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等謝衍出門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謝苑的房子和其難以捉摸的女主人一同被孤寂所籠罩,滅了燈,連同那高高的尖頂建築一同重新化為了靜靜立着的黑影。

謝衍并不特別願意回憶自己和謝苑之後的會談內容,但出于困惑,他仍然在說話間不斷回溯那些片段。關于他們之間的每一句話、謝苑每一個神色上的變動,此刻都歷歷在目。謝苑坐在長桌一頭,微微垂着那張白蠟般的臉,手指毫不留情地在眼眶上原有的疤痕上掐着。她談起人造腦,在那一刻,她既是超然的女科研者,也是冷酷的瘋子。

但等謝衍拉開門,不知是因逼人的冷氣還是遠處黑車的乍然出現而瑟縮了一下時,他心裏連最後的一點情緒的波動也消失了。

他上了車,正要講話,梁恕突然回頭看了眼他緊握前排靠椅的手,随口問道:

“怎麽,又出什麽事了?”

“沒有出任何事。”

謝衍答完才想到他問得是謝苑,但即使這樣答案也是不出錯的。

梁恕的聲音裏帶着格外明顯的冷淡,一如既往。他不關心他,對他來講自己唯一有價值的部分大概就是作為謝苑的弟弟,一個他只願意機械式相與的人。他因為一些謝衍也難以解釋的理由而刻意疏離他。謝衍又想起自己一出門就看見梁恕的車,停在黑暗裏,和謝苑的大門遙遙相望。

梁恕是如何知道他要幾點出門的。

如果他不知道,又等了多久?

這個人的一切仿佛都圍繞謝苑旋轉。開着車上山、下山、接送……為了跟随一個真正的“天才”而從科學高材生一舉落到一個只負責瑣事又不被看重的“助手”角色,對于謝衍來講,仍然挺費解。

腦海裏閃過謝苑似笑非笑的臉。

“梁哥,”他又把臉往前靠了靠,“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問。”

“你說她在我們倆那事後就一直精神不好。那她這樣多久了?”

“有一段時間了。”

“可這才沒有一個月,我就看她病得比上次厲害了。”

“是嗎。”

“我沒有不敬她的意思,”謝衍終于直入主題,“但我看她的病已經很厲害了。她半夜那次根本不是噩夢,是整個人完全陷在裏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現在她的思緒我跟不上,這也不是我的問題,她生病得非常厲害,到春天也不可能好。你真沒有打算過給她請一位醫生之類來嗎?”

“謝衍,”梁恕平穩地說,“醫生不會來。”

他不明白,“不會來?”

“除了我們外,任何人都無許可進來白色山莊內部。”

“許可?”謝衍匪夷所思,“我姐姐病了,再刨去我,剩下的不就是你嗎?你還需要誰的許可?”

梁恕卻答非所問:“……忽然說這種話,今天又怎麽了?”

又來了。

那種熟悉的,他對她特有的态度。

“她不喜歡我――”謝衍及時剎住車,“在房子裏的表現。我們從早上坐到晚上,中間只吃了一頓飯,我只聽着她把我在家裏的一行一止一條條地列出來,分析它們,分析數據一樣。她說她在看着我,以前一直是這樣嗎?”

“你們的相處模式我不清楚,但我肯定什麽也沒有變過。”

“她說她在看着我。”謝衍重複了一遍。

“這話你剛剛說過了。”

“她對我的态度很奇怪。”

“怎麽奇怪?”

“我第一天見到你的時候問起我姐姐,你說她把我養大,幾乎等同于我的母親。你說她非常在意我的看法。可是我看到的完全不同:她不愛我。不僅是不愛我,她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梁恕頓了頓,反問:

“我說過嗎?……但你是她唯一的親人,至于你所說的觀察,我只能說你大錯特錯。她那樣的人是不該混在我們之間的,只是難以會有常人一樣強烈的感情罷了。謝衍,你姐姐以前就和其他人不一樣。學生時代就有人說她奇怪,但那只不過是她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和我們不同。”

“不同,是指她和我翻臉的樣子?”謝衍重新靠了回去。

和謝苑處了近一天的時間,他連講話的方式都和她的變得極為相似,“你沒看見她今天是怎麽招待我的。她會先笑,一種像是把她自己的臉掙裂的笑容。然後她會定格在那裏,保持那樣的表情,用食指掐她自己的眼眶,四指曲起來摩挲鼻梁。她做一切都像是慢動作,表情都凝滞在臉上,接下來湊近你,你想象得到一個笑的人會顯得怎樣癫狂又冷酷嗎?好像雪崩一樣?好像飛濺的碎冰?你說她以前也是這樣子?”

他們沉默地掠過白路。ω

梁恕說:

“你肯定是哪裏激怒她了。”

但謝衍一旦确定了自己的觀點,就很難再回被撇開。

“第一天,你們來見我的時候……她曾經試圖讓我相信她愛我。”謝衍松開了扶着車後座的手,“可只要她意識到我的舉止不同于她想象裏我該有的舉止,她就會驚醒,意識到我只是個空殼。我的結論沒錯,只是随後兩次她都不再特意去嘗試了,這一次的更明顯些。這全是顯而易見的,梁哥,但我看你也不驚訝。”

梁恕深吸一口氣:“謝衍,我們不該背後讨論這種事。”

或許确實如此,但那不是關鍵,也不是他真正困惑所在。

有什麽地方是違和的,在謝苑對他的态度上……

電光石火間,謝衍明白過來。

“她平時對你是什麽态度?”

“什麽?”

“你追随她過來,甚至不惜荒廢自己的科研進展。現在她病了,工作暫停,并且很可能要無限期暫停。她對誰都是同一個冷冰冰的樣子,我沒有其他意思,這是事實,但我從來沒見過她對你有好臉色看。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仍然留在白色山莊?因為你已經習慣在這裏,不願意去其他地方嗎?”

“你……我沒法和你解釋這種事。”

“你和我姐姐到底是什麽關系?為什麽你認為這一切是理所當然的?”

“謝衍,你到了!”

“我不下去。”謝衍心平氣和地說,“我要你回答我的問題。”

梁恕終于從前座徹底回過頭來,以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看着他。

謝衍換了個方式,卻仍然把自己的問題再度重複了一遍:

“為什麽在最開始被允許進入白色山莊,又無條件自願留下?你難道是對不起她什麽嗎?”

在昏暗的車內光裏,謝衍仿佛是第一次仔細地、平等地端詳梁恕。往日裏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機械感散去,他被擊中了一個開關,在這一剎那盡數被動地散去了金屬的殼,連眼角處的刻痕也化為了普通血肉之上的皺紋。

也許是在同一刻,謝衍意識到了對方确實已經年過四十,松懈而疲憊。

車外散進來一點白光,在他眼珠上徐徐動着,令梁恕顯得神情恍惚。半晌,他才低低地道:

“……我很愛她。”

這話大概分量極重,因為與此同時,謝衍自己心裏也忽然震動一下,好像自己在剎那間對他濃重情緒同身受了一般。好在那情感也很快開始冷卻,謝衍指出:

“可她不愛你。”

梁恕苦笑了一下。

“是啊,不愛我。你姐姐那樣的人,是不會愛任何人的。她心裏本來就容不下常人的感情,現在留給我們的,也不過是極限了。”

他搭在前排旁邊椅子上的手指動了動,仿佛還有什麽未竟之言,卻終于收回了手。

他也收回了其他所有東西,于是謝衍只能下車了。他走上山坡,又想起她如何對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以及那些暗房裏的監控。他和梁恕談起她,

後者起初不願多談,但缺口一旦撕開,便也絲毫不避忌對她的讨論。

這側面反映出車內并無監控。

細想下去,牆上也沒有屬于車輛內部的顯示屏。

雖然有梁恕在家的屏幕,但梁恕不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那裏嗎?

謝衍得出結論:對于跟随她十七年且懷有愛意的梁恕,她并不屑于監控。

那對他呢?

對謝照?

謝衍走上坡頂,突然從身後沖上來兩只白鳥,在空中打了個旋,消失在目不能及之處。

他低下頭,不出意外在門口臺階上看到了謝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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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記一次謝衍的戲劇朗誦show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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