次辦奧運,得體面!”
話題順勢轉到奧運上,等這個話茬兒告一段落時,前面的車子終于動了,李夕顏時不時的搭句話,讓司機聊天的興致不減,心底卻有種不詳的預感。從她在這具身體睜眼的瞬間,就一直萦繞在心頭的那個猜測,莫名的又冒了出來,這裏會不會不是她的地方,這裏會不會是平行時空!
念頭一起馬上被李夕顏死死的按下去,四合院的事情也不想了,心底一遍遍的說服自己,不會的,她都到家了,她馬上就要見到姥姥姥爺,馬上就要見到李媽媽了,一定不會的!
心思一亂李夕顏就顧不上接話了,轉而從包裏翻手機,找到金希徹的短信,未讀信息一個個的翻看,不是這個時間還想着談戀愛,而是想要讓自己安心,也讓自己分心,不要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14:57
我到公司了,你回家了嗎,親故?——金希徹
15:49
本來今天說好是休息的,結果又被叫回來,真麻煩。——金希徹
16:31
你怎麽不回我信息,不是說好了,要做親故的。——金希澈
19:13
我出道了!!!!!我要上電視了!!!我要去拍電視劇了!!!——金希徹
21:03
祝賀你,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我給你打電話吧,親口恭喜你。——李夕顏
手機上的時間一秒一秒的再變,變的李夕顏越來越焦躁,電視劇好像另外一個不好的訊號一樣,她明明記得金希澈是組合出道的,為什麽會去拍電視劇。是金希澈本來就拍過她不知道,還是世界變了。
李夕顏等不下去了,抖着手給金希徹打電話,一遍沒接就再打一遍,還不接就繼續打,這個世界不是有這個人嗎!她确認過了的!一摸一樣的臉,明明是一樣的人!金希徹在這個世界,活生生的,她親眼見到的!這個人在,媽媽為什麽不在!一定在的!
李夕顏不知道打了多少通電話,十幾通,幾十通還是上百通,那邊終于接了起來,吵雜的起哄聲讓金希徹過于開心的聲音變的有些亂,李夕顏剛要說話,司機先開口了。
“您到了,這條路單行過不去,您就在這下?過條馬路就是。”司機有些羨慕的看着街對面的古宅,這可值老鼻子錢了,下一秒被開門聲驚了一下,腳下立刻踩了剎車,怒道“幹什麽呢!找死啊!這車都沒停穩,你……”話沒說完李夕顏已經撲下去,還摔了一跤,立刻拉開安全帶要下去,這人不是打算不給錢吧。
耳邊喜悅的聲音,随着掉落在地上的手機,自動挂斷了。李夕顏一個猛子磕在地上,手肘瞬間被拉出數道血絲,她連疼都沒感覺到,抓起手機緊緊的握在在手裏,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嘴裏喃喃着“不可能的,這不可能,不可能……”
“你他媽真找死啊!回來!小心車!”司機腳剛落到地上,連忙沖着李夕顏喊,這來來回回的車可不會因為他的叫喊聲停止,自然也不會因為突然從馬路邊竄出來人而停止。
刺耳的剎車聲,伴随着司機一聲怒吼,堪堪停住,跟在後面的車卻沒有那麽即時的反應,‘碰!’的一聲追尾,把停住的車硬往前推了一點。路上的行人紛紛叫喊起來,司機三兩步沖過去,狠踹了一跤車輪“你他媽眼瞎,看不見這兒,有個大活人!”
冷靜、理智、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李姐姐,她還活着,活着就都能解決;只要太陽升起,生活永遠都有希望;只要明天來臨,不會有過不去的困難。這些支撐着李夕顏,讓她一遍遍說服自己的心靈雞湯,現在一點效用都沒有了。
連最後一絲的希望老天都沒給他,司機順嘴說錯了地方,走錯了路,繞了路想她多給點錢,通通都不是。這條路她太熟悉了,進了東二環往右拐,東直門南大街直行穿過張自忠路、地安門西大街再往左,到了西皇城根北街,小區門口的燒烤攤子的味道能飄出八百裏。
她去外地采風回來,姥姥就等在那兒,她放學也等在那兒,老太太永遠覺得自家孫女瘦的跟小雞仔一樣,每天盡頭疼怎麽讓她多吃點。只要那個河南小販能逃過城管,她回去總能看到姥姥指着爐子上的串,擋開李媽媽的唠叨,看着她笑成一朵皺巴巴的菊花“顏顏,累不累,肚子餓了吧,吃個串兒。”
李媽媽在旁邊能為地溝油的事情說上半天,可最後也會等她慢吞吞的吃完,還別扭的再給買上一些姥姥姥爺喜歡吃的,回家看他們吃,再唠叨一遍三高和身體。按照姥姥的說法,這就是刀子嘴,是不是豆腐心難說,反正對待自家孫女兒一點都不豆腐,光做母老虎了。
回憶像卡了膠片的老電影,大段大段的黑白畫面閃過李夕顏的腦海,卻又一點點消失,所有的這些都變得沒有意義,堅持沒有意義,冷靜沒有意義,整個世界就像一個虛幻的夢境,噩夢像泥潭,牢牢的卡住她,讓她深陷泥濘,把她吞噬。
李夕顏最後的記憶,是幾米外老舊的紅牆,還有司機的怒罵,強撐了兩個禮拜的精氣神,一下就松掉了,松的她再也不想醒來。她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媽媽,顏顏迷路了,你來接我好不好。——李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