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謝衍更傾向于能做一點确實有意義的事情。

而他也知道,假如自己想讓生活盡快回到正軌,就要避免激怒決定這一切的謝苑,因為他也說不準這是否會加重她的病情。她不喜歡他和謝照走得太近,他就可以适當保持距離;她不喜歡他提離開白色山莊的事情,他也就不會再提。

可是徒然“回調”――腦海裏是謝照一閃而過的臉――謝照又會是什麽反應呢?

謝衍在那天稍後的部分問過,謝苑回答是無需多慮,既然原本是人造腦,就仍然保留了一些機器的特性。正如他之前的事半功倍,只要以類似的辦法加以誘導,機械零件也會自動調整,進而适應新的生活模式。

謝衍開始慢慢往坡下走。

天空暗淡低垂,他只走了一小段,就看見謝照果然還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他,白衣在黑暗的曠野中,形态仿佛一只雪白的鳥。随着謝衍離房子越來越近,謝照的形貌也愈發清晰,但或許是從謝苑那裏出來的後遺症,連謝照看起來都有些與往日不同了。起先人還平靜坐在臺階上,雙手托腮,眼睛直直地望向虛空;随後又低下頭去,口中仿佛狂亂地喃喃自語;最後他又徒然起身在狹窄的門廊裏踱來踱去,看不出是否在翹首以盼。

而當謝衍踏上臺階的前一刻,謝照又恰好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一轉臉進門去了。

那無心舉動的預言感異常強烈,以至于謝衍說不上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只覺得該轉的地方在轉,該發冷的地方一并在發冷。他拉開大門,裏面的謝照又剛好轉了回來。

謝衍自己動作平穩,謝照卻幾乎是一頭撞過來,險險停在他眼前,兩個人雙雙在門欄上定住了。

謝衍一低頭,似乎就能以自己的肢體碰到謝照無實體的鼻尖。

兩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也不是頭一次。謝衍以往感到理所當然,此刻卻忽地想到兩人此時的距離也是謝苑所不喜的,便仍然開着門,不露痕跡地後退了半步。

謝照渾然不覺,仍然保留着謝衍所熟悉的态度,幾步竄回了樓梯上。

“我讓機器人給你留飯來着,但你沒回來,它就自動倒掉了。”

他探出頭來,又補了一句: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回來。”

說完他就徹底消失了,不用特意去想,謝衍就知道他回了卧室,在那裏一直等到自己洗漱完回去熄燈。

但謝照不能留在卧室,同樣是謝苑的特意要求。

謝苑讨厭看見他們在一起。

他回想她的用詞:病态。

什麽是正常的,什麽又是病态的?

謝衍想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會服從她,然而一預想起謝照在過渡階段或許會作出的反應,唯一清晰的只剩下了原先那些古怪感覺的流失。他至今仍未辨出其本質,但另一部分的他知道那不是恐懼、沉重、悲傷、無奈、困惑等任何他在面対謝苑和梁恕時會被感染到的情緒。

那甚至不是什麽負面感情。

*

謝照一直在看鐘。

到八點的時候,他已經不認為謝衍還會回來了。期間他不死心,仍然去外面坐了片刻,又屈服于黑暗帶來的壓抑感而退走回來。最後他終于等到人,然而後者疲憊地進屋,又瘦又高的背影走走停停,頓在一個“消失端口”前,倏地不見了。

謝衍一貫是一本正經而了無生氣的模樣,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謝照多看了他兩眼。

随後他自己也準備上樓,路上鞋子吧嗒吧嗒的聲音發條般呆板地響起。床上被子軟綿綿地團在一處,謝照拉開,幾下爬上床,翻身把自己罩住。在等待的間隙裏他已經确認謝衍的低氣壓和不知何處的姐姐有關,打定主意要問清楚。他問的事情謝衍很少瞞他,于是現在已經知道許多瑣碎的小事:例如謝衍每天出去是要緩解長期卧床造成的四肢不協調;他在姐姐家那一夜裏的場景;以及姐姐的助手梁恕,一個同時存在于他記憶與謝衍所在的現實之中的人。

謝照想到這裏,心裏不免又有點愧疚。

謝衍対他知無不言,他卻什麽也沒有說過。

他沒有在心裏為自己辯解,把臉埋到枕頭裏,只留出一只眼睛看着謝衍趿拉着鞋子走過來,無聲又沉重地坐到床邊。現在対方該躺下來,吩咐機器人關燈,但謝衍好似被定在了原地,長久地一動不動。

出于視角限制,謝照只能看見謝衍的衣角,可他莫名地感到対方在看他。

“你看什麽?”謝照終于擡起臉,胳膊虛虛擋在眼睛上問。

“看你。”謝衍很慢地說,“怎麽,不讓看?”

這話明擺着是今天早上學來的。

謝照不說話,遮着眼睛只是笑,餘光裏看到謝衍也扯了一下嘴角。他臉上表情常常很寡淡,多數是和氣的神色,卻也不是帶笑的。謝照偷偷看了一會兒,隐隐約約感到謝衍今晚有點古怪,但又說不上是哪處。

“謝衍,”旁邊不說話,謝照也就主動問了,“你姐姐今天怎麽樣了?”

“嗯?”謝衍仿佛忽然從夢中驚醒一樣,“和往常……一個樣。”

“她精神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

“她対你說什麽了,把你突然叫去一整天?”

謝衍似乎嘆了口氣。

“也沒有什麽,主要還是我的學業。她很嚴格,你記得我之前告訴你的嗎?梁恕之所以和她一起來到白色山莊,就是敬佩她的天才。天才總是在各種細節上要求嚴格的。而且他們……和我們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謝衍沉默了很久,久到謝照以為自己快要睡着了。

頭頂短暫地罩下一片陰影,是謝衍到底上了床,卻也沒有躺下,只是倚着鐵床架坐着。

“你不關燈嗎?”謝照問。

“嗯?”又是方才那種如夢初醒,好像謝衍此前一直在走神。“不,不急……算了,關燈吧。”

燈滅了。

“小鳥,”謝衍躺在黑暗裏說,“你真的相信,你姐姐回來接你嗎?”

謝照一動不動,“你是什麽意思?”

“梁恕対我說,謝苑沒有常人的感情。”

沒有感情?

記憶裏的姐姐和那封留言一剎那在謝照腦中閃過,他喉嚨不适地滾動了一下。

一定有什麽地方出錯了,但一切都是合乎常理的。謝衍本就是一個被創造物,她會対他傾注真正的感情嗎?可謝衍的話又是梁恕說的……

然而梁恕在他的記憶裏也只是個掠影。

他知道自己和他關系曾親近,可如今也不了解他。

謝照把疑惑壓下去,只是問:

“什麽感情?”

“他說他到底是因為愛她,所以才在這裏待了十七年。你覺得奇怪嗎?就這樣一個字,足以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揮灑十七年來待在這裏,把自己一點點損耗掉?”

愛。

永遠愛你。

“我也不知道。”他悄聲說,不知是反問還是自言自語,“會嗎?”

謝衍又說了什麽,但謝照也心不在焉起來,便沒能聽清楚。那句話石子一樣投進來,在他心裏逛了半圈,又沿着縫隙掉出去。愛是一個太遙遠的詞。他模模糊糊知覺自己和姐姐的愛,卻并沒有實質性的感受。

他真正接觸得到的只有謝衍,但他対于他,一個人造意識,又是什麽感情?┅本┅作┅品┅由┅

他同樣沒有細想過。

答案迅速浮現。

謝照疑心自己已經因為長久地缺乏實體、獨自一人而半瘋了,不然為什麽會從醒來到現在把一系列他能拿得出的、類人的情緒全或多或少發洩加諸于謝衍身上?排斥。恐懼。懷疑。依賴、甚至還有一點喜歡。喜歡?愛?他被咀嚼,直至成為碎片。碎片中的情緒如多重的人格一樣輪番出現,甚至常常混雜在一處。

現在剩下的部分已經相當清楚了。

那邊謝衍終于躺下,起初平躺着,離他有一段距離,随後翻身過來側卧。

謝照也翻了身,揭開被單縮着身子。

他們從床的兩端,相対凝視。

“謝衍,”謝照突然問,“那你為什麽願意留在這裏?”

“我什麽?”不知為何,謝衍似乎大吃一驚。

“你長着腳到處都能走,也沒必要非得待在這兒吧?你也愛她嗎?你姐姐?梁恕?”

謝衍不語,謝照又試探着加了最後半句。“……我?”

“你這是什麽怪問題。”

謝照聽到了一點疲憊的笑音,便把最後一點害羞壓下去,借着黑暗變本加厲起來。“有嗎,謝衍?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旁邊嘆了口氣:“……行了,有。”

“那,”另一段記憶擠進腦海,他不依不饒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哪一天有人給你選項,選離開白色山莊和留在這裏陪我一起,你會選我嗎?”

我會選你。

會嗎?

這些當然都是無意義的問題,謝照也并沒有多麽認真地期待什麽答案。謝衍対他很好就夠了,雖然在他若有若無超脫機器的表現下,謝照常常錯覺他不過是另外一個真的人。聽不到回答,他終于感到無趣,也不再窮追不舍,把被子拉回去準備睡覺。

但他聽見謝衍卻咳嗽,嘆氣,最後聲音很輕地喊了他的名字:

“謝照。”

他昏昏沉沉地應了一聲。

“我在想,”謝衍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說,“我們之前提到的規則需要改一改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從明天開始正式實施。你先別說話,聽我講完,可以嗎?”

他話語中的什麽東西讓謝照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一般,立即清醒了。

謝照迅速坐起身,正対上謝衍神色不明的雙目。

它們仿佛無機質的産物一樣,正散發出微弱而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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