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不論多像是真的,謝衍終究是個機器人。

謝照不知多少次地對自己重申道。

從那一晚過後,出于對方從未解釋的緣由,新規則要求謝照:

1. 在沒有充足的理由時,遠離謝衍停留期間的書房

2. 遠離卧室。

3. 不再要求被以原名以外的方式稱呼。

突兀的夜晚,說不出所以然的規則。起初他還難以置信,甚至刨根問底想知道這變化究竟從何而來。可半夜他就自己想清楚,悄無聲息地下了床,爬上閣樓的梯|子回到衣帽間去了。

只要謝衍确實受人指使的事實成立,那對方是誰其實已經不言而喻,并沒有什麽必要再去問他。

姐姐。

姐姐為什麽會下類似的命令?

謝照在黑暗中找到了那扇已經有些陌生的門,向外拉開,讓自己被它吞噬。衣櫃裏一片渾濁的黑暗,令他感到自己被蒙住了眼睛,黑暗則入侵到更深的地方,也蒙住思想。

姐姐創造出謝衍,難道不是為了讓他陪伴他?

倘若她真在一直看着他,她不知道他獨自一人的時候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回到衣帽間裏去。

她借謝衍的手逼他回到衣櫃裏去,像一只冬眠的動物,一邊在陰冷潮濕的巢穴裏和外來者厮殺一邊等待春天到來。謝照回想謝衍講話的方式,那個關于姐姐的故事。謝照,你真的相信她會回來接你嗎。她沒有感情……這是他從未想過的部分。想起謝衍,唯一先想到的就是在那片黑暗之中,他抓住了謝衍的手。動作一點點往上,他把謝衍的手放在了自己臉旁,呆呆地依偎着坐着。

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為何在躲藏的日子裏對于那些襯衫如此依戀:那是被觸摸的感覺。

宣示存在。

宣示他并非姐姐口中的那個音容宛在的死人。

謝照感到自己急促地喘熄起來。

他不記得她,對她除了一些零碎的散片以外一無所知,自從醒轉後從未和她有過雙方對等的交談,他甚至無法證明每次給他留言的确實是她,而不是什麽其他冠以此名的人。

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姐姐。

或許他才是那個人造腦。

謝照抱緊了自己的肩膀,簌簌發起抖來。

念頭一出,一切都愈發可信了。自己無法正常“碰觸”和與現實融合,但謝衍能。自己見不到姐姐,但謝衍能。自己出不去……永遠愛你。姐姐。甚至直到他懷疑自己被她所抛棄的剎那,此時此刻,和他朝夕相處的謝衍調理連貫的一百句話也比不上她語焉不詳的一句話令他信服,那是幾乎是刻在了他頭腦裏的本能。

可若真是如此,他如今的懷疑又該怎麽解釋?

這也是姐姐安排的嗎,讓他懷疑,再借懷疑本身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真人?

他是真的受過傷,還是根本未曾有過軀體?

萬籁俱寂,謝照清楚謝衍在姐姐那一邊,而當下只剩下他一人。可是夜裏分明有跑動的聲響,好像不止是姐姐,還有無數不見面孔的人在毫無目的地從衣櫃外飛速掠去。他十指緊緊掐住金屬的窗板,再度感到自己被推回了起點。

徹骨的孤獨淹沒了他。

謝照仿佛是齊膝深的雪中跋涉,但腳步聲比他更快,已經進了門來。這個房子裏不會有他人的腳步出現,只有他自己。是他自己進來了。沒有了光源,黑暗裏幻化而出的人向他伸手,謝照忽然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不是姐姐。他碰到他,才恍惚明白那是謝衍。

知道是謝衍,因為心裏很清楚她不會來。

白色山莊裏沒有別人,只有謝衍。沒有姐姐,沒有……只有謝衍。

陌生的謝衍。他進來,不發一言。沒有形體的謝衍化為了巨獸。他後退一步,随後幾乎是化作一團霧,從他手裏面直接流了出去。不知何時他再度躺到了床上――誰到了床上?他分不清誰是誰了!――一只手腕抓着鐵床架的黑欄杆,而夜色裏有人抓住了他的腳踝,扥着,一直一直向下扯。

床總共就那麽一點大,再往下,他以為他們都會粉身碎骨。

你真傻。姐姐說。

他拉不住了,猛地一松手,果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向下滑了一段,接着是一聲落地的聲響。他精疲力盡,卻史無前例地警覺。謝衍不見了,但只要他出現……謝照手腳并用地向上爬,重新握住那一根鐵欄杆。

然而下面謝衍又繞到一邊,幽靈般一只手按住他握着欄杆的手。

他又回來了。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溫和的、細想之下毫無攻擊力的謝衍。他的手扣在鐵欄杆上松不開了,而謝衍重新跨了上來,繼續和剛才一樣拽他,但現在床像另一邊傾倒,他們的動作又不再向下,反而向上走了。掙紮間他自己手發出沉悶地鐵鏽聲,徒然穿過了鐵欄杆之間的縫隙,淩空懸着。他自己變成了金屬,而謝衍冰冷的手按着他,反而變成了一個真人。

忽然他的視角從自己身上分割出來,于是他清晰地看見床頭的另一邊,像是從鐵籠子裏面伸出來的兩只手。謝衍的手擰在他手背上,兩只困獸的手……都繃直了,血管分明,有點猙獰的痙攣的樣子,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拼命地從裏面出來。

天是否已經轉為大亮?

并沒有蒼白床單上的困獸之鬥,只有密不透風的黑暗。混亂的夢境結束。謝照渾渾噩噩地抱住肩頭,在擁擠的衣櫃裏坐了起來。

忽然他理解了為何謝衍會堅持在夜裏開窗。

以前在衣櫃裏,謝照對明暗的感知非常遲鈍,但只在外面睡了幾天,他已經重新養成了對光的敏[gǎn]。

他拼命推開了那扇門,用手背掩住嘴。

至于謝衍和他究竟誰是人造腦的問題,謝照想了一次就不再想了。他努力回想自己的留言和零碎的記憶片段,一次次向自己重申了它們的真實。自己當然不可能是人造物,不然從何解釋自己和謝衍雙雙失憶後自己能時而想起只言片語,謝衍卻只有滿腦子背好的科學理論?不然怎麽能解釋謝衍身上揮之不去的機械、凝滞和……

可是除去這些,謝衍真的太像一個真的人了。

如果謝衍是真人就好了。

如果自己也是真人就好了。

謝照把額頭埋在白襯衫裏,感到自己很脆弱。謝衍或許是最後一次和他以親密無間的方式說話:梁恕說他愛她——愛謝苑。可這個字眼很奇怪,好像帶起的不僅是自己心下一動的心思,還有更多的內容。雪片飄落,他仿佛回到了謝衍說他故意躲他的那個星期。沒辦法思考,也沒辦法正常地行動說話,只能躲在這裏,被動地接受無數只字片語的,凋零的記憶。

下雪了。

為什麽每次都以下雪起始?

雪花只是個預兆,謝照驀地想起來。上次他看見雪花幻覺的時候,又過了小半個月才迎來真正的片段重現。

第二場記憶碎片也要來了嗎?這次會看見什麽?

等等。

謝照忽然想到另一處細節。忽然間謝衍前一晚的一切舉動都歷歷在目。他長久坐着的姿勢,他猶豫再三還是先選擇關了燈,他先講出來的梁恕的故事,回答說“有”……

謝衍肯定白天就接到了指令。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沒有直截了當而不假思索地傳達姐姐的命令,甚至默許了自己一個晚上來适應新規則?

他猶豫了!

所以有沒有可能,謝衍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拟人機器?

謝照心裏不明不白地激動起來。關于謝衍,他身上屬于“人”的一面同時在和機械本能抗衡。他執行了姐姐的意願,而自己終于還是妥協接受了。但假如他不接受呢?謝衍保證過即使破壞規則也不會把他怎麽樣,再說到了如今,他對于朝夕相處的謝衍的信任已經确實近于滿足原先的第三條規則。

誰也不知道謝衍會做什麽。

但潛意識裏,他不相信謝衍會真的制造任何傷害。

既然謝衍另一面确實趨近于人,那就說明他也有控制現狀的可能。雪花已經出現,假如和上次情況雷同,謝照自己可能仍然會不得不喪失一切清醒和行動能力,被動地在衣帽間裏待上整整一周。

等他出來,一切就會太晚了。

等謝衍內部的波動消失,一切都會成為定局。而在那之前,為了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不論以任何手段,謝照至少要和姐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操縱謝衍的那個人――争奪對謝衍的控制權。

等情感跨過理智,他不相信謝衍會不要他。

正如他不相信姐姐會真的不管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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