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書房門大敞着。

書架沿着牆面鋪開,上面的細小立柱被特意雕刻成抽象的DNA形狀。下方則是一張一塵不染的巨大書桌,謝衍坐在其中一端,雙手搭在桌面上,平靜地看着對面。

兩個訪客:一個陌生女人,一個陌生男人。

女人身得體的白色衣裙,長發整齊地在腦後束起。她面容清秀憔悴,一邊眼眶有點浮腫,面頰上也閃着不自然的紅暈,好像這個人臉上就不該有其他顏色似的。一刻鐘前是她在那陌生男人的陪同下叩開謝衍的門,告知謝衍他自己的名字,以及倘若他沒有不幸失憶,他該認得她是他姐姐。

“你叫什麽名字?”謝衍問。

她叫謝苑,比他年長二十餘歲,也是他出生以來的監護人和照料者。謝衍記得自己早晨是如何拖着因長久卧床而極其不協調的四肢下樓,但謝苑比他更像個病人。

他注意到她緊握椅子扶手的雙臂瘦骨嶙峋,襯衫簡潔的袖口扣在雙腕上,仍然大了一圈。

謝苑仍然在确認:“我剛剛告訴過你的,你的名字,你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他重複她先前的話,“謝衍。衍生的衍。”

“那你覺得它好聽嗎?”

謝衍對于名字好聽與否實際無感,但仍然順從點頭:“好聽。”

“我就知道!”她的聲音猛然尖利起來,令謝衍不由自主地往後靠了靠,“你的名字是爸爸……和媽媽給你起的,我一想到……”

“爸爸和媽媽?”

謝衍機械地重複了半句,似乎此時此刻才想到存在這樣兩個詞。謝苑情緒激動,和她身邊的男人正好形成一對反差,因為後者從進來到現在一直神色不變。那人體格高大、神情嚴肅,但不知為何并沒有多少存在感。

最起碼到現在為止,謝衍一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但他只是又看了男人一眼,把眼神轉回謝苑問:“那他們為什麽沒有來?”

這實在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謝苑卻仿佛當空被什麽射中了一樣,臉上所有的表情都靜止了。謝衍坐在她對面,感到龐大的悲傷在如此近的距離裏向他鋪天蓋地而來,繼而淹沒了他。

他們都不在了,謝苑說。

“我很遺憾。”謝衍聽見自己盡可能充滿感情地說,“你很想念他們嗎?”

謝苑定定地看着桌面,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從這場對話中抽離開。旁邊那男人似乎要傾身查看她的狀态,卻被猛然揮了開。謝苑伏在漆黑的桌面上,臉被掩蓋在桌面和烏發之間,低聲道:

“我每天都想。”

謝衍思索片刻:“他們一定很愛你。”

他一直在注視着謝苑的舉動,見她按在桌面的十指收緊,随後緩緩擡頭,一邊眼角痙攣似的抽搐一下。

她神色複雜,卻彎出一個笑來:

“你看,我又忘記了。”

謝苑歉意地托腮微笑:“你失憶了,什麽都不知道,對不對?受到那樣的頭部損傷,能再坐在這裏講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你感覺怎麽樣,還有沒有什麽地方不舒服?你的頭疼嗎?我們失去你有整整兩年……”

“我遇到了什麽事嗎?”

她不願回答,原本挺直的上半身慢慢靠在了輪椅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謝衍謹慎地觀察她,發現她渾身的氣息乍然縮緊了,如同交纏的亂線般繃在一處而混沌不明。或許他應該開口,然而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男人拉開椅子,在她面前蹲下道:

“謝苑。”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垂下手臂,慢慢又睜開了眼睛。

謝衍莫名感覺她有什麽地方和剛進門的時候不一樣了。是因為氣息更虛弱,還是因為眼神恹恹?不論如何,謝苑靜坐着,手指仍然撐在臉頰旁,有氣無力地一下下按着她自己的那邊原本就泛紅發腫的眼眶。

那男人和她平視:“你今天情緒太過激動,也說了太多話了。”

謝苑不置可否,歪着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當她轉過臉的時候,面頰看起來愈發蒼白、了無生機。

她自己就像一具屍體。謝衍突然想。

而不知是否是為了應和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下一秒,一道模糊的奇特白影便從他餘光裏閃了過去。

*

倘若不是那白影從背離窗戶的走廊裏一閃而過,謝衍也許會認同那只不過是一塊飛速移動的光斑。他想着那轉瞬即逝的白色虛影,相信不是幻覺或視力的模糊,而是确确實實有什麽東西藏在走廊處,只是速度太快,自己沒能看清。

謝衍不動聲色地四處又看看,才把注意力轉回面前二人身上。

氣氛仍然凝滞,但僵持已經基本結束了。謝苑一言不發地坐着,男人則當她已經妥協,轉向謝衍道:

“我們今天就是過來先看看你的情況。一切正常,我們都很高興。現在你也看見,你姐姐的狀态很不穩定。一切工作已經全部暫停了,這次要不是她執意出來看你,都不應該讓她離開床。”

他看起來很焦躁。謝衍注視着他,邊想邊問:“她生病了嗎?”

“算是吧。”男人對他點一點頭,等待片刻,見沒有別的問題,便說:“我先送她回車裏休息,原諒我們暫時失陪。有關房子裏的擺設和其他事宜,我回來再教你。”

他說起話來也顯得焦躁,像是根本不願意再回到這裏。

當然不管怎樣,此人五分鐘後又回來了,而謝衍也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梁恕。梁恕指給他看一個據說能夠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小機器人,又領他在房子裏走了一圈。一層寬闊而空曠,只有書房和客廳兩個房間。二層則是卧室的所在。廚房中遍布龐大的、帶着金屬冷意的黑色管道群,封閉的黑白器皿表面泛着鈍感,好像觸摸就會被磨平手指。盥洗室裏也是同樣的色調,黑色的水池上懸挂一幅巨大的黑白抽象畫,裏面遍布各種圓圈和方塊,簇擁着一團無序的線條。

“這是……?”

“《腦》。”梁恕仍然遠遠站着看,“是你姐姐以前閑來無事的作品,抽象畫。特意送給你挂着,用水的時候小心點,別濺濕了。”

謝衍走到了水池前。感應的水龍頭可以随着他手放在下面的動作而自動流水,但他并沒有什麽可洗的,便把手又縮了回去。

他直面那副抽象畫,離得太近了,好像那畫也在直面他。

“我總覺得。”他說。

“什麽?”

“我總覺得水池上挂……算了。”

謝衍仍然說不清,因為一切似乎都理所當然。再回頭看去,只見梁恕也同他一并凝視着謝苑的畫。男人表情和方才乍看并無不同,卻仿佛一時多了些生氣,一點帶人色的光彩。

光彩轉瞬即逝,對方向外一步,是又要領着他原路返回。

“梁恕。”他叫了一聲,自己聲音到現在聽起來仍然新奇,“你是叫梁恕嗎?”

“對。橋梁的梁,寬恕的恕。”

“我以前叫你什麽?直呼你的名字?”

“你随意。要是不習慣,可以直接叫我梁哥。”

“梁哥。”謝衍若有所思,“你一直沒說你是誰。你和謝苑――你是我姐夫嗎?”

梁恕聽完問話,出乎意料地,一邊嘴角抽[dòng]了一下。

謝衍感到那是一個來不及出來的苦笑。

果不其然,對方意味不明地回答:“那可真擡舉我了。”

謝衍追問:“是你一直在照顧她嗎?”

梁恕的身體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重新下樓:“我?她只是不習慣陌生人在身旁,于是我多加關照而已。我是她的助手,又不是護士。”

“助手。”謝衍想起之前他提過謝苑因休養而暫停了工作,“你們是做什麽的?”

梁恕反問:

“你覺得我們像做什麽的?”°

謝衍不說話,只是盯着他看。他如此片刻後才覺察出這舉動和謝苑對待梁恕方式的相似之處,但還未等他思索該如何開口,梁恕先妥協了。

“我也不和你繞圈子,直說了吧:你姐姐和我都是認知神經科學領域的科研人員。這裏是白色山莊,中心地帶是她個人專有的研究基地和住宅區,當然也只住着你、我、她。周圍有自然景觀,你如果願意,可以出門走一走,別走太遠。鑰匙是你的指紋。”

“她在這裏工作,我在這裏長大?”

“私人研究基地,就是她自己生活起居的地方,她從此沒有再去過別處。她父母……你們的父母留下了巨額遺産,她可以自由支配。這就是她用自己那份裏的一部分特意購置的。”

謝衍有些迷惑。他自己并不像謝苑那樣對這類字眼忌諱莫深,便直言直語:

“那我父母死了多久了?”

“有十幾年。”梁恕站在窗口,以一種奇特的、客觀的語調說:“是一場空難。謝苑正好準備到這裏來,于是把你一同帶上了。她平日裏做研究,同時讓你跟随我們學習,要你也終有一天成為和她一樣的研究者。直到……”

“直到我什麽也不記得了?”

梁恕哽了一瞬,“是。”

“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什麽也沒有講清楚。”

梁恕的面孔在一剎那再度抽[dòng]了一下,卻不同于提起謝苑時的模樣,反而更近似于一種難以控制的扭曲。

他沒有回頭,沉沉地說:

“這就不是我能告訴你的了。她沒提,你也還是不知道的好。”

忽然之間他又回到了早晨推輪椅進來的那個冷冰冰的男人,方才因為閑聊建立起的一點人氣兒蕩然無存。梁恕又按部就班地講了些條條框框和其他注意事項,終于起身要走。

謝衍目送着他走到門口,突然出聲問道:

“梁哥,這裏除了我們外,還有第四個人嗎。”

梁恕回過頭來,“什麽?沒有。”

“可是我見到了。”

“什麽時候?”

“昨晚。”謝衍審視地盯着他,“我醒來的時候,床對面站着個穿白衣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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